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話可說?
織雲的淚凝在眼眶里。「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她問他,一字一句,沉重而且痛心。
他凝視她,半晌,這麼告訴她︰「我身不由己。」
織雲的淚水無聲地落下,滴落在地上,如滲入地里的鮮血。
他沒有動,也沒有如往前那樣,溫柔地抬手拭去她的眼淚。
她已不必再問下去。
「身不由己」這四個字已說明,一切,全都是欺騙。
「我要離開索羅,讓我回去。」她對他說,飄忽的聲調,淡得像一片煙霧。
「不可能。」他說,沉淡卻果決,無情的心,像是硬鐵。
她蒼白地說︰「我原可以不來問你,我可以一走了之——」
「妳走不了。妳在牡丹莊的一切,幾時起床、幾時安歇、喝過什麼茶、見過什麼人,全都在我掌握中。」他沉聲對她說,已不必再掩藏。
而這坦白,傷了她的心。
「所以,你的溫柔、你的關心,也全都是欺騙嗎?全都別有目的,是嗎?」她執著地問他,瑩白的小臉透明沒有血色。
他不答話,沉默,代表默認。
「因為是騙我的,所以,你才會告訴我,必須遵守別苑內的規定、必須有主僕的分際,不能干涉你擁有多少名女奴……」她哽咽,不能自抑。「當時我不明白,不明白你怎麼能這麼理性,這麼冷靜,你怎麼能看著我傷心,沒有感覺……」停頓下來,她幾乎難以再說下去。
他的面無表情,擰痛了她的心。
「原來,那是因為你對我,從來就無心。」她下結語,淚已經盈腮。
「為什麼?」她問他,低弱的聲音顫得厲害。「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何要選上我?」雖明知道答案,她仍執著地要從他口中听到。
「我必須得到妳的能力。」他終于親口承認。
平穩的語調與沉著的眼色都像一把刀,無情地剜進織雲的心坎,將她的心割成一片片的破碎。
「為什麼不騙我?」她喃喃問他,淚水凝在蒼白的腮沿,結成一滴滴的心酸與不堪。「為什麼不繼續騙我?你可以說謊,你還是可以、騙我……」已語不成句,
這刻她寧願,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女子。
「恨我嗎?」他沒有答案,卻這麼問她。織雲的淚沒辦法干,眼中的他,在淚霧中已經模糊成一片。
「如果恨我,那就恨吧!」他說,沒有情緒的眼色,顯得淡漠無情。
織雲縴弱的肩膊顫動著,無法自抑。
「既然已到索羅,就不可能再回去。不管有多恨我,我都不會讓妳走。」他沉聲說。
她不再說話,淚眼迷蒙,寧願看不清他,也不願看見他無情的臉。
他不多言,多說也無益。
離去之前,他未料她會回話——
「如果恨就可以不必愛,那麼,有一天,我可以學會恨你。」她幽靜地答,空洞的眸,凝視房內黑暗的角落。
這話傷了他的臉。
他臉色冷肅,半晌後,才轉身走出她的房間。
恨他嗎?如果恨他,那就恨吧!這樣,他的心就不會因為她的柔情而動搖,因為她的無辜而自責!
狠狠的恨他,再狠狠地唾棄他!
讓他心安理得、讓他理所當然的利用她,沒有任何無用的牽掛與系絆。
「主上,我國派往的美人回報,欲色天將用計迷亂主上,欲令主上迷失神智。」能予淺淡的聲調,在殿上響起。
這是紫宵殿,主上養息之處。
「用計?原來他也懂用計。」障月撇嘴,笑得很從容。「他能用什麼計?」
「美人計。」能予答。
障月低笑。「美人?那不正是他想從我國奪取,而發動這場戰爭的目的?他會將美人送來給我?可笑。」
「無論如何,主人宜慎之。」能予左側另名男子提醒,他正是那日在小屋中另一人。
障月沉吟,陰黑的眸子,蒙上更濃重的黯色。
「織雲小姐的身子,應當已經無恙了。」能予忽然提起織雲。
「主上,時日已無多,多一日遲延,就讓欲色天多一天準備。」另一名男子道︰「數日內,戰端恐怕就要掀起,鐵騎部隊已待命,現在就待您一聲令下,我即能——」
「傳令下去,貼出皇榜,」障月卻打斷男子話,並且示下︰「意在召告王城子民,我將收龍兒為新妃。」
能予與男子面面相觀,皆有疑惑。
「主上,織雲姑娘已回宮,您應當——」能予問。
「你認為,我應當即刻得到她,奪取她的能力,是嗎?」障月徐聲道。
能予低頭諫道︰「能予以為,此為上策——」
那另一名男子,忽然捉住能予的衣袖。
能予噤聲,側首看他。
「主上,織雲姑娘,是獵物,」男子徐聲道︰「若主上為獵物動了心,將使臣子們憂心。」
能予听見此話,驟然瞪大雙眼。
「動心?」障月幽聲低語,冷淡的聲調,彷佛「動心」這二字,他根本就不熟悉。「你多慮了,我的目的不會改變,你無須憂心。」
男子垂頭不再言語。
「能予,你也以為如此?」障月回眸問。
能予抬起眼,沉緩地回答︰「不,能予……能理解主上的心。」
障月不語,與下屬四目對視。「但是,主上,將她推得更遠,並不能避免她——」能予欲言又止。
「我無意避免什麼,」他徐聲道︰「我說過,我的目的不會改變,事情不會有誤,該來的,必會來臨。」
「主上,您的打算是?」
「在對欲色天宣戰之前,我會得到她,」他冷著聲,如鐵的面孔,沒有表情。
「義無反顧。」
愛,可能變成恨嗎?織雲不知道。但恨,必定因為愛。
他必定知道她愛他,
所以他不怕她恨他。
回到別苑之後,她就被鎖在房內,連半步都不能走出去。縱然不相信他會如此待自己,但他做了,由不得她不信。一切都是她自招的後果,她原本可以走得很遠,卻因心中仍存有一絲妄念,想听他親口對她否認,所以堅持來見他。是她傻,是她自己自投羅網。
「小姐,明日清晨,您須早起,至凌雲殿听宣讀皇榜。」平兒來到她身邊說。
「凌雲殿?皇榜?」她木聲問平兒。
「凌雲殿是宮人們候旨處,也是听宣之處。明日宮人們必須聚于凌雲殿前,听內臣宣讀皇榜。」
「為什麼?」
「平兒不明白,這是主上示下的命令。」
「為何連我也要去?我並不是索羅王城的宮人。」
「這個,平兒也不清楚,一切是主上的旨意。」平兒低頭答完,便匆匆退下。
織雲怔然凝視平兒匆匆退下的身影。
這幾日除伺候她外,平兒很明顯地在避開她,似乎怕她多問什麼。
清晨,平兒來喚醒她時,她其實沒睡。
「小姐,請您更衣。」平兒已將上殿的衣物備妥。
「我身子不舒服,我不能去。」這是借口。
她沒料到,平兒竟然跪下。「小姐若不去,平兒與辛兒吃罪不起!」哀求地仰頭看她。她愣住。
似乎,任何借口都無法推托,她不能不去了。「好,我跟妳去。衣裳不必換,只要給我外衣就可以。」她輕聲說,終究不忍心為難無辜的平兒。
辛兒已等在屋外,見到人,立即迎上。
屋外有鑾轎,織雲坐在轎上第一回走出後苑,她這才明白,自己被瞞騙得有多麼徹底。
原來平兒與辛兒,全都是知情的,她們全是索羅宮苑內的宮人。
鑾轎被抬至一座雄偉的殿宇,織雲下轎,在殿前看到坐在金龍椅上的障月。
他在,正等著內臣宣旨。
織雲沒料到會見著他,她避也避不開,于是木然走入殿前,加入一眾宮人與嬪妃之間……
她被安排在宮人前排,嬪妃之後。
她的身分尷尬,她什麼也不是。她像只木偶,不明所以,不知自己為何而來,也不知為何跪在這里,為何听旨,為何被安排與他的嬪妃齊跪。他沉柔的目光,鎖住殿前那跪在地上的縴弱身影。他看到她表情木然,哀莫大于心死。
彬于殿前,她抬起雙眸,空洞的眸光凝入男人眼底……
「宣旨。」他示下,無動于衷。
內臣即刻宣旨。
織雲被迫跪在殿前,她無法不聆听。
當「龍兒」二字傳入她耳中,進入她腦海里那瞬,她的臉色漸漸慘白,雙膝慢慢變軟。
龍兒听宣上前,跪受皇君封誥。她已特意打扮過,嬌靨如花,燦笑盈盈,相對織雲的蒼白,龍兒嬌羞美麗。她是皇君新寵,受封為妃後,沐浴于君王的寵愛,她會更美。
織雲跪著,雙膝已麻木失去知覺……
現在,她知道她被迫前來聆旨的原因。
他想收龍兒為妃,卻叫她來聆旨,為什麼?就因為她已知道他是索羅皇君,所以他不必再費心騙她,因此隨心所欲,開始肆無忌憚地傷害她?他真的,這麼不在乎她恨他嗎?
內臣宣旨已畢,皇君站起來,與新妃一起接受嬪妃們賀禮,接著妃子們一齊,宮人們也站起,恭送步下龍座的皇君與新妃。
唯獨織雲,她跪在殿前,似乎沒有反應。
直至皇君走到她面前,她仍舊跪在地上,不動也不行禮。
障月冷然的眼,移到面前這縴弱的身影上,他停下腳步,站在她面前。
「站起來,雲兒。」他沉聲對跪在地上的人兒說。
他甚至還喚她「雲兒」。
最無情的男人,正用最溫柔的聲調,呼喚她的小名。
織雲站起來,即使雙膝發疼而且無力,她也告訴自己要站起來……
「跟我的新妃賀喜。」他又說。
沉柔的嗓音,不無情也不冷硬,只是像刀子一樣,扎實地落在她的胸口,將她重傷。
她抬眸,不再有任何期待的眼眸,凝向他與她的新妃。
「恭喜。」她說,用盡意志。然後,她轉身,不顧犯上、不顧是否違逆,她抬起腳步離開殿前。嬪妃們紛議論,宮人們對她指指點點……她已不在乎。
她已不在乎。
她已不在乎。
步下殿階,她的腳步變得輕浮,她的身體變得滯重,她的意識變得渾噩知覺變得疲憊……
她掉了淚,卻連自己也不知道。
步下最後一層台階,眾目睽睽下,縴弱的身子忽然軟倒在石階下層——
她的額角撞到堅硬的石板地,那刻,她痛得失去知覺,癱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額角霎時血流如注,殷紅的鮮血,覆上她嬌柔蒼白的容顏……
在那瞬間,障月的俊臉,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