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雲城
當織雲第一眼在市集見到那名奴隸,內心很自然地產生了憐憫。
那是一名骯髒、襤褸、低下的奴隸。
那也是一名高大、黝黑、精壯的奴隸。
她看到那奴隸在人口販子的毒鞭下,堅持不低頭、不下跪,之後,那如鐵條般堅硬的牛鞭,就一鞭鞭招呼在那奴隸的肩上、背上與腿上,隨著鞭起鞭落,奴隸身上破舊的粗麻衣迸裂,黝黑的肌膚,綻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口……
然而那奴隸始終不屈膝。
他還撇過頭,朝人口販子吐了一口唾沫,因為這桀驁不馴的態度,為他招來更毒辣的一輪鞭打。
血,一滴滴自奴隸身上淌下。
他的大腿已幾乎被打爛,背上也再看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織雲知道,再這樣打下去這奴隸只有死,她幾乎要開口制止那奴隸販子了……
幾乎。
她幾乎就要那麼做了。
然而,奴隸卻在那時抬頭,燃燒著怒焰的雙眸鎖住織雲。
那是一雙野獸的眼楮。
那里頭閃動著仇恨與血腥的火光,浸著淬毒的冷焰,他正在告訴織雲,他恨他的命運,恨毒鞭他的人口販子,恨所有站在市集上旁觀的眾人……
那可怕的眼眸讓織雲猶豫了。
接著,織雲就听見人口販子的吆喝聲——
「三兩銀子,買一名精壯結實的好奴隸吆!」
多低下。
多卑賤。
三兩銀子,買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這就是被趕上市集販賣的奴隸,只要出得起銀兩,誰都能買走一名奴隸。
織雲知道,被人口販子綁來的奴隸,多是在三國邊地綁架來的浪人,這些浪人不隸屬于任何國家或者城邦,他們被綁走之後,下場皆十分淒慘,往往被當作牲畜一樣隨意販售買賣,之後的命運,便是被以賤價買下他們的主人,奴役至死。
這里是織雲城的市集廣場,是安靜樸實的織雲城,唯一喧囂熱鬧的地方,除了吆喝販貨的當地小販,還有走南往北的商旅,在這兒除了買賣還是買賣,販奴一事也不足為奇,在這個由商旅、軍隊,國家與城邦構築而成的中土,身分卑微、沒有城邦、國屬的浪人,被綁架、販賣、奴役,在各城、各邦與三國的市集里,這是經常可見的景象。
「織雲姐,咱們不是要到野泉溪嗎?快走吧!」那奴隸發亮的眼像虎狼一樣,直勾勾地盯住小姐,讓小雀很不安。
她的小姐是城主的女兒,向來慈悲、善良、仁義,平日施粥、施貧不在話下,更喜愛到佛寺廟塔禮佛,念佛回向,這又更加深了小姐的慈悲心。
小雀暗咒自己太不小心,她該繞過市集,不該經過這里,讓小姐見到這樣的場景!她早該想到,善良的小姐見到可憐的人,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然而,小雀的提醒沒有得到響應,她的擔心還是成真了。
「我給三兩銀子,換他的自由。」織雲開口了。
丙然,小雀嘆口氣。
「自由?」人口販子笑了。
他不但笑,而且兩眼發亮。
這小妞就像一顆光華外露的珍珠,豐潤而且甜美,像一顆成熟鮮甜的蜜桃,正等男人的采擷!人口販子露出貪婪的眼色,第一次,他的貪婪不是因為銀子,而是因為女人。
「對,我給你銀子,你立刻放了他。」織雲說。
「但是,小姐,您既然出了銀子,大可以將這奴隸帶回府,不必讓他自由!」人口販子道。這小妞美得驚人,說出口的話,卻惹他發笑。
「我不將人帶走,你立刻放了他。」織雲很堅定,同時示意小雀,將三兩銀子交給人口販子。
小雀無奈,在小姐的吩咐下,才百般不情願地取出三兩銀子,交給人口販子。
那販子嘿嘿笑,賊樣的眼光像餓狼一樣直盯住織雲。「既然小姐這麼好心,我這兒總共有五個奴隸,小姐要不一並——」
「閉上你的臭嘴!這是什麼人,你知道嗎?別想趁機使壞,從中得好處!」小雀生氣了。
人口販子愣了愣。「什麼人?」
「這位小姐是咱們城主的女兒!」一邊有人忍不住插話︰「你到咱織雲城做買賣,也不先打听打听!」
「是呀!」此起彼落的答話聲,從圍觀的眾人間發出。
人口販子見犯了眾怒,忙陪起笑臉,正要說話——
「我付十五兩銀子,你放這幾名奴隸走吧!」織雲卻先開口了。
「織雲姐!」小雀不苟同地瞪大眼楮,接著拉住小姐的衣袖悄聲說︰「咱們這是要上野泉溪泡水,奴婢身上哪來這麼多銀兩?」
主僕二人一猶豫,旁觀的城民又吆喝起來︰「唉呀,小姐這可是做好事呀!這銀兩,咱們該幫小姐湊齊了!」
城民們紛紛響應,慷慨解囊。
因為他們知道,城主的女兒絕對不會虧待自己人的。
丙然,織雲已回頭吩咐小雀。「將各位父老們的大名,與各人付出的銀兩數詳實地記下,回宮城後,立即請管事遣人,將銀兩雙倍奉還。」
小雀雖不苟同,也只好點頭照辦。
人口販子得了錢,才笑嘻嘻地命手下,將那五名奴隸松綁。
那奴隸的眼還盯住織雲。
他眸中淬毒的光淡了,但那倨傲的眼神,仍然如同獸一樣陰冷。
他傷得不輕,卻仍堅持站立著,腿背上的鮮血正順著結實的大腿蜿蜒淌下,令人觸目驚心。
織雲注意到他凌亂的長發糾結在腰背上,顯然已有一段時日未經梳理,長須也漫過整張臉,除了那雙與眾不同的眼楮,那高挺的鼻梁也令她印象深刻,然除此之外,那長須遮住了他大部分的樣貌,她實在看不清他的長相。
奴隸冷酷的眼眸定在織雲臉上,眨也不眨,那陰冷沉定的眸光,讓她出了一會兒神……
「咱們快走吧,織雲姐!」小雀事已辦妥,急忙催促小姐,並且擋在織雲面前,遮去那奴隸的視線。
那奴隸的眼神真教她不安!
「好。」織雲頷首,臨走前回眸,再次望向奴隸的眼楮。
他仍然傲立在原地不曾移動半寸,如獵鷹般冷鷙的雙眼牢固地盯住前方……
緊緊攫住織雲的眼眸。
織雲與小雀離開野泉溪回到宮城時,天色已將暗了。
織雲城位在中土以北,地處高地,冬日天色暗得比往常還要來得急且快,在日暮時分,于夕照掩映下,矗立于織雲城西南方的白色宮城,顯得溫暖平和,純潔而且莊敬。
這時節已臨暮冬,春日將至,此時野泉溪白濁的熱泉,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濃郁溫熱,那濃醇的泉水,在秋季,能夠壓抑她不定期的哮喘,在冬日時,能溫潤她孱弱的肺葉。每隔十日,織雲就必須回到野泉溪泡水,她的健康與野泉溪息息相關,這也是她自小到大,從未離開過織雲城的原因。
當然,她未離開織雲城,還有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
她是織雲城的織雲女。
歷來相傳,織雲城每代誕生一名織雲女,織雲女出生之時,七色彩雲必定覆滿織雲城天際,傳說織雲女能召雲喚雨,歷代織雲女,皆負有守護織雲城的使命。
召雲喚雨。
跨入宮城,織雲微笑。
自出生以來,她每日清晨仰天祈福,卻從未使用過這樣的能力。
織雲城民生活得保守,況且地處高原,易守難攻,十分封閉,加以近百年來中土無戰事,即便有,也只是城邦間的零星小戰。織雲城百年來既無強敵外擾,城主慕義亦信奉無為安民之道,故織雲城內無憂、外無患,城民漸得富庶,小小織雲城,雖稱不上繁華,卻也自足有余。
「禹叔,爹爹捎回信息了嗎?」一回到宮城,織雲先問總管向禹,關于父親的消息。
「今日小姐離開宮城不久,就接到城主的回書了。」向禹自懷中取出城主的信條。
織雲看過字條,對向禹說︰「爹爹還要十日才能回城,是嗎?」
「是,小姐。」
「可爹爹出城前卻未曾說明,此趟為何需要耽擱這麼久的原因。」
「這個,」向禹欲言又止。「城主回來,必定會向小姐說明原因。」他未多做說明。
織雲沒有多問,她明白向禹必定知道詳情,但他若不說,定有原因。
她回頭吩咐小雀︰「今日在市集內欠下父老們的銀兩,快與禹叔說明清楚,盡早把積欠的銀兩結清了。」
「是,織雲姐。」小雀上前,與不明所以的總管說明。
此時,織雲已轉身走回雲軒。
雲軒,在偌大的宮城南邊,是宮城內最溫暖的地方,也是織雲的住處。
回到屋內,她月兌下大氅,晚膳後,小雀也回屋了。
「織雲姐,事情都辦妥了。」小雀稟道。
「這就好。今日天色已晚了,父老們的銀兩,最遲明日會奉還吧?」
「是,禹叔說明日一早就會遣人出去,奉還雙倍銀兩。」
織雲點頭。
「織雲姐,」小雀又開口︰「我認為,今日在市集內,妳不該將錢給那幫人口販子。」
「妳認為我做的不對,因為這些人都不是好人,他們得了錢,會綁來更多的浪人,是嗎?」
小雀愣了愣。「織雲姐,原來妳明白小雀的意思。」
「我當然明白。」織雲輕聲說︰「可當時那景況,妳也瞧見了,倘若我不出錢救人,那些浪人會被活活打死。」
小雀卻不認同。「可您這麼做,卻犯了一樣危險。」
「危險?」
「是呀!您一出錢,旁邊父老們便說,您是織雲城主的小姐。您不該讓那群人口販子還有奴隸浪人知道您的身分,何況——」小雀欲言又止。
「何況什麼?」
小雀搖頭,嘆氣。「織雲姐,今日是我的錯,不該帶您越過市集。」
「帶我越過市集又為何有錯?」
「織雲姐,您是真的不知道嗎?」
織雲笑了。
她的笑容,像生長在斷崖邊的錦纓花一樣,純白、貞潔又美麗。
織雲是所有織雲城民共同敬仰的姑娘,更是城民們的驕傲。
她生得太美了!
烏黑的長發像墨一樣披垂在腰際與柔軟的胸前,白皙柔女敕的粉靨上,瓖著一對澄澈、充滿靈氣的明眸,還有這柔女敕的唇、秀氣的鼻、像芙蓉花一樣淡粉色的臉頰,如絲綢般馨柔的雲鬢……她美得充滿靈性,美得不像人間的女子。
世間男子,豈敢覬覦這樣的女神?
織雲城的男子,像神一樣地敬仰他們的織雲女,萬萬不敢踰矩。
可小雀明白,那是因為織雲城城民的信仰,使得他們不敢褻瀆心目中的神女。
然而除織雲城城民外,外邦男子,第一眼見到織雲,往往懾于她靈秀的美麗,可再來,他們便會注意到織雲嬌娜秀致,柔軟動人的曲線……
小雀是個女人,就連她,也心動于如此嫵媚誘人的嬌軀。
即使不去看織雲的容貌,小雀也知道,織雲城民心目中的女神,看在外邦男子眼中,卻是令他們瘋狂垂涎的絕美秀色。
例如今日在市集上,那人口販子婬穢的眼神,還有那奴隸那雙可怕的眼楮……
男人!
小雀見到他們像餓狼一樣盯住織雲的眼神,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織雲姐,您別笑,小雀每回見您笑,心里就好擔心。」小雀又嘆氣。
「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您的笑容太美,我擔心——」小雀又不說下去了。
「妳擔心太美的女子,會為織雲城招來禍患,是嗎?」她意態安靜,輕聲道。
「不,」小雀搖頭。「您是守護織雲城的織雲女,您豈會為織雲城招來禍患?您不會!小雀只是、只是……」
「小雀。」織雲喚她︰「妳過來這里,在我身邊坐下。」
小雀過去,坐下,臉色仍憂慮,為今日之事,隱隱不安。
「妳擔心太多了。我一直住在織雲城內,過去從未出城,未來也不會,妳的憂慮不會成真。」
「真的嗎?小姐?」小雀喃喃問,顯然內心仍存有很大的疑慮。
織雲淺笑。
縱然她笑起來是那麼溫柔,那麼恬靜,那麼水秀……
然這並未讓小雀安心。
「這些人口販子只不過路過織雲城,他們不會留下,因為小小的織雲城,容不下商販吸納錢財的野心。至于那些奴隸,他們只是可憐的浪人,浪人的天性就是漂泊,過不久他們必定會離開,就算留下,漂流無依的浪人,也不會對織雲城構成任何威脅。」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小雀心里總不踏實。要是依小雀來看,織雲姐能不見外邦人,那就最好不見,總之,今日一切全是小雀的錯。」
織雲站起來,柔女敕的紅唇,仍掛著一抹淺笑。「妳一定要說是妳的錯,倘若這麼想能讓妳安心一些,那麼就算是妳的錯好了。」她走到一列高櫃前,揚起玉臂打開櫃門,欲取癟內的物品——
「讓我來吧,織雲姐!」小雀忙站起來,走到織雲身邊。
織雲放下手臂,那撩至藕白玉臂上的紗袖,又褪回皓腕間。
「總有一件事,還是做對的。」小雀取出櫃內的玉盒,嘆著氣說。
她從玉盒內,舀出指尖大小的紅粉,撇在一只同樣自櫃里取出的白玉杯內,兌了些水,調勻,待色澤轉為透明,才交給織雲。
織雲飲下。
那是錦纓果磨成的紅粉。
錦纓花極美、極純,然而錦纓果卻懷有劇毒,常人只要沾上一滴錦纓果的汁液,就會立時暴斃,然而如此劇毒的錦纓果,倘若將其曬干後磨成粉,再置放于玉杯內兌水調勻,玉器即能中和錦纓果的毒性,此時由錦纓果磨成的毒粉,便轉而變為治療哮喘癥的絕佳良藥。
「什麼事做對了?」織雲問她,輕輕放下白玉杯。
「您出門前穿了一件大氅,那是對了。」對在沒有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大氅,褻瀆小姐的嬌色。
織雲看她片刻,要笑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