初夏,午後涼風掠過樹梢,明燦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梁宛兒躺在軟榻上,慵懶的眯著眼,透過敞開的窗子,注視著院子里那株綠蔭成冠的鳳凰木上那幾只在枝椏間嬉戲的雀鳥,她嘴角微微彎起,帶著一抹閑適的笑意。
想起什麼,她站起身,赤著蓮足,擺動雙手,腳步輕盈的隨意起舞,她沒學過舞,十分隨興的想怎麼跳就怎麼跳。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輕松過了,嘴里輕哼著不知名的曲子,臉上漾開暖暖的笑容,如同初夏的陽光一樣燦爛。
兩名身穿鵝黃色衣衫的婢女領著四名身著翠綠色衫裙的婢女走過來,瞅見她臉上那歡愉的笑靨,走在前頭的兩人狐疑的面面相覷。
兩人心中都很納悶,六日前小姐仍是滿臉愁容、抑郁寡歡,甚至想不開的自戕,誰知道被救起後,除了剛開始那一、兩日,小姐有些渾渾噩噩、記不清事情,接下來幾日,她便彷佛想通了一切,一掃先前的陰郁之色,整個人逐漸開朗起來。
對于這樣的轉變,小姐對夫人說她算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故而想開了很多,往後也會更加愛惜性命,不會再輕易傷害自個兒。
小姐能這麼想,最高興的莫過于夫人,這些年來,夫人沒少為小姐擔心,尤其在一年前,小姐被祈王世子鐘日章退了親後,小姐傷心欲絕,幾乎日日以淚洗面,足不出戶,夫人為此是又怒又愁。
偏生他們梁府又惹不起祈王府,雖說梁家老爺在朝中也是個一品大員,可哪里比得上祈王的地位來得尊貴。
這祈王可是當今皇上的皇叔,祈王世子與皇上是堂兄弟,太後與祈王妃還是嫡親姊妹,可說是親上加親,而且兩人從小便是一塊長大的,據說彼此的感情十分親厚。
因此對于世子不想迎娶小姐為妻,退了婚事,另娶伍家千金,這等屈辱,梁府也只能默默吞忍下去。
可誰知道世子才成親半多年,世子妃居然病逝了,而且就在幾個月前,世子出門在外出時,竟遭了意外,身受重傷,祈王妃為了替世子沖喜,這才又重提了這門親事,想讓小姐嫁過去。
翠眉撇著唇心忖,這祈王府也委實欺人太甚,想當初世子嫌棄小姐,不顧她和梁府的臉面,硬是退了這門婚事,讓梁家和小姐遭人恥笑,這會兒世子遭了難,這才又想起小姐,想讓她嫁過去沖喜,也難怪小姐先前會如此悲怒的想自縊。
不過她再瞧見小姐那副珠圓玉潤的體態,和臉頰左側那塊紅色胎記,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想著也怨不得世子要嫌棄小姐,他先前娶的那位伍家小姐可是京城里的大美人,相比起小姐的模樣,簡直是雲泥之別。
瞧見幾名婢女走過來,梁宛兒停了下來。
翠眉將手里捧著的茶水和點心擺在一張紅木雕花茶幾上,那張清秀的臉龐帶著笑意,朝梁宛兒說道︰「小姐,今兒個廚房做的點心是綠雲糕和蜜漬香芋,茶水是柚子蜜茶。」
另一名侍婢綠娥揮手讓跟在身後的四名婢女,將她們帶來的衣物、頭飾先送進內室,接著才出聲請示,「小姐,成親用的吉服和鳳冠發飾都送來了,您是要先試穿,還是要先用茶點?」
她與翠眉是小姐的貼身侍婢,平時她服侍小姐梳妝更衣之事,翠眉則負責伺候吃食茶水。
梁宛兒看向茶幾上的點心,笑道︰「這點心看起來似乎很好吃,我剛好有點餓,先吃再試穿吧。」說完,她便抬手拈起一塊綠雲糕送進嘴里,發現是用綠豆做的,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味道十分的好,接連吃了三塊,她再夾起一塊蜜漬香芋,那滋味綿密松軟,又帶著蜂蜜的甜香,讓她忍不住吃了數塊。
翠眉遞給她一杯柚子蜜茶,她飲了一口,齒頰之間充滿著柚子和蜂蜜的香氣,忍不住心忖,古代就是這點好,食物里沒有現代那麼多的化學添加物,吃到的都是原汁原味。
但更棒的是,她終于又再擁有了一副能自由行走的健康身體。
三年前,她發生車禍,全身癱瘓在床上,整個人和靈魂都被困在那張小小的床鋪之上,哪里都去不了,生活日常的一切都要仰賴她的家人,就連自行如廁都做不到,每次她母親為她清理身子時,她幾乎羞愧得想死。
活到二十八歲了,還得讓母親為她那樣操勞,看著母親在短短幾年內頭發幾乎全白了,她既心疼又內疚,她不願再拖著這樣殘疾破敗的身子連累母親和家人。
也許是老天爺听見了她日日夜夜的祈禱,不久前竟然讓她感染了肺炎,安排她的生命就此停留在二十八歲的生日那天。
離開前,母親不舍的緊抓著她的手,她微笑的對母親說︰「媽媽,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接著,心中充滿了平靜的闔上雙眼。
她以前曾想像過人死之後靈魂的歸處,許是佛教所說的西方淨土,也可能是基督教所說的天堂,或者是民間傳說中的地獄。
唯獨沒有想到,她沒去天堂,也沒到地獄,卻來到了一個遙遠而未知的古代世界里,成為了梁家的嫡女梁宛兒,而這名字竟與她前生相同,她猜測會不會是因此,她才會來到這個世界,頂替已自縊的原身而活。
雖然這梁宛兒臉上有胎記,身材又胖,但她不在乎,時隔三年,她又能再次以自己雙腳行走,這就足夠她感恩了。
在經歷過那三年癱瘓痛苦不堪的日子,她無比珍惜這得之不易的機會,不管她被送來這里是什麼原因,她都會帶著感激與快樂去度過每一天。
即便剛來這里不久就要嫁人,而且還是要嫁給一個曾經嫌棄她而退婚的人,但既然無力扭轉改變這樣的命運,那她會去接受它、面對它,然後處理好它。
況且只是嫁人而已,在經歷過那三年的折磨後,現在不管什麼是事,在梁宛兒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再大的苦難,都不會比她癱瘓那段時間還難熬。
用了點心和茶水,梁宛兒朝綠娥招手,用著還有些沙啞的嗓音說道︰「走吧,去試衣服。」
因為先前原身自縊時勒住喉嚨,到現在她頸子上的瘀血還未完全消散,嗓音變得很沙啞,所幸已在漸漸恢復中,又在服了幾帖藥後,這兩天她說話時喉嚨已不再如當初痛得猶如刀割火燎。
綠娥領著四名丫鬟進了內室,服侍梁宛兒穿上那襲繡工繁復華麗的喜服。
這套喜服比她所想的還要厚重又不透氣,此時天氣已漸熱,她現在就熱得直冒汗了,思及一個多月後出嫁那時還會更熱,她忍不住說道︰「這衣服穿著好悶,我怕我出嫁那天會熱昏過去。」
綠娥神情嚴肅的勸告,「小姐,吉服都是這樣的,且出閣是終身大事,再熱也得忍一忍,忍過這一天就好了。」
一旁的翠眉听見,笑著表示,「是呀,小姐,若您怕熱,要不那天奴婢悄悄拿些冰塊給您藏在衣裳里,您就不熱了。」
綠娥低斥了聲,「胡鬧,萬一弄濕了吉服怎麼辦?」
梁宛兒覺得翠眉這主意很好,附和道︰「用東西包著就不會弄濕了。」她可不想真穿著這一身厚重的衣裳把自己給熱昏了。
翠眉想了想說道︰「要不就用油紙包著吧。」
油紙?梁宛兒不知那是什麼,不過听起來似乎能防濕,便趕緊在綠娥出聲阻止前點頭,「好,那就用油紙包著。」
幾天相處下來,她多少看得出她這兩個貼身婢女的個性,翠眉性子隨和圓滑,而綠娥則較嚴肅謹慎。
綠娥瞥見她此時額上布滿了細汗,似乎熱得慌,也沒再反對,見這身吉服很合身,似乎沒有什麼需要修改之處,便與幾名婢女替她月兌下喜服,換上原先那件水藍色的夏衫。
接著她掏出手絹為梁宛兒拭去額上的細汗,重新替她挽了個發髻,試戴鳳冠和當日要佩戴的發飾。
翠眉在一旁看了說道︰「小姐這麼妝扮起來真美。」
梁宛兒看著銅鏡里的那張珠圓玉潤的臉龐,懷疑她稱贊的其實是她發上所簪的那些看起來華麗精致的首飾,因為她這張臉實在稱不上美。
她將目光轉投向臉頰左側的那塊胎記,其實那塊胎記並不大,但也不算小,差不多有兩指寬,略略沉吟,她向綠娥討要了些古代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試用了幾種之後,便選了幾款合適的在那塊紅斑旁涂涂抹抹。
見狀,翠眉與綠娥相視一眼,默默看著,沒有出聲。服侍小姐這麼多年,她們自然比然誰都清楚,小姐臉上那塊胎記,讓她從小到大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嘲笑和欺辱,也因容貌的緣故,小姐自幼就十分自卑,更不肯輕易出門見人,縱使見了人,也習慣的低垂著臉。
愛里頭其他庶出的少爺、小姐們,當著她的面雖沒敢嘲笑她,但背地里的嘲弄和恥笑卻沒少過,若非有夫人和大少爺護著小姐,恐怕小姐的日子會更加難熬。
梁宛兒花了些時間涂抹完後,抬起頭望向她們問道︰「怎麼樣?」
一見,翠眉與綠娥怔愣了一會兒,兩人異口同聲道︰「好美!」
小姐把那塊紅斑畫成了一朵花,乍看之下,彷佛她的腮頰旁簪著一朵花,讓她圓潤的臉龐平添了幾分俏麗可愛。
看見兩人眼中的驚艷,梁宛兒很滿意,她前生在全身癱瘓之前是個化妝師,巧妙的利用彩妝化丑為美,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只是她還不太了解這些古代的化妝品,等熟悉了之後會更好。
翠眉忍不住月兌口說道︰「小姐,出閣那天您也一樣這麼畫,世子若是看了之後,定然不會再嫌棄您。」
「他不是受了重傷,還有這閑情在乎我是美還是丑?」她在這里清醒過來的那天,原身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的勸著她。
「娘明白,當初世子退婚,讓你受了很大的屈辱,如今受了重傷,就回頭想娶你過去沖喜,也怪不得你不願嫁給他。」她略略一頓,又道︰「這件事,娘何嘗不生氣,可是宛兒,你要相信娘,娘這麼做全是為你好啊。」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道︰「咱們身為女子終歸還是要嫁人的,這祈王世子是對不起你,可將來等你成了世子妃後,這偌大的祈王府就是你的靠山,沒人敢再欺你、笑你,而且祈王妃也親口向娘保證過,萬一這世子熬不過去,走了,她也會把你當親生女兒般看待,往後你在王府里仍能有一席之地,衣食無憂。何況不管嫁誰都是嫁,何不嫁個門第高的,還能享受榮華富貴,往後還能仗著身分,把那些過往曾嘲笑輕辱你的人踩在腳下。」
她明白梁夫人是打從心里疼愛這個女兒,她大概是覺得以女兒這副體態和容貌,八成是嫁不到比那個世子更好的丈夫了,所以才會答應這門親事。
梁宛兒心里樂觀的想著,能撈個世子妃當當似乎也不錯,日後就算那個世子仍和以前一樣嫌棄她,那她與他就各過各的日子,誰也不管誰。
翠眉笑說︰「小姐,世子是傷了身子,可沒傷眼。」
梁宛兒讓綠娥替她拆了頭上那些發飾,回了翠眉一句,「他的傷勢重得都得要沖喜了,我看他恐怕連眼楮都要睜不開了。」坦白說,她雖然與這位世子素未謀面,但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那家伙並沒有好感。
這具身子仍殘留著一些原身的記憶,其中有一段,也許是因為受到了羞辱,故而特別深刻。
那是當初鐘日章來梁家退婚時,當面對著梁宛兒與她的父母所說的話。
「本世子是何許人也,豈能娶這丑八怪為妻,那只會辱沒本世子,讓本世子淪為世人的笑柄,總之這門親事本世子是退定了,就算你們不答應也得退。」
鐘日章態度囂張倨傲,看向原身的眼神,嫌惡地宛如看見了一坨屎,毫不遮掩的流露出對她的厭惡。
原身的父親被他的話給氣得漲紅了臉。
「這門親事是祈王府與我們梁家訂下,世子豈能說退就退,這要置我們梁家的臉面于何地?」
梁夫人也沉下臉道︰「這婚事是當年王妃親自與妾身所訂下,並非是梁家厚顏高攀。」說到這兒,她質問他,「敢問世子登門退親之事,王妃可知曉?」
「當年我母妃顧念曾欠了梁夫人你一個人情,為了償還這份人情,才訂下這樁女圭女圭親,那時本世子尚年幼無知,故而無從拒絕。」鐘日章邊說著邊指向站在一旁,臉色如白紙的原身,霸道鄙視的話語猶如刀鋒般毫不留情的砍向她,「如今要我迎娶這丑八怪為妻是萬不可能,母妃那里本世子回去自會同她說,我此趟前來,只是要告訴你們,本世子的妻子,縱使沒有傾國傾城的容顏,至少也得花容月貌,就憑她那副人見人厭、鬼見鬼愁的尊容,就連給本世子擦鞋都不配。」
當時被人這般當面羞辱,原身既羞又惱、亦怒還悲,恨不得就此死去,再也不要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