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
別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
鳳鳳鳴啾啾,一母將九雛。
環顧世間人,為樂甚獨殊。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問客平安不?
漢。樂府〈隴西行〉
他們雙人雙騎總算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只是可惱在彼此換回坐騎之際,又生了個小小風波──
黃馬眼淚汪汪地對著完顏猛,頗有「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幾分意味,不管風珠衣怎麼明示暗示地拉著扯著手中的韁繩,依然巴巴兒地朝人家跟前湊。
相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駒挺拔地佇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隱約帶一抹諷笑。
居然被匹馬鄙視了……風珠衣只覺羞得雙頰滾燙,頭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馬不賢,顏面無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終究是完顏侯爺大發慈悲,三兩句便緩和了尷尬場面。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風珠衣窘笑,隨即附在大黃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只見大黃立刻乖乖地垂下馬頭,一副認命的模樣。
武藝出神入化的完顏猛手掌抵在嘴邊,勉強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著面前小兒。「如此,愚兄就不強人所難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風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後連忙爬上馬背,驅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黃豆」的哄誘還是敵不過大黃被「男色」所迷啊!
完顏猛嘴角上揚,看著那騎在馬兒上的瘦小身影逐漸消失眼前,半晌後,笑著搖了搖頭,隨即長腿一夾,策馬往侯府而去。
回到鳴玉坊大宅前,在兩盞亮晃晃的牡丹燈籠下,那個修長如玉飄逸如仙的身影越發動人。
風珠衣的心卻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虛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髒不可言的小臉,滑下了大黃的馬背,一步三遲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丙不其然……
但見玉郎清淚漣漣,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無聲,幾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這般模樣了?」
她強忍住揉眉心的沖動,仰起頭對她哥哥綻放了朵嬌艷憨甜的笑容來。「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黃,快,自個兒回馬棚里去,別耽誤吃夕食的時辰了。」
「妹妹就無話跟哥哥說嗎?」風霞光清眸里淚光隱隱,「哥哥可擔心煞也,只覺更漏殘,芭蕉葉雨催不斷……」
「哥哥,妹妹肚子餓。」
風霞光抖著大袖拭淚,說不出風流蘊借纏綿好看的姿態驀然一頓,看著自家妹妹揉著肚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兒,霎時心軟成了一灘水似的,哪里還記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訴說一番自己的擔驚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餓受凍淋雨回家的。」風霞光也顧不得妹妹滾成了個小泥人兒,潔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著妹妹的手往屋里走,一迭連聲急急嚷道「來人,快燒熱水,還有炖好的雞湯和玉團子都送到小娘子房里,日前老齊國公爺送的那支百年老山參全切來給妹妹含著補補身……」
整支百年老山參全切了給她含?
「哥哥我……」
「妹妹,這參有大補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會噴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這兒還有路老夫人送來的上好阿膠,乃是傳說中的補血聖品,吃一片的份,補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應了「回春堂」當贊助商號了?」
風霞光玉臉忽然紅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總也推卻不得。」
風珠衣看著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氣,瞬間下定決心──
不成!往後除卻唱戲外,不能輕易放哥哥出來了,否則哪天被人連皮帶骨吞吃得渣兒也不剩,可就沒處哭去了。
世風日下,人心險惡,她定得護好哥哥的貞操才行!
這晚,京城魏國公府鑼鼓喧天,無數車馬流水價般朝國公府方向駛去,均是前往祝賀昔年戰功彪炳的老公爺八十大壽。
听說連皇上都命宦者統領苗公公親自為他送賀禮——一對玉如意,一座黃金老壽星——到國公府來,喜得老公爺率領府中老小一百六十八口人跪接,堂上百官嘖嘖稱羨。
清俊昳麗的鎮遠侯默青衣靜靜坐在人群外的菩提樹下,清瘦的身影彷若風雪中的一株白梅,令人屏息而心顫,恨不能上前密密呵護住,不教大風大雪摧折去他的
半分元神風采。
「老默,來!」英氣豪邁的關北侯雷敢揮退了席上侍女,自行斟了兩大碗酒,大步走到默青衣身邊盤膝坐下,豪爽地遞過去。「干了!」
清冷高傲的冠玉侯計環瑯緩步自樹後踱來,閃電般抄去了雷敢手中那碗大得驚人的酒,沒好氣道「老雷,你又去偷人家府上的面碗當酒盅用了,這習慣幾時能改啊?話說這一家伙灌下去,阿默也不用等日後體內的毒發作身亡,今晚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他要是先改一改那貓食的飯量,一餐三大碗飯地吞下肚里,把身子養壯了,還怕什麼鳥毒逼不出?」雷敢自個兒先喝了一大口酒,蒲扇大的手一拍默青衣寬闊卻單薄的肩頭,咧嘴大笑。「老默,你說是吧?」
默青衣巧妙地閃避了雷敢的掌風,溫潤地微笑。「雷兄,愚弟身子骨不好,禁不住的。」
「喲,三人坐這兒等本侯來打馬吊呢!」高大挺拔風流無雙的完顏猛全場繞了一圈,惹得眾家小娘子臉紅心跳之後,終于晃到了菩提樹下湊熱鬧。
默青衣嘆了一口氣。
計環瑯翻了翻白眼。
雷敢滿臉羨慕又矛盾地看著他。
「怎麼?」完顏猛碧眼眨了眨,「沒瞧過絕代風華一美男子嗎?」
「愚弟有余毒在身,眼神素來也不怎麼好。」默青衣淺笑。
「我都說不出話來了。」雷敢吶吶道。
計環瑯把手上的大碗還給雷敢,一拍他的後背,「灌他!」
完顏猛迷人至極的碧眼微挑,笑咪咪的開口,「這是三個沒女人緣的老男人一起忌妒身為萬人迷的本侯?」
「老雷,教他死字怎麼寫!」計環瑯听不下去了。
土匪出身,平生沒進過一天學堂的關北侯雷敢倏然僵住,虎眼隨即瞪向貴族公子計環瑯,無比哀怨。
「——計侯,你這是欺負誰呢?」
「咳咳咳咳……」病弱的默青衣猛然嗆咳,肩頭可疑地聳動了。
「哈哈哈哈哈哈……」完顏猛哈哈大笑。
計環瑯揚手扔了一把花生米進他大笑張開的嘴,險些噎死這「絕代風華一美男子」。
四人笑鬧了一番,惹來了百官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這才終于想起自個兒身為位高權貴侯爺的「本分」,迅速斂容整衣端坐好。
「听說今晚老公爺八十大壽,請來的賀壽班子是「綺流年」。」計環瑯優雅地拂了拂錦衣袍角。
「沒興趣。」完顏猛慵懶地望著遠處那充作戲台之用的錦繡台,絲竹班子樂音咿咿呀呀拉彈著,斷斷續續半死不活的,一點兒也不痛快。「還是北蠻的馬頭琴和戰鼓好听多多了。」
默青衣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溫聲道「據說「綺流年」自昔日名動天下的青蝶大家逝去後,便沒落多年,遠遠被其它戲班凌駕居上,直至其子風霞光再掌班子,親身以一曲「浣紗女」驚艷四座,這才重拾「綺流年」的聲勢,成為京師一絕。」
「老默,真是看不出啊!」雷敢睜大了眼。「原來你也有聲色犬馬戲說人生的特質嘛。」
「雷兄……」默青衣微笑著又嘆了一口氣。「府上真的不能再拿拳師當座師用了。」
「欸?」雷敢粗獷的俊臉上一抹茫然,求助地望向計環瑯。「老默這是幾個意思啊?」
「就是說你該娶妻生子了。」計環瑯亂上加亂。
「……是都欺老子沒讀過書是吧?」雷敢暴走了。「老子可听得出不是那個意思,看拳!」
「雷兄誤會了。」
「動拳可以,打臉犯規!」
後面三人又閑到幼稚地打成一團,向來愛湊一腳的完顏猛卻破天荒地盯著錦繡台上隨著絲竹聲甩著煙波水袖而出的嬌小身影。
咦?
那小巧身段、那矮個兒身量,還有那涂得看不出真實面目的小臉,怎麼……有些……疑似……那麼有一點兒面熟?
可是一個是骯髒狼狽伶牙俐齒的小兒,一個卻是身姿翩翩裊娜風流,激起驚艷無數,令人屏氣凝神目不轉楮——「……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
她水袖翻轉如行雲流水,縴足輕點若飛仙,聲婉轉,容嬌艷,卻有淒楚艷艷、淚光點點……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一剎那間,所有壽席上人等全痴了,沒有人質疑為何明明是喜氣洋洋的賀壽場面,唱的卻是這般哀婉動人卻大大沖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後一躍,柳腰如水款擺輕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輕泣無聲,直到樂聲終止久久,好半晌後,一個毫不遲疑的響亮鼓掌聲霎時驚破天際——
「好!好歌,好舞!」完顏猛不知幾時已走近錦繡台下,碧眼深深凝視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興味濃厚的笑來。「真是令本侯大、開、眼、界啊!」
咦?這渾厚慵懶的嗓音……還自稱本侯……是哪家侯爺啊?
呈現絕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風珠衣努力調息著甫舞罷的喘息,在水袖輕紗掩映下,睜開了一只眼皮瞄向台下發聲之人——登時傻了!
「小兒,」完顏猛一雙碧眼里滿是驚艷傾醉,更潛藏著一絲狩獵本能的玩味。
「卿……別來無恙否?」
「……」風珠衣沒來由後頸一寒,背脊隱隱有冷汗滑落。
什、什麼鬼啊?現在裝死裝不認識還來不來得及啊?
就在定國侯爺懶笑,風珠衣戲子冒汗,台下眾人一頭霧水滿眼疑惑的當兒,一記怒吼轟天而來——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竟然膽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壽上唱這亂七八糟的喪氣曲兒?來人,把他們統統拿下重重治罪!」
白發白須紅光滿面的老魏國公跳了起來,轟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腳。
台後的風霞光倏然變色,台上的風珠衣臉色刷地慘白,完顏猛則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視了老魏國公一眼。
——兀那老壽星,你嚇到本侯的小兒了。
就在場面僵凝尷尬難看之際,另一個蒼老卻嘹亮的女聲嗤笑地響起——
「死老鬼!這戲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來給你祝壽的,怎麼?」老魏國公夫人掌著威風凜凜的紫檀拐杖,穿著華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半點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諷刺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死老鬼,你今夜過八十大壽,還順便迎娶十八歲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準備一出好戲來給你賀上一賀,又怎麼對得起這「糟糠妻」的頭餃?」
一時間,壽宴上眾人鴉雀無聲。
老魏國公先是臉一紅,隨即黑了。現任魏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孫夫人則是站在老魏國公夫人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魏國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六十幾歲的現任魏國公和四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子和二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孫全羞愧地默默低下頭去,大袖掩面,假裝自個兒不在現場。
「你、你……你成何體統,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老魏國公平常總是自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對于自己高齡八十仍精神矍鑠、身強體壯而深感鶴傲,可自覺再良好、臉皮再厚實,也抵受不住眾人那灼灼然或懷疑或諷笑或喟嘆的目光,氣勢不由弱了下來,干巴巴地道「咳,今晚總歸是為夫八十大壽的好日子,兒孫們也只是想讓老夫高興高興。」
「喲,老婆子我可比你高興!」老魏國公夫人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道「難得六十幾年來頭一次得了個嬌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鮮得緊,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國色天香的小娘子,讓我魏國公府成了盛漢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話!」
「你——」老魏國公氣得吹胡子瞪眼。「豈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還說不得荒唐話?」老魏國公夫人嗤笑一聲,目光冷厲如電,個中深藏一絲苦澀。「魏應天!老婆子跟著你出生入死,尸山血海戰場上打出來的姻緣,六十幾年來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可今日……我鳳春花悔了!」
老魏國公一震,心驀然涌現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鳳春花,今夜起與你魏應天割袍斷夫妻之情,從今後,一刀兩斷,生死不見!」老魏國公夫人壯烈淒美一笑,在眾人驚呼聲中奪過一旁侍衛的佩刀,毫不留情劃過大紅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淒艷如血濺紅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國公腦子嗡地一聲,失聲痛喊——
「春花!」
「母親!」
「祖母!」
老魏國公夫人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國公府頃刻間天翻地覆,亂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