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她︰「我不走,會給妳帶來麻煩,所以,明日一早,我就會離開。」
他忽然說明日就要走,讓她有些吃驚。「你擔心的人是我爹爹嗎?」
「城主不會允許一名浪人留下。」
她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像是鼓起勇氣,輕聲對他說︰「也許,我的理由能說服爹爹,讓你留下。」
他抬眼直視她,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我知道宮城里正缺一名看馬人,你既然懂馬,我可以就這個理由,說服爹爹讓你留下,這樣,你就能順利住下,安心養傷了。」她補充。
他沉默。
他忽然沉默,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我,我說錯了什麼嗎?」他不願意留下嗎?
男人一徑沉默地盯著她,那直勾勾的目光,讓她有些不安,雙頰又不自在地躁熱起來。
「妳完全不清楚我的來歷,就將人留下。對陌生人太好,將來,不怕這個人恩將仇報?」半晌,他徐淡地對她說。
她抬眸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輕聲問他︰「不會吧?」
他忽然發笑。
「如果我會,也會告訴妳不會。」他慢聲道,直白的目光,仍赤果果勾住那雙水汪汪的眸子。
「那麼,你會嗎?」她有些固執。
因為她向來相信,人性本善。
他平視她水潤的眸,許久不答。
織雲忽然緊張起來,水潤的眸子睜得很大,靜靜地凝望他,還在等待他的答案……
「不會。」他抿唇,無聲地笑。
听見這答案,她的心松開。
「妳相信?」他忽然又問。
她柔潤的眸子又瞠大。
「這麼容易,就相信一個陌生人的承諾?」他斂眼問。
「不,我不相信你。」她卻說。
他沉默。
「我相信菩薩的話。」她這麼對他說。
「妳說什麼?」他低笑。「菩薩?」
「對,」她柔聲說︰「菩薩說,好心有好報,我相信菩薩說的話。」她對他微笑。
他斂眼,沉眸研究她唇邊那朵笑花。
她美得就像織雲城山崖邊的錦纓花。
錦纓花,劇毒之物。
最毒的花,諷刺地,卻有最美的姿態。
「那就好好信妳的菩薩吧!」他凝視美人清艷的笑,一字一句,低嗄地這麼告訴她。「願妳的菩薩保佑妳,好心有好報。」
織雲凝視他英俊卻沉肅的臉孔,慢慢收起笑。
障月。
那麼,你的姓呢?
她想開口問他,但終究,直至離開房間,這話她一直沒有問出口。
如果他不說自己姓什麼,那麼織雲知道,她就不該多問。
因為她有種感覺,他對浪人的身分是敏感的,好像她多問什麼話,都會得罪他。
在城主慕義回城之前,障月已經能夠下床。
他身上的傷口雖然還未完全愈合,但已能活動自如,如今只要定期換藥,應當能漸漸康復。
直到慕義回城那日,听說織雲在他離城期間收留一名浪人,他叫女兒到堂前來問話。
「妳知道爹為何一回宮城,就找妳來問話?」慕義先問女兒,態度和煦。
他為人老成,城府甚深,經常笑臉迎人,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一向如此。
「女兒明白,爹爹是想問女兒,收留浪人入宮城一事。」織雲回答。
慕義看了女兒半晌,然後吩咐︰「妳先坐下。」
織雲在堂前左側坐下。
「妳向來懂事,從小到大,沒有一件事令我操心。故此,妳做的決定,為父從來不會有疑問,」慕義溫厚地對女兒道︰「不過,此番收留浪人進宮城之事,為父倒想听妳說明。」
「爹爹想必已經從禹叔那里听說,當時此名浪人身受重傷,女兒為救人一命,沒有其它選擇,只能將人接進宮城。」
「然,此人現已清醒,听說傷勢也有起色,為何還留他在宮城?」
「女兒回稟爹爹,爹爹的話雖不錯,可此人是一名浪人,他傷勢還未完全痊愈,如果此時離開宮城,必定四處漂流,環境惡劣可以想知,屆時倘若傷勢復發,必定危及性命,一旦如此,那麼女兒一番好意,就將付之東流。」
慕義略一沉吟。「妳心里想著救人,為父明白,可此人若留在宮城,實有不妥……」
「女兒听說爹爹離城之前,曾經交代禹叔尋找一名看馬人進宮城,未知是否有此事?」織雲柔聲問父親。
慕義愣了一愣。「是有此事。」
「爹爹應當听說過,浪人皆嫻熟于馴馬,他們是最好的馴馬人。女兒已經問過此名浪人,確認他精通馬性,熟悉養馬與看馬之事,爹爹何不將他留下,延聘為宮城內的養馬人,一來解決宮城的需要,二來可令其暫有居所,安心養病。」
慕義看了女兒片刻。「這,」他遲疑。「我本意欲尋找城民充任此事,現今卻讓一名浪人留下任此職事,這——」
「爹爹經常教導女兒,人無貴冑貧賤之分,應當以平常心布施。如今爹爹要找看馬人,應當問此人是否有能力充任看馬一職,而不會論其種族貴賤,爹爹您說是嗎?」
慕義怔住,接著撫須笑道︰「雲兒所言不錯,是為父多慮了!」
織雲溫柔地笑了。「爹爹所慮也沒錯,女兒自知輕浮冒進,一心只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然爹爹平日亦禮佛拜佛,最是明白女兒的心思,也才能容忍女兒如此任性妄為。」
「不,妳這不叫任性妄為,是好心。」慕義笑著站起,攏衣時吩咐道︰「待為父換過行裝,就把人叫來,讓爹見他一面,喔?」他慈聲囑咐女兒。
「是。」織雲也站起來,面露微笑,柔聲回答她爹爹的話。
慕義笑了笑,正欲離開大堂,忽又回身對女兒道︰「為父此番離城,為妳解決了一件大事,待為父見過那名新任的看馬人,就該對妳說明此事了。」話畢,慕義這才離開大堂。
織雲目送爹爹離開,笑容在她如花的臉龐上漸漸收淡……
大事?
什麼樣的事,讓爹爹要為此,離城十數日?
她心里隱約有感覺。
但她也不願去猜想,至少現在,無論猜想什麼,都是沒有必要的。
慕義並未親自見障月。
他交代向禹問話,知道障月確實懂馬,便同意讓他留下,暫住馬廄邊一幢矮屋,專責為宮城城主看馬。
織雲知道人已安定下來,便請向禹將藥物送到矮屋。
至此,她想,她已盡了自己的力量,這件事與這個人,她將不會再掛在心上。
夜里,織雲在房中彈奏瑤琴。
琴音古樸幽深,于夜間彈奏,悲涼不能自抑。
一曲《梧桐夜雨》彈罷,小雀走進屋內。
「織雲姐,小雀听您經常彈奏這首曲子,這曲子听著叫人傷心,可您好似獨鐘情于此曲,又是為何?」小雀問,她進屋來收桌上已涼冷的茶。
「我的日子過得太好,必須經常听悲涼的音樂。」織雲回答。
小雀愣住。「織雲姐,您說什麼?」她瞠大眼。
「小雀,」織雲回眸對她微笑。「妳能憑想象,臆測邊城浪人們過的日子嗎?」
「當然不能。」小雀搖頭。「那不是平常人過的日子,我何以能想?再說,我又不是浪人,又何必去想?」
織雲自琴座站起來。「妳說的不算錯。」
「不算錯?」那還是有些錯。
「不想也對。想多了,旁邊的人只會說,妳是自尋煩惱。」織雲走到屏風後。「小雀,給我送衣裳進來,我該更衣歇息了。」
「是,織雲姐。」小雀搖搖頭。
她沒再多問,小姐問她這些話有何用意。
反正,就算小姐解釋,一時之間她也不會懂。不懂就算了,況且,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于浪人的事,她也沒興趣去懂。
小雀自木櫃內取出一件白色綢衣,送到屏風後面,交給她的小姐。
「天晚了,妳累了一日,也該回房歇息了。」織雲對她說。
「好,那小雀這就回屋。」
織雲點頭,小雀退出屏風外,離開房間時,隨手關上小姐的房門。
織雲走出屏風,身上已換好綢衣。
她剛準備上床,鼻端卻嗅聞到一陣濃郁的花香味。
錦纓花。
這是錦纓花的氣味。
可她明明記得,近日那朵她摘自危崖上的錦纓花,當時放在「他」的房間,兩日前已經枯萎凋零……
織雲聞到那氣味,是從她窗邊傳進來的。
她走到窗前,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推開窗門。
窗外,那男人手里拿著一朵珍貴的錦纓,就站在她的窗前。
她瞠大水潤的眸,凝望男人。「你。」
吸口氣,她屏息。
鼻端充斥著更濃郁的錦纓香氣。
棒著窗台,障月伸手握住她蔥白的柔荑,撥開她小小的掌,粗糙的拇指滑過她柔膩的掌心……
織雲的心抽顫了一下。
「送妳的花。」他低柔地道,將純美的錦纓花,輕輕放在她的掌心上。
她垂眸,怔怔地凝視掌心那朵美麗至極的白花……
他已放手,準備離開。
「等一下!」織雲喚住他。
他停步,眸光回到她清艷的臉龐上。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一處?」她問,有些氣息不暢。
是因為這錦纓花的香味太濃郁,干擾了她的呼息?
「妳屋里有香氣,跟這花的香味一模一樣。」他說,聲調很淡。
「花?」她不明白。「你怎知,我喜歡這花?你又怎知,傳出這花香味的,就是我的屋?」
「這不是尋常花種,無法輕易取得,我是卑賤的浪人,沒有人會在我的病房內,為我放一朵這樣的花,除了妳。」他的聲調忽然低沉了些︰「妳又為何放錦纓花?這花不易取得,妳偏偏放它,除非喜愛它。」
「對,我喜歡錦纓花。」她喃喃說。
夜濃,她看不清他眸底的眼色。
「這花生在危崖邊,」他低緩地道︰「只要略一失神,摘花人就會丟掉性命。」
「你明知道,為何還去摘?」她問,胸口有異樣的沉悶感,壓迫著她。
「妳救了我的命,為妳摘這花,不算什麼。」
為她?
「你,特地送花給我?」她輕聲問,水潤的眸在黑暗中尋找他的眼。
「妳是尊貴的小姐,我只是低賤的馬夫,」他低嗄地道︰「不特地把花送來,何時才有機會,再見到妳?」
她屏息,因為他話里的暗示而屏息。
「夜涼,關上窗,早點歇息。」他低柔地囑咐,不待她說話,已轉身走開。
織雲沒有立刻將窗關上。
她怔立在窗前,然而黑夜里,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唯有馥郁的花香提醒她,他確實來過她的窗前。
一連三夜,織雲皆在窗台上發現錦纓花。
「織雲姐,小雀憋了三天,實在疑惑,不知您屋里的花,是怎麼來的?」第四日白天,小雀忍不住問織雲。
錦纓是什麼樣的花,小雀很清楚。
錦纓花生在危崖,不僅不容易采摘,果實還含有劇毒,別說是她小雀,想必在這世上少有人能見到,一只玉瓶內,能同時養上三朵錦纓花。
織雲穿上袍子,回眸看小雀一眼,待眸子淡斂下,卻未回答。
「織雲姐?」小雀以為她沒听見,放下手上的雞毛撢,再問一遍。「織雲姐。我問您呢,玉瓶里的錦纓花,是怎麼來的?」
「有人摘來送我的。」織雲走到床邊坐下,淡淡回答。
她伸出縴白的手,自枕下取出一片珍藏在白絹里的冰玉。
「誰?禹叔嗎?」小雀問︰「可上回禹叔送那朵錦纓花時說了,那是侍衛為您采錦纓果時,好不容易才摘回的,這樣難得的機會,豈還有第二回呢?」何況連續三日,摘了三朵錦纓花。
織雲笑了笑,她沒回話,將冰玉依舊包妥,自床畔後取了一件大氅,才往房外走。
「織雲姐,」小雀喚住她。「您上哪兒去?」
「就在宮城走走。」她答,已走出房外。
小雀瞪著織雲的背影,嘟著嘴,喃喃說︰「織雲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秘了,問著話呢,怎麼都不回答呀?」叨念兩聲,她這才拿起雞毛撢,繼續手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