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木著臉,看到他走回壁爐前,扔進一根柴火。
柴堆發出沉重的「匡唧」聲,震醒了她封閉的意識與知覺。
終于,她掀開被子,伸出雙腳觸及冰涼的地面。
她慢慢下床,慢慢穿鞋,慢慢站起來……
一切是那麼的慢,一切是那麼的清醒,一切又是那麼的刺痛。
她失去知覺,身子變成輕飄飄的一團雲,連她自己都感覺不到雙足觸地時的踏實感,直至走到薄板隔成的木門邊。
「原諒我。」她顫聲低語。破碎的呢喃,輕飄淡薄的,就像即將要化開消失的幽魂一樣。他凝立在火堆前,凝視著焰火,對她的抱歉,彷佛听而不聞,毫不關心,火光合化了他半邊英俊的臉孔,現在,火焰讓他成了最冷酷最不能親近的男人。
織雲冰涼的小手搭在門上,她等了很久,也許,有一輩子那麼久,卻始終等不到他的回答。
于是,她只好慢慢將門板拉開。
于是,她只好走出門外。
于是,她再也不能回頭……
淚水又掉了。
罷才,她做了選擇嗎?
她真的做過選擇嗎?
不,她沒有。
就像遇見他一樣,一切一切,都是命運,都是注定。
她從來就沒有選擇。
織雲開始懷念母親。如果母親還在世的話,就能傾听她的心事。
「織雲姐,您很久沒有泡泉了。」午後,小雀到小姐屋里,特地這麼說。前兩日她天亮時進房,剛巧踫見小姐回屋,她心里明白,小姐那夜去了哪里,可她也只能當做沒事一般,不敢多問一句話。
從那日起,小姐就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多半是她問,小姐一字兩字的答。小雀實在很擔心,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在心里祈求著,希望她的小姐能盡早回復原來的模樣。
「去野泉溪嗎?好。」織雲難得回上完整的一句話。
小雀露出笑容。「那麼我先收拾收拾,咱們現在就去!」她回身走到櫃前。
「小雀。」織雲喚住她。
小雀回頭。「嗯?」
「妳說,如果我離開織雲城,爹爹會怨我嗎?」
小雀呆住。「織雲姐,您為什麼要離開織雲城?」她愣愣地問。
織雲凝視她半晌。「沒什麼,」垂下眸子,她淺淺地笑。「我只是隨口問問的。」
小雀回過頭,神色驚惶,可一轉臉對著小姐,她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織雲姐,東西收拾好了,我們走吧!」小雀笑著說。
織雲站起來,走到門口。
「織雲姐,您不換小衣嗎?」
織雲回眸。「對,我忘了。」她又走回屋內,從矮櫃里取出特別縫制的小衣,才走到屏風後更換。
小雀嘆氣。
她真的好擔心,也好後悔!
早知道,她就不帶小姐穿過市集,早知道,她們就取道小徑,早知道,她死也要拉住小姐避開那個奴隸……
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奈何,千金就是難買早知道呀!
確實,織雲已經很久沒到野泉溪泡熱泉。其實她沒有心情出宮城,但這天她真的很想到聖山走走,因為這里有她對母親的回憶。從小,不管她心情好或不好,都會來到野泉溪,尤其當心情起伏時,都會讓她對母親思念特別深。
「織雲姐,您的衣裳月兌下後就擱在池邊,我會收拾的。」小雀說。
「好。」織雲月兌下衣,然後走進水池里,心不在焉、蹙眸凝思地打著水漂兒。
她身上僅著小衣與小褲,泉水打濕了絲料子,白膩滑女敕的胴體在溫泉間沉浮,若隱若現。
野溪內有美人。
傳說中,最美麗的神女。
神女正在溪中果身沐浴。
香泉凝脂。
那白女敕如雪的身子,柔軟豐潤的胴體,獨立于聖山,傾絕于世間的美貌……
令世上男人神往。
遙遠的,在密林內,另一道火熱的雙眼,正專注、屏氣、凝神地盯視著水中女神,那美麗至極、誘人至極的女體……
「啊——」小雀忽然放聲尖叫。那叫聲太過于驚恐,織雲被驚醒,一回頭,竟然看到林中矗立著一頭怪物!那是頭可怖的獸。一頭織雲從來沒見過的怪獸。
那獸有兩頭、三角、五眼、八足、兩尾。
在頭與頭中間,一顆血紅色的眼珠,正對著織雲,閃動可怕的光芒——
織雲驀然想起,那天她與障月在鐵圍山,山徑上突然竄出一道閃著血色芒光的黑影,原來正是這只怪獸!
織雲呆視怪物,牠正虎視眺耽地回瞪著織雲與小雀,咧到耳邊的嘴角猙獰可怖,那腥紅色的眼瞳,根本不像任何人間活物——
小雀跌在池邊,兩眼獰大,驚恐到了極點。人忽然看到這樣可怕的怪物,感覺到死亡就在頃刻之間,害怕與驚恐是必然的。
織雲也一樣。
她想喊小雀,卻發不出聲音。
當那怪物一步步接近的時候,小雀的尖叫聲變得更高亢、破裂,之後忽然寂靜下來——因為過度驚恐,小雀已經昏死在池邊。怪物突然跳出林外,一只牛蹄大的巨掌,眼看著要踩上小雀的身子——
「小雀!」織雲終于叫出聲。怪物隨即轉移注意,轉向站在池中的織雲。
當時,織雲的目光與那頭怪物正正地對住。
那可怕的腥紅眼珠,頓時像漩渦一樣,把她卷進血腥陰沉又詭誕的地獄……
當那頭怪物朝織雲撲過來的時候,織雲下意識地往後方疾退,忘了身後一塊巨石就矗立在池邊——
織雲的身子立刻撞上巨石,後腦接著磕上堅硬的石塊——
一陣劇痛……
她雙眼忽然發黑。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障月從林中走出來,怪物听到背後的聲響,立刻調頭……
是幻覺嗎?
一定是。
一定是因為太思念一個人,而生起的幻覺。
織雲閉上眼眸……頃刻間,失去了知覺。
獸去了。他前臂與胸膛多了幾道血獰的傷口。池中嬌果的美人仍然昏迷著。他步入池中,泉水立即浸濕他的衣褲。他將美人撈起,抱到池邊,然後將她輕輕放在岸邊的大石上。
男人火熱的眼掠過美人的,她胸口躺著那塊紅玉,映襯著渾身雪膩的凝脂玉肌,觸動了男人的感官與知覺……
他只是靜靜看著。
眸中紫焰被壓抑下來。
暗紫的長發,慢慢轉為平日的黑。
他面無表情。
伸指。
觸及她的發、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那嬌軟而且柔弱的線條,驀地,燙傷他的指。他倏地抬指。側首。胸口起伏。
壓抑。
平息。
她嚶嚀一聲,昏迷中,小臉現出痛苦的神情。
他凝神。
眸中殷紫的焰色又起。
側首。
遲疑。
他再伸指……
「織、織雲姐?」
丫頭醒了。
收手。
眸中焰色收起。他站起來。
丫頭看見他,一時迷惑,接著叫出聲——
「你怎麼會在這里?!」障月回眸,陰鸞的眼色犀冷、深幽而且沉定。
小雀瑟縮了一下,這眼色跟平常的他不同,讓人感到壓迫,小雀下意識地縮起肩膀。但她也很快就注意到,男人臂上與胸口那幾道猙獰的傷口,還有躺在大石上昏迷的小姐,小雀立刻回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發生的事!
「你、是你救了我和織雲姐?」她顫聲問。
站在昏迷的織雲身邊,障月異色的眼眸凝注小雀。
小雀忽然感到畏懼起來……
就算是面對城主,她也從來不曾感覺到,如此迫人的氣勢。
織雲醒過來的時候,先看到小雀焦急的臉孔。「小雀?妳沒事?」她頭好沉、好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太好了!織雲姐,您總算醒了!」小雀緊張的神情,稍微放松。接著,織雲就看到站在小雀身後的男人。障月。她怔怔地凝視他,不敢相信,剛才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並不是幻覺。
「剛才、剛才是他救了您!」小雀注意到織雲的眼神,只好解釋,卻不敢回頭看障月。「原來,那頭可怕的怪物,在宮城的馬房里殺了馬,所以他才一路追到這里。」小雀說。
織雲眸光仍停留在障月身上,他凝視她,眼色合沉,卻閃動著異常的火光。
織雲回過神,她意識到自己身上裹著布巾,布巾下是潮濕的小衣,她幾乎未著寸縷。
織雲的眸觸及他的眼,倏地,她垂下的眸子,不敢看他的眼楮。
她臉兒羞紅,身子縮成一團,心頭忐忑又不安。
他的眸光雖沉定,可織雲依舊能感覺到,他幽邃的眼中燃燒著深沉的熱火……
「是他踫巧救了我們,」小雀眸光閃爍。「織雲姐,您瞧,他的臂上與前胸都被抓傷了。」她嘴里說著,眼楮卻仍不看他。
一听見他受傷,織雲又急切地抬眸,端詳他身上的傷口。「你受傷了?」她急急問,緊張的聲調充滿急切與關心。
「沒事。」他道,音調粗啞。
她掙扎著站起來,身上裹著布巾走到他身邊,不顧小雀的目光,將素白的手搭在他的胸口上。「怎麼會沒事?你的傷這麼深——」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開。「小姐不必為一名下人擔憂。」
織雲愣住。
她的心被傷到了。
「我,」她顫聲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一名下人。」
他眼色很冷。「就算小姐不把我當下人,下人卻不能忘卻分寸。」話畢,隨即退開一步,似乎刻意保持距離。
織雲愣住,她氤氳著水霧的眸子,凝視他,失去焦點。
他移開眼,無動于衷。
「織雲姐,咱們快回去吧!」小雀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她趕緊上前勸道︰
「天就要黑了,要是那頭怪物又回來,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小雀把小姐拉開,不讓她再凝望男人。
「織雲姐要穿衣服了,你……」小雀垂著眼,竟然不敢開口要求。
障月調頭,往林內走。
「請、請你不要走太遠,請你要保護我們!」小雀又害怕起來,連「請」字都用上了。
「我在林里。」他的聲音傳過來。小雀吁了口氣,展開緞布。「織雲姐,您快換上衣裳吧!」
織雲凝立著,沒有動作。
他的冷淡,很明顯,這不正是她想的嗎?既然做了決定,又何必後悔?
「織雲姐?」小雀出聲喚她。
回過神,織雲面無表情地走進緞布後,開始僵硬地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