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雲回到屋內,喚來小雀。「妳知道,對不對?」一開始,她便這麼問。
「織雲姐?」小雀莫名。「您在說什麼呢——」
「他救了我們!」織雲忽然激動起來。她從不曾如此,小雀嚇住了。
「他在聖山救了我們,爹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對他女兒的救命恩人?如此無情無義,當真是我認識了一輩子的爹爹嗎?!」淚水掉下,濕了織雲的頰畔。
小雀垂眼,臉色慘淡,已明白緣由,囁囁低語。「城主問,小雀不敢不說,織雲姐,您別怪我……」
織雲喘口氣,她淒清的臉,絕艷,卻悲慘。
「妳究竟,對我爹爹說了什麼?」她問,神色肅然。
「小雀、小雀說了,您在野泉溪發生的事。」
織雲抬眸望她。「妳可以不說野泉溪的事,妳為何要這麼做?」
「小雀只是丫頭,怎麼敢欺瞞城主呢?」.小雀道,眼楮卻不敢看她小姐。
織雲竟然笑了。
小雀呆住,不由得抬眼,這一抬眼,正好對住小姐傷痛的眼色。
「妳說得不錯,妳不敢欺瞞城主,可妳明知道,索羅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妳怎能這樣對待妳的救命恩人?怎能知情卻不告訴我?怎麼眼睜睜,看著他被征調為民夫送進索羅?妳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嗎,小雀?」一聲比一聲,她問得嚴厲。
小雀愕然,額頭冒出冷汗。
「把我的大氅拿來。」織雲聲調一轉,命令小雀。
「大氅?」小雀怔問。
「不,不取大氅,」她改變主意。「去寮里,拿一套小子的衣服進屋來!」
餅去加諸在她身上的使命,一直都是沉重的壓力,從前她為爹爹、為織雲城民,從來不敢去想「放棄」二字,可一旦得知障月被父親送到索羅,讓她既震驚又心痛!她是爹爹的女兒,而障月救了她的命,可爹爹卻恩將仇報,將障月送往索羅,充任民夫!她不明白,爹爹怎麼可以在要求她為城民付出的同時,自己卻如此自私?
可也因為如此,她反而認清自己的心!
所謂任務、所謂使命,她都已經不再在乎,從知道障月可能身陷險境那刻起,就已堅定她離城尋找障月的決心!
「織雲姐,您想做什麼?」小雀驚恐,害怕起來。
「去把我的大氅拿來。」織雲口氣冷淡。
她已下定決心去找障月,她要見他,請求他的原諒。
小雀眼楮瞪大。
「把我要的東西拿來,還有,我警告妳,從現在開始,我讓妳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得再告訴我爹爹或者禹叔,否則,我再也不要妳的伺侍,妳會從我眼前消失,不必再出現。」她冷絕地、一字一句地,警告小雀。小雀臉色慘白。
「現在就去!記住我的話,不要再犯錯。」織雲冷聲對她說,她的眼,甚至不看小雀。
小雀驚惶地退下。
她知道,從此之後,她已失去小姐的信任。
夜深,大地冥暗。織雲穿著一身男僕裝,長發束帶,頭上罩著麻帽,悄聲來到馬房。慶幸,絳兒仍然無恙地待在馬房內,顯然馬房雖少了看馬人,但牲畜們仍有人定期喂食。
「絳兒,是我。」她走近小牝馬。
絳兒立即認出她,親熱地舌忝織雲柔膩的掌心,十分依戀。織雲繃緊的臉,稍微有了笑容。絳兒是牲畜,卻單純可愛,沒有人心那般復雜。織雲將絳兒牽出馬房外,打開柵欄,然後附在小牝馬耳邊,柔聲說︰「絳兒,今晚我想出城,妳要幫我。」
絳兒低嘶了一聲,似在做回應。
織雲模了牠一會兒,才走到絳兒身邊。
勇氣,讓她順利跨上馬背。
「絳兒,走,帶我出城。」她模著絳兒,輕聲對牠說。
絳兒噴了口氣,邁開步伐。
的的。
馬蹄聲,在夜里顯得特別清脆。
大地一片黑,循著障月曾經帶她出城的道路,織雲拉起麻帽遮住她的容顏,騎著絳兒一路西行,不再回頭。
她與小牝馬停在巨川之前。她必須趁夜出城。決心離開宮城之前,她將小雀綁在床上,以布巾堵住小雀的嘴。平日,待之若親人,主僕之間甚至以姐妹相稱,尚不足以感化小雀,她知道,此時即使給予再嚴厲的警告,也不可能讓一顆不忠的心,于危難中傾向自己。
在織雲城,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天亮之前,小雀就會被人發現,一旦小雀被發現,爹爹必定下令立即搜城,她必須趁黑夜,進入索羅國界。
至少,她得在今夜跨過巨川,騎著絳兒進入鐵圍山。
爹爹必定不會料到,她會取道此徑,進入索羅。
是的,走這條路,需要很大的勇氣。
當時,是障月帶著她走過的。
是障月給她勇氣。
小牝馬躑躅了片刻,蜇著巨川沿岸繞了兩圈直喘氣,似乎在害怕著。
織雲握著胸口的血玉,俯身對絳兒說︰「絳兒,不要害怕,求妳帶我過河。」
她柔聲請求絳兒。
她有勇氣,但小牝馬也得有勇氣,他們才能跨得過這條巨川。
絳兒裹足不前,白天尚且不容易越過巨川,何況夜晚,黑暗的巨川,在銀色月光下,像詭秘的潛流,既恐怖又陰森。
「絳兒,妳曾經做過的,別怕。」織雲鼓勵小牝馬。絳兒嘶鳴了一聲,終于抬起前蹄,試著跳上川中一顆平坦的圓石。
「對,就是這樣,絳兒乖,再試試。」絳兒肯試,她心里有了希望。
小牝馬試出膽量,開始放膽在水間的石塊上輕縱跳躍,水流沖激時石上濕滑,有好幾回小馬差點摔進水內,所幸往往有驚無險,最後花費好長一段時間後,他們終于越過巨川。
「乖絳兒,妳真棒,妳好勇敢!」織雲憐惜地夸獎受驚的小牝馬。
回首望那巨川,在黑暗的掩蔽下,像一條平坦的伏流,若非潺潺水聲叮咚,沒有人能知道,後面橫亙著一條巨大寬廣的河流。
越過巨川,前方還有高聳入雲霄的鐵圍山。
「絳兒,來,我們上山去。」她輕扯馬韁。
絳兒調個頭,長嘶一聲,馱著主人,終于抬起馬蹄,開始爬上山徑,預備往下更艱難的行程。
他是在三日前,夜半時分被叫醒的。當時,他剛睜眼,手銬與腳繚,就上了他的身。當夜他立即被帶往東營,黑暗中,數百人蹲在飛砂揚礫的黃土廣場上,踞守一夜,等待明晨被送往該去的地點。
他沒有反抗,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等待即將到來的命運。
直至今日,向暮時分,織雲城送往索羅的三百民夫,終于抵達目的!
入關之前,民夫們手腳上的繚銬,已被卸除,他們被喝令排成一串人龍,按次序步入關門,走進索羅廣大無邊的領地。
在邊界,當那道鐵鑄的巨大玄黑門開啟時,他抬頭,凝望懸崖另一頭的峻嶺,蜿蜓的長梯由石色鐵耀石築成,通向矗立于雲端、高聳入雲霄,那座由玄黑色火礫岩迭砌而成的索羅國都,王衛城。
那城陰郁雄峻,在夕照下看來就像猙獰的巨人。
必門內,索羅國駐關軍,呈步呈羅列,一眼望去密布黑雲,竟看不出有幾重鐵衛,固守在關防邊牆。
障月于天色全暗那刻,來到關口。不像其它民夫,畏懼于王衛城的氣勢,或垂頭喪氣、或止步顫抖,他昂首抬頭,跨出沉穩的步伐,走進索羅,站上關口前的高地。天幕冥黑,暗夜煽惑的風,呼嘯著詭秘。王衛城內,焰色通天。
黑色巨壘上空,籠罩一片橘紅色的火光。
黑色鐵騎突然蠢動,接著忽然自四面八方,往民夫的方向聚攏!大軍掩至的氣勢,如一片滔天黑潮,頃刻間即能吞噬一座城池——
民夫見狀恐懼心起,出于本能開始四處獸散奔竄,逃跑猶恐不及……
此時,天上的月忽然被烏雲遮蔽,王衛城內烈焰騰空,一片火光照亮天際,橘紅的焰火,在黑色夜幕之下越形妖異。
織雲越過鐵圍山頂,已經是第三日凌晨,破曉時刻,即使那次障月帶她上山,也未爬上這樣的高度。所幸上山之前織雲已經使用玉杯,取山溪里的泉水,再和以錦纓果的粉末飲下。她不再抗拒服藥,是因為想見障月的心十分執著。
她知道,如果想見障月,那麼她就要想辦法繼續活下去。山上的雪未融,是故積雪還十分篤實,不致于絆滑,然而織雲與絳兒的每一步,仍然危險而且艱辛,若非昨夜循著自山頂另一頭,投射過來的無名火光,織雲與絳兒根本找不到越過山巔的途徑,恐怕在閱黑中已經墜下山崖。可憐的絳兒,費力攀上山峰後,還必須馱著主人,踩著濕滑的坡徑一步步走下山巔,山頂那酷寒的低溫沒有凍死她們,可下山時一人一馬才走到山腰,絳兒卻已筋疲力竭,倒在凍著霜的草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絳兒!」織雲悲傷地呼喚降兒,淚水一顆顆從她頰畔落下。
她知道絳兒盡力了!
絳兒能將她馱到這里,已經不可思議。
萬物有靈,這三日一夜,人與馬結伴而行,度過重重難關,才終于走到這里,織雲對絳兒的感情,以及絳兒對織雲的依戀,早已超越人與牲畜的界限。
絳兒不是尋常的小馬,牠是障月挑中的馬兒,一只小小的馬兒能如此耐苦、如此負重,即便是萬物之靈的人,亦不能及。
絳兒在那天夜里咽了氣。
織雲守著牠,陪伴牠,一直到絳兒離開人世。
絳兒走得很安詳。
入夜,從王衛城內放射出來的火光,似乎在為牠祭悼。
「絳兒,來世妳必定要投胎為人,下輩子,我們要做姐妹。」她撫著絳兒漸漸冰涼的馬尸,喃喃念道。王衛城的火光十分敞亮,所以即使失去絳兒的陪伴,一個人待在山腰上的織雲也並不害怕。她陪伴著絳兒,直至黎明破曉。
絳兒的尸身已經僵直,織雲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柴,堆置在絳兒身上。
她知道,這些枯柴沒有辦法保護絳兒的尸身,不被山里的野獸侵犯,可這是她能為絳兒做的唯一一點事了。
離開絳兒,獨自下山時,織雲已經十分疲累。
她的體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十分艱辛……
可這些折磨,都不是她最憂心的。
索羅。
已近在眼前。
然而,下山後要如何進入索羅國的王衛城,才是現在她最擔心的問題。
進王衛城不久,他長發梳理齊整,已換上一身銀絲黑袍。一切如常。回到索羅,回到他本來的位置,回復他的身分,回復他原本的成就與榮耀。「主子,一切已安排妥當。」侍者上前,恭敬執禮。
「備馬。」他吩咐。
「是。」侍者退下。
障月走出屋外,穿過回廊,站在奢豪的樓欄邊,舉目眺看眼前一望無際、平整、華美的草坪。
這里舉目可及之處,皆是屬于他的土地。
女奴一雙縴縴玉手掀開帷幕,在他面前跪下。「能予先生來了,已候在門外,主人要見他嗎?」女奴生得妖燒艷麗,蜜色的柔麗肌膚溫醉動人,是人世間難見的尤物。
他回身,淡淡瞥視女奴一眼。「叫他進來。」沉聲吩咐。
「是。」女奴膩聲答,然後退下。
片刻後,一名鬢發半白的男子,掀開帷幕走到樓台前。
「能予,別來無恙否?」障月沉聲問。
男子見障月,身一聳,旋即俯身下跪——
障月扶住他。「能予,萬不可,萬不可。」他抬起能予。能予抬起凝肅的眼,恭听。
障月朝他咧嘴。「回焚宮前,萬不可再如此,明白了嗎?」他慢聲言道。
那低淡輕淺的聲調,是囑咐,是交代,更是命令。
能予神情肅穆。
垂首,能予于這帷帳之外,方寸樓台,用一種極其低沉、極其內斂的聲調,沉著嗓子,道出最後一次表態——
「臣,謹遵上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