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忽然勒住她的咽喉。「說,誰讓妳來的?是誰給妳藥水?!」沉著的聲調,揉入幾許瘠啞與粗嘎,卻保持著理性。
欲色天將用計迷亂他的心智,能予提醒過他一回,障月從來沒忘記過。
織雲凝大眼眸,脆弱的咽喉快速地顫動,卻不能言語……原來,原來他沒失去神智,原來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她是誰嗎?藥水為何對他沒效?織雲想出聲,想說話,然而強烈的暈眩感,卻讓她虛弱得沒有辦法開口!殿內的燭光忽然全被點燃,那光讓她的眼楮灼成一片白亮,漩渦成了白水,將她的意識漸漸淹沒……
當燭光點亮那刻,障月看清身下女子是誰,臉色驟變——
「雲兒!」他的手放開,驚恐地喊她的名。
然而她的知覺已鈍化,柔潤的水眸,緩緩閉起……
呼息停止那刻,她看到的最後一眼,是他扭曲的臉。
她知道,她就要死了。
她知道,他的手並未鎖太緊,扣在她脖子上的指,不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
她會在這刻死,唯一理由,只為織雲女身上那萬年來的咒誓……
倘若此名男子非真心愛織雲女,織雲女與其合歡後……
會死。
他離開女人的身體。忿恨讓他的容貌改變,驚人的改變——他的五官不再英俊,他的長發不再和順,他的頭開始頂出黑色犄角,他的肌肉正在逐漸脹大,他銅色的肌膚如潑墨般迅速染成一片可怖的黑——
「天!為什麼——」
他第一次喊「天」,卻是忿恨的怒吼。
天地震動。
迸城東牆臨近紫宵殿處,因為索羅王的吼聲而滾石崩落。
「天——該死的天——」
他對天怒吼,對天咆哮,卻不足以發泄他的忿怒!
背上緩緩突起的菱肉崩裂了他的衣物,那脹大的肉瘤,形成兩股骨節分明的肉翼,那是被詛咒的象征,那是被人間唾棄的標幟——
屬魔的標幟。
女人在他身下蒼白著,漸趨鐵灰的容顏,喻示著再也不可能回轉的生命……
「雲兒……雲兒……」蜷起賁張的肢體,他為一名人間的女子……掉下魔王的眼淚。忽然,他抱起女人的身體,蹲伏,然後沖破殿宇躍上高空,黑色肉翅立即橫展丈余!他同時伸出利爪與十指,霎時便蓋住原本盈滿天際的月光——
他叫障月。
他是障月修羅。
伸手即能障蔽滿月,卻不能在白日喚來雲雨,蒙蔽刺眼的日光!
他已活了三萬年。
整整人間三萬年。
他是阿修羅。
是億兆年不死的阿修羅。
他是人間口中的魔。
他是人間唾棄的魔。
他是人間避之猶恐不及的魔。
他就是折磨雲兒、害死雲兒的凶手——
魔鬼!
人與魔,不能相戀,何況交歡。她死後,遺體被送回織雲城,而將她的遺體送回城內的人,正是向禹與小雀。看到唯一的女兒已死,讓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慕義面孔扭曲,悲痛不能自禁。
「原來我們在索羅的行蹤,早已被索羅國察知,在牡丹莊時就算接到小姐,恐怕也不能帶她逃出索羅。是向禹無能,有負城主所托。」向禹自行請罪。
「我立即回辨惡城請兵,再奔走三國商借兵將,」斬離咽不下這口氣。「就算索羅國是龍潭虎穴,我斬離也定要討回公道!」他不能接受,未婚妻子死在索羅的事實,當他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更深引為恥辱!
「此事容後再議。」慕義卻道,他跌坐回椅上,容色如死灰,看來老了幾歲。
「城主,討伐索羅為小姐報仇,應當列為要務!」斬離不苟同。
慕義舉起手,緩慢、沉重地揮了揮。「雲兒剛走,就算要討公道,也不急在這時候。」
「但是——」
「斬將軍,」向禹插話。「眼下城主初歷喪女之痛,心情尚未平復,小姐的後事應當先辦理妥當,其它事可以暫緩再做計議。」
斬離雖不以為然,但他畢竟未娶成慕義的女兒,此時說話份量難免不足,他干脆閉口不言,心底另有盤算。
「向總管,」因為悲痛,慕義連聲音也顯得蒼老。「老夫內心苦痛,小女的後事無力承擔,只好交托給你辦理了。」
斬離听見慕義未將此事托付自己,反而托付一名外人,心底更不是滋味。
「向禹必定將小姐的後事辦得妥當,城主請放下心念,節哀。」向禹勸道。
慕義低頭,嘆氣,從椅上起身,踏著沉重腳步往屋內而去,背影顯得落寞不堪。
如今過往一切都付諸流水,織雲城必須經過百年才能再出一名織雲女,城民一旦得知失去神女,必定恐慌、悲傷,他一人要如何面對?如何安撫城民?眼下他實在沒了主意。
斬離待慕義離開,便對向禹道︰「向總管,在下有話要說,請向總管恕在下直言。」
「斬將軍,有話請說。」
「無論城主決議如何,死的畢竟是斬離的未婚妻子,這口氣斬離不可能咽下!」他臉色陰沉,口氣強硬。「既然城主將小姐的後事交托給向總管,那麼斬離就先告辭回辨惡城調兵,再往三國商借兵將。待斬離回織雲城那一日,就是派兵征討索羅國的那一天!」
「此舉,斬將軍可是想仔細了?」向禹徐聲問,波瀾未驚。
「自然!」斬離斬釘截鐵道︰「奪妻之痛,殺妻之恨,豈能等閑視之?!」
向禹凝眼看他。「好,那麼在下也不勸斬將軍了,向禹會將此事轉告城主,說明斬將軍的意向。」
斬離愣了愣,他原以為向禹會起而附議,將織雲城的兵權交由他調度。
「在下受城主所托不敢怠慢,這就先行辭過,全力辦事。待將軍離開那日,向禹再為將軍送別。」
「不必了!」斬離口氣透露不滿。「總管要務在身,不須為斬離送行,把小姐的後事辦妥要緊!」
向禹笑了一笑,做個揖,然後就轉身離開。
斬離瞇起眼,陰沉地瞪視向禹的背影。
打從他來到織雲城,得知城主于織雲城內大小事,必先請教過這姓向的,他就試過與此人交際,奈何此人皮笑肉不笑,陰沉難測,無論他如何討好,也總是與他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當時他已經對這姓向的十分不耐煩!如今小姐已死,他必須為自己盤算,以免人與勢兩失,兩頭落空。現下他盤算已定,倒不擔心城主不將織雲城兵權交給他。這數十日來,他已模透織雲城的兵力,單就東營那不足萬員的弱兵,待他調遣辨惡城大隊兵馬前來,打著為小姐聲討公道的名義,慕義不能不為他打開城門,屆時勢比人強,慕義畏于他強盛的兵力,必定要將織雲城的兵力無條件交付給他——到時他想控制、甚至佔有這座織雲小城,就如探囊取物,根本不是難事!
前方小徑籠罩著白霧,一片煙水茫茫。織雲不知道自己來到什麼地方,她努力回想來到這里的原因,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只知道自己內心承載著很沉重的悲傷,卻再也想不起來,令她悲傷的理由。
為什麼她會來到這里?
為什麼單獨一個人?
眼前見到的是一片白霧與迷茫,她站在一處高地上,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只感到茫然沒有目的、永無止境的迷失……直到那片煙霧散去,她看到一條布滿礫岩的道路,于是開始往前走,道旁一邊是懸崖,深不見底,從谷底還不時傳來可怖的尖叫聲。至于道路另一邊,則是由燒燙的紅色礫岩,堆積而成的岩壁,她一路走,感覺到肌膚熱燙不已!這不是個好地方!她心里雖坦蕩,卻還是有恐懼,于是她快步行經此處,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一條溪畔,此處景致略有不同,小溪對岸有平野,平野上還布滿了許多低矮簡陋的瓦房。
織雲踏著溪底的石塊越過小溪,來到平野上。這里十分安靜,瓦房內似乎沒有人居,但近一些觀望,卻看到房門與窗子上皆閉鎖著鐵欄,一雙雙閃爍的眼芒,從黑暗的瓦房內發出詭異的亮光……
織雲退了幾步,有些畏怯,更多的是害怕。她抬眼看到前方是通往山上的道路,于是便開始奔跑上山,一心只想擺月兌那一道道詭異的眼光。
織雲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四周的草樹忽然變得稀疏,一塊塊磷絢的大石在山壁上,石縫間噴出一股黑色癘氣,她听見遠方似乎有野獸嚎叫的聲音……
停下腳步,她四面觀望,忽然看到許多張牙舞爪的黑獸,在數里外的山尖上跳竄奔跑,然後朝她所在的方向奔竄而來——
織雲想叫,卻發不出聲音,黑獸不斷聚攏而來,已經離她越來越近……正在她恐懼無措的時候,一道燦亮的白光忽然打在織雲前方的山徑上,將她的雙眼扎得再也睜不開……好不容易等到光線稍微減弱,織雲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山徑上,而是置身在一處寬敞的甬道內,甬道內部不知從何而來的柔光,照亮織雲眼前的道路,原來的荒山與惡獸,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為什麼會這樣?
她究竟在什麼地方?
她看到遠方光燦之處,似乎是甬道盡頭,她開始順著甬道往前走,逐漸地,行走的路徑變得十分寬敞,最後甬道四壁消失,她來到一處開滿各色鮮花、小溪潺潺、周匝植滿異樹的美麗山谷。
山谷內有湖,那湖水藍得剔透,她情不自禁往湖邊靠近,卻在走近時,看到湖內反映出屋宇、街道、城郭的倒影……
她被這奇景吸引,越往湖水靠近,又忽然發覺那屋宇、街道與城郭,竟然出奇地熟悉……
她笑了。
因為這些街景正是她最溫暖的家,她最親愛的織雲城。
「時間到了,妳該回去了。」忽然從織雲身後,傳來一道沉靜溫柔的聲音。她回頭,看到一名身著月牙白錦紋袍的男子。
「你是誰?」織雲問,她訝異于自己的聲音,听起來空幻虛無,十分飄渺。男子但笑不語,英俊的臉孔凝著幾許淡淡的沉思。
「你到底是誰?」織雲退後數步。
男子雖俊美,臉上雖有笑意,卻潛藏一股拒人于千里外的氣質,讓織雲並不想接近這名男子。
「不必多問,妳該回去了。」男子柔聲重復一遍。
「可是,我不知該怎麼回去!」織雲說。
男子笑顏擴深,接著揚袖一揮。
湖面上的影像陡然起了變化,織雲又看到許多雄偉的宮殿華宇、以及一片妖詭焰紅的天空,還有湖心那張男人的臉孔……
「不……」
看到男人瞬間,她心中的悲傷擴大,胸口疼痛加深,她想退後、想抗拒,不願再回想起從前!可湖心卻忽然卷起漩渦,速度越來越快,範圍也越來越大,最後男人與景象皆被吞進漩渦中,完全消失不見!那漩渦讓織雲感到暈眩,她離不開湖畔那道快速旋轉的渦流,隨即失足墜入湖心,頃刻間即淹沒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