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崢玥萬萬沒想到,她緊緊跟隨著大宗師豻和常峨嵋一出了晏府大門不久,一到某處深巷拐彎兒,立時脖頸一痛,暈了過去。
宗師威武!
隱于暗處隨扈順便看戲的宗衛巍心中肅然起敬,不過也忍不住嘖嘖——起手無回快狠準,對主子而言,憐香惜玉什麼的就是果斷不存在啊!
常峨嵋則是啞口無言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姊姊,又抬頭看了看負手在後笑得一臉雲淡風輕的大宗師豻。
「就……讓她躺在這兒嗎?」
「你真的想讓她跟來?」他微笑得很可疑。
「當然不。」常峨嵋吞了口口水,連忙猛搖頭,雖然她也不知道恩公到底要帶她去哪?
可是……真的就讓常崢玥躺這兒沒問題嗎?
「你早前不是恨不得出手殺了她?」在幽靜無人的深巷中,豻莫測高深地盯視著她。
她那張臉霎時微微一白,「您怎麼——」
「最蠢的便是和敵人同歸于盡。」他鷹眸微眯,她不自禁一顫。
她整個人彷佛在他目光底下無所遁逃,包括自己最陰暗污穢狠毒可怕的地方……心髒不由惴惴地縮成了一團。
「你究竟有多恨常家?」
她僵住了,半晌後低聲笑道︰「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
「恨到不惜自毀家門?」他意味深長的問。
她猛然抬頭,胸口重重一咚。「您……知道了什麼?」
豻沒有回答,只是眸光幽深地盯了她好長一陣子。
「我不想知道你們為何姊妹鬩牆,但倘若你行事手段,只想得到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他眼神森森了下來,冷嘲地道︰「你又能幫得了我什麼?嗯?」
她臉上血色瞬間消失得干干淨淨,起而代之的是滿滿的羞愧鋪天蓋地淹沒而來。
「對不住……」常峨嵋喉頭酸澀發干得厲害。
「我想听的不是這個詞。」豻聲音低沉而威嚴肅殺,「你若只會扯後腿,往後便離我遠遠兒的,莫再說要相助相幫之類的鬼話。」
她低著頭,雙頰火辣辣,眼眶熾熱灼燙得想掉淚,還是死死忍住了。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
自重生以來,她滿心滿腦都是烈火焚燒的報仇意念,想方設法籌畫出各種陰謀詭計,將前世所有坑殺她的人全部扼殺在惡念初始之時,可她卻忘了,自己在前生也不過是個養在閨中、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女子,除了背後抽冷子的種種伏筆謀算外,再多的詭計若在絕對強大的威權面前,亦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一力降十會,從來非虛言。
如同今日,若非他出面,任憑她如何智計百出舌燦蓮花,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話噎住了長平郡主,可她最後又落得了個什麼好?
思及此,常峨嵋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對著他磕了個重重的響頭。
豻臉色微變,直覺伸出手相扶的剎那,心念驀地一動,又悄悄握拳收回。他負手在身後,鷹眸眯起。
「請大宗師允阿嵋投入您門下!」她抬起小臉,額頭已經紅腫了一大片,神情卻嚴肅誠摯的乞求道︰「只要大宗師您能助阿嵋報了平生大仇,阿嵋立誓此生此身供大宗師做牛馬驅使,上刀山下火海,至死不悔!」
豻默然不言,低頭看著這個嬌小脆弱卻雙眸亮得令人無法逼視的小女人,心情有些奇罕的滋味復雜。
本就生了吸收她入暗衛的念頭,可不知為何,當她熱烈激昂的懇求他納她入麾下之際,他卻有一瞬間的猶豫了。
暗衛部依能力才華各司其職,她非自幼鍛造精煉,骨骼筋絡俱已長全,欲習得上乘武功是不可能了,故此依她的機智善變和骨子里帶來的那股子狠勁兒,最該被安排培養成一名成功的細作。
可細作,通常被派往各大臣,甚至敵國權貴府中潛伏,搜集機密且以為內應,必要時須犧牲美色甚至是性命……
他目光深沉地盯視著她,「你當真無懼?」
「阿嵋便是懼也打死不退!」她眼神亮得令他莫名心悸。
「……再說吧。」
她一陣錯愕。「大宗師?」
「我餓了。」
呃?
畫風一下子跳得太遠,常峨嵋一時接受不能,凜冽激昂的小臉霎時呆滯的看著他。
「又是跳窗又是看戲又是唱戲,」豻濃眉微挑,「折騰了這許久,你不餓嗎?」
「那個……」她傻愣愣地模模干癟的肚皮。「有一點。」
他修長大手輕彈了下衣袖,閑閑道︰「這附近有家店子燒得一手好鯉魚,鮮腴肥美妙不可言,想吃嗎?」
她好不容易才收起愕然的小下巴,吞了吞泛濫的香唾。「好呀。」
「走吧。」他高大挺拔的身軀瀟灑地說走就走,寬肩大袖窄腰長腿的,行動間,凜凜銳氣中透著一股子慵懶不羈味兒,看得常峨嵋胸口一熱,心神一蕩。
如斯陽剛濃烈且風標俏倬的偉男兒,難怪上輩子鐘家嬌嬌會同他相愛相殺虐戀糾纏得要死要活無可自拔啊!
她喃喃,不禁又猛咽了好幾下口水,嘴里念念有詞︰「恩公僅限觀賞不可把玩,自肥是會遭雷劈的,常峨嵋,你得憋著點啊。」
走在前頭的高大男人腳下一個踉蹌,嘴角抽搐,最後還是揉了揉鼻梁,若無其事地昂首闊步,大袍翩翩。
常峨嵋看了看前方率性修長背影,又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腳邊不省人事的長姊。
那個……讓人躺這兒真的沒問題嗎?
在黃昏霞光下,街坊一角店子靠窗處,這一高佻一嬌小身影均是埋頭大啖得不亦樂乎。
「鯉魚湯餅真好吃啊。」常峨嵋粉撲撲臉蛋終于從大陶碗上抬起,滿足地打了個嗝兒,放下湯汁涓滴不剩的陶碗。
這河鮮炮制得魚肉滑女敕入口即化,連半點子土味兒也無,湯餅更是揉得勁道彈牙,和著炖得女乃白色的魚湯,真真是鮮香四溢余韻無窮……若非小肚子著實撐圓得鼓脹脹了,她還真想要再嗑一大碗呢!
說也奇了,她也算是老京城人了,前世今生怎麼就從不知這曹市坊里還有這麼家不起眼卻鮮美銷魂的河鮮店子呢?
要早知道,她重生後便一天來吃上三回,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想吃想喝的都給填得飽飽飽,將來要是又倒霉走上前路慘遭餓死,至少臨死前她這一身膘還能多撐上半個月吧?
自重生以來縈繞在常峨嵋腦子里深深牢固不可斷絕的執念中,除了復仇報恩之外,也就只有吃了。
嘖嘖嘖……
豻興味濃厚地看著這個兒不高卻食量驚人的小女人,原來她這一身豐潤嬌女敕得跟個粉團兒似的女敕肉就是這般養出來的。
……小小的,圓圓的,像極了雪白甜滑的酥酪,叫人忍不住就想一口吞下肚去。
他眸底掠過一抹笑意,隨即想起了什麼,神色一沉,目光殺氣凜冽冰冷。
「你放心,綏南公動不了你一根手指頭。」
常峨嵋怔怔地望著他,心頭霎時一暖,眸光柔和,眉眼彎彎。「我知道。」
宗師,謝謝您,無論是前世抑或今生。
豻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絲毫不覺耳根兒漸漸地紅了,有些傲嬌地昂起陽剛好看的下巴來。「我不過是公事公辦,不是特地為的你。」
「我知道,但您都是我的大恩人。」她滿眼傾慕敬重,輕聲道︰「大宗師這般好,鐘家嬌嬌這次定然不會舍得不心悅您的。」
他微感頭痛,濃眉蹙起。「你口口聲聲稱我為恩人,卻是由來無端,而且那個見鬼的鐘家嬌嬌又干我屁……底事了?」
她一怔,睜大嬌憨滾圓眼楮,認真無比地再度闡述一遍。「鐘家嬌嬌便是您戀慕心悅之人呀!您前世曾受命伏擊反王,沒料想身受重傷,後來被無意中路過的太傅之女鐘漪撿回家,並從此展開一段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相愛相殺……」
「還來?」他無限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大手曲指想也不想往她頭上重重一敲。
「嗷痛痛痛……」她兩手抱著腦袋瓜,痛得眼淚都快飆出來了,疼得嗷嗷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幾時說過我是君子了?」他冷笑,哼了聲。「再胡亂編派我的清白,把本宗師的終身跟個不知所謂的女子牽扯到一塊兒,老子就滅了你!」
什麼前世今生這樣那樣的,要不是看在她這小肥仔兒長得還挺喜氣、吃起東西津津有味,讓人胃口也莫名其妙跟著好上三分的份兒上,他就治她個妖言惑眾之罪,好好扔進大牢里讓她跟耗子蹲一窩!
常峨嵋淚汪汪地揉著頭,扁著小嘴嘟囔。「明明您前……自己就很愛的呀,又不是我瞎編亂造的,要不您有本事這次別去伏擊反王,別又身受重傷,別再讓人家鐘家嬌嬌撿回家,最後為了人家要死要活迎風落淚對月吐血的……那才叫爺們呢!」
豻氣怔了,半天後迅雷不及掩耳地閃電出手,捧住了她圓潤嬌女敕女乃膘猶存的雙頰,不由分說地好一頓胡亂搓揉,惹得常峨嵋啊啊啊吱哇亂叫。
叫你瞎掰,叫你毀我貞操,叫你懷疑老子不爺們!
當天邊最後一寸晚霞漸漸沒入西山,天青暮色低垂,大街上燈籠逐步燃亮了。
豻高大身形閑庭信步似地踱至隱隱可見常府大門的轉角處,忽地頓住了腳步。
「真要再回那個家?」他濃眉斜挑看著她問,「你那個『好』姊姊可不會放過你。」
「謝大宗師關心。」常峨嵋抬起小臉望著他,心下一暖,可眸底決色甚堅。「債還沒討完,何況我不回去,接下來的戲也唱不成了。」
「也不知道你在窮折騰什麼?」他嗤了一聲,微眯鷹眸。「你要求求我,說不得我心情一好,抬抬手便替你整治了這些人。」
她聞言心底感動萬分,也知憑著他的驚人勢力,她這些恩仇在他眼中不過小打小鬧,可縱然如此,這血債是她該去討的,又如何能讓他代自己去造這份殺業?
「我不是您的屬下,又哪來底氣和資格求您出手幫我?」她故作打趣地輕快道。
豻倒噎了一口氣——還蹬鼻子上臉了?
「隨你。」他冷哼一聲,傲嬌昂首。「還真當本宗師無事干,想理你家閑事兒——就沒見過你這麼不知好歹的,哼,走了!」
她張口想解釋,最後還是默默目送他甩袖而去。
唉……
良久後,常峨嵋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我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欠您更多了。」
她搖搖頭,轉身就往家門方向邁步走,身後風中卻幽幽傳來一句話——
「那紅珊瑚頭面扔了,浸了紅花和麝香的玩意兒,就你這呆貨才傻乎乎當寶貝,還討債呢,不把小命填進去就算你上輩子燒高香了!」
她大驚失色,猛然回頭——呆呆地望著這個不知何時又回到她身後的高大身影。
豻高冷抱臂,眉眼低垂地注視著她,神情有些嚴肅又有些不自然,冷哼道︰「三日後,如果你還沒丟了這條小命,你知道該到哪兒找我。」
她大喜過望,小臉蛋亮了起來。「宗師,你肯收我了?」
「收不收還是倆說。」他明知短短半日,這麝香紅花于她身子毀損不大,還是忍不住蹙眉又提醒了一次。「你傻不傻?」
「啊?」
「這副頭面還戴上癮了?」他嫌惡地看著她頭上的簪環配飾,大手有點發癢,想火速攫去這些看似名貴實則要命的物什。
常峨嵋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著淡淡的悲哀與嘲弄。「戴著,我那好長姊才能安心呢!」
常崢玥做事向來留有後手,不知不覺,余毒無窮。對這點,她從不懷疑。
他瞪著她,一時真不知她是倔驢還是蠢……
「宗師,還是謝謝您提點我。」她目光溫柔崇敬感激地望著他。
豻覺得胸口窒悶得厲害,想抽身就走——既然她自己喜歡找死,他又何必白瞎了這份閑心?
可是在余暉溶溶中,她小巧的身子彷佛淡得隨時會消失在逐漸圍攏而來的幽暗夜色里,他腳下便怎麼也挪移不開。
他玄色大袖中的拳頭緊了緊,幾個深吸氣,還是硬生生轉開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許多秘事的?」
她吞了口口水,心虛地眼神飄了飄。「什、什麼秘事呀?」
「那卷羊皮卷,你如何知道該投遞到何處?」他似笑非笑的問,「便是我當真荒謬地相信了你那滿口重生的謬論之詞,可暗部機密重重,縱然你是重活一遍之人,又自哪兒打探來消息?」
常峨嵋自然知道他的神通廣大,也沒想過能瞞他多久,老老實實回道︰「上輩子您幫我收尸,我的魂魄就跟著您回去了呀,所以多多少少……呃,知道了一點點……」
豻僵住——靠!老子上輩子行善行到撞鬼,還能當剛剛什麼都沒問過嗎?
不過這倒是說得通了。
他不自覺的扶額,頓感額角突突抽痛……滾犢子的,難不成他還真信了她越來越離譜的鬼話?!
見豻臉色不大好看,常峨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溜嘴了,尷尬地縮了縮脖子,亡羊補牢地忙安撫解釋道︰「您、您別怕,其實也沒有跟很久,頭七以後我就整個人,呃,是整條魂眼前一黑,接下來人事不知,再睜開眼……便重生了。」
「本宗師是出了名的煞神,還會怕你個倒霉的小衰鬼?」他放下揉鬢邊的手,覺得還是十分有必要好好澄清一番,免得有損自己的男兒英雄氣概,咬牙哼笑。「我只是在想,那我是不是該親手殺了你。」
她心一跳,結結巴巴。「為、為什麼呀?」
他似真似假地邪邪一笑。「你知道了那麼多我朝暗部機密,難道不應該被滅口嗎?」
她小臉瞬間一白,心直直往下沉去。「我、我從來沒有——」
「三天後,你來說服本宗師為何不該殺你。」豻意味深長挑眉笑了笑,這次真的大袖一揮,瞬間消失在她眼前。
常峨嵋一顆心高高懸起又重重墜下,小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半晌後才總算領略到……
那個,大宗師他,剛剛是在調戲我……嗎?
「這……」她雙頰滾燙通紅,撓撓頭干笑。「這怎麼可能呢?我這是吃撐了,腦子也給撐壞了吧,哈哈,哈哈。」
他的命中注定是鐘家嬌嬌漪娘,眼中又怎麼會再看得見第二個女孩兒呢?
常峨嵋眼神不自覺黯然了一瞬,隨即又提振起精神,拍拍雙頰鼓舞道︰「醒醒,還有正事要干呢!」
莫忘了,她蒙天之幸重生而來,為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