嘍嘍草蟲,趲趲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懾懾。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詩經‧召南‧草蟲》
自驚心動魄的那一日之後,默青衣依然不曾醒來,可是他的身體卻奇異地停止了逐漸衰敗下去,面上血色雖未恢復,可也不復宛若尸身亡者的黯青死灰了。
太醫戰戰兢兢地前來號脈,得出的結果總算稍稍松了口氣。
「侯爺,又挺過這一關了。」老太醫幾乎喜極而泣。
「那蠱毒可已除了?」完顏猛興奮地問。
「……蠱蟲仍在。」老太醫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眾人面色一僵,心上如影隨形的陰霾仍然沉沉籠罩不去。
還以為鄧小娘子是阿默的命中貴人,也許連根深于他體內的蠱毒也能驅逐消解一淨,沒想到……終究還是奢想了。
不過全鎮遠侯府上下人等,還是把鄧箴高高地供了起來——在他們心中,鄧箴就是主子的吉星,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啊!
連帶她的弟妹在府中也成了人人尊重的貴客,尤其是可愛喜人的小笆兒和小拾兒,更是天天被武奴們扛在頸子上玩飛飛。
安靜沉郁的鎮遠侯府在小豆丁們歡樂稚女敕的清脆格格笑聲中,仿佛也重新擁有了輕快愉悅的生命力。
鄧細卻一點也不覺愉快。
她不明白為何憑借著自己的美貌,這滿府的男人就沒一個對她殷勤討好的?反而人人都用看著當家主母的崇拜眼神看著自己的長姊……她不明白,更不服氣,可是現下侯府中真正的主人正無知無覺地臥病在榻,鄧細便是想要到他面前獻好賣乖、展示嫵媚也無果。
鄧箴卻絲毫不知妹妹此際翻騰妒恨的心思,她在確定了弟妹們在府中都好好兒的之後,便能安心地專注照顧默青衣了。
雖然他現在昏迷不醒,可鄧箴卻貼身照拂,從不假他人之手,無論是喂藥、 身、更衣。她幾乎不眠不休地日夜守著他,親手熬著他最喜歡的羹湯,甚至做了一盤又一盤的白繭糖,就是希望能用那一縷甜甜的香氣喚醒他。
包多的時候,無人前來打擾,她就會坐在他的榻邊替他搓揉著手腳,替他拍背、翻身,邊同他說話。
「侯爺,你還記得當初你自人販子手中救了我的那天嗎?」她努力讓粗嗄難听的聲音壓低得溫和些,輕輕地道,「那一日,我還以為我再也回不了家,再見不到我弟弟妹妹了……這些年來,我們姊弟相依為命,若是我不在了,弟妹們一定會被別人欺負的。」
烏發如瀑地落在枕上的默青衣眉目如畫,俊美臉龐蒼白得幾乎透明,隱約可見其下的青筋,可卻是神情平靜得令人心疼。
「幸虧有你救了我,仿若天神降臨般出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我在做夢,我遇仙了。」她眼神盛著滿滿的溫柔和感激,「你是我這輩子的恩人,從那日起,要我為你做什麼我都願意……可,我後來還是失信了。」
好似陷入長長熟睡中的默青衣,神情沉靜而美好,胸膛輕微起伏,睫毛一動也不動,她多麼希望他正在聆听自己說話,可也心知肚明,自己終究只是在喃喃自語罷了。
然而就算如此,鄧箴還是無法自抑地一直一直跟他說著話,因為這些話待他醒來,她是永遠不可能有勇氣說出口的。
「對不起,要是我後來能管住自己,不要心悅上你就好了。」她鼻頭有些酸楚,啞聲澀然地笑了,「不對,是就算心悅你,也該安安分分地做個侯府的普通庖丁,我錯在……不該忘卻身分,戀慕于你……為著自己的自私,竟棄你身體安危不顧。」
「我多麼希望那一夜能重新再來,我定然不再心生怨懟,不再感到受傷、失望。」她說著說著又不自覺地落淚了,胡亂地隨手抹去了淚珠,鼻音濃重地低聲道︰「你後來也是對我失望了,所以才要我出府返家的對吧?侯爺,對不起,都是我不懂事。」
「……不……對。」
鄧箴呆住了,恍惚以為自己听到了他的聲音?
不知何時,疲憊俊美的默青衣已然睜開了雙眼,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淺淡的薄唇囁嚅輕嗡,嗓音瘠啞得幾乎听不清。
似昏似明的晨曉中,他眸光幽幽湛然如星子,神情迷離,仿佛將醒未醒,仿若還置身夢境……
「侯、侯爺?」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巨大狂喜洶涌沖上心頭,眼底熱淚卻失控奪眶而出。「你、你醒了?」
默青衣凝視著她,良久後,眨了眨眼。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她淚水落得更厲害了,匆匆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單薄的肩頭微微聳動,哽咽喃喃。
「別,哭……」他直勾勾地望著她,清眸里還有一絲渾沌的迷茫。「你……會說話了?」
……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默青衣茫然月兌口而出的問話令她猛然抬頭,通紅楚楚的淚眼閃過一陣強烈的慌亂不安。
「我……」她不假思索地搗住了嘴巴。
「天天……在我耳畔念叨,擾人的聲音,」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嘴角不自覺上揚了一寸。「是你吧?」
鄧箴的心直直往下沉去,小手無措地絞抒著衣角,雙膝一軟,慌忙忙地離榻而起,砰地一聲重重跪在地上。
「你做什麼?」他心一驚,掙扎著想起身攙扶她,可躺了近大半個月的病體終究虛弱無力地頹然倒臥回榻上,唯有冰涼的大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怎麼也不肯放開。「我、我只是說笑……咳咳咳咳……快,起來……」
她仰望著他,淚眼模糊而畏怯。「對……對不住,我不是故意騙你,我……」
他眼前金星亂竄,瞬間憋出了滿頭冷汗,卻還是努力地對她微笑,眼神溫柔而撫慰。「我……听你……說……別,怕我……」
鄧箴感覺到他牢牢攥握著自己手的大手漸漸出汗,心下一酸,胸口震蕩澎湃地滿滿流淌著什麼,仿佛就要破胸而出——不知不覺間,她反手覆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雙手試圖呵護煨暖,鼻頭也漸漸紅了。
「我,曾被人販子下過啞藥。」她鼻音濃重,破鑼嗓子里滿滿是羞愧自慚。
「嗓子便壞了。」
自己的聲音粗嗄難听,仿佛陣陣刮人耳膜,若早知他今日便會醒來,她說什麼也不敢再在他榻邊叨叨絮絮的。
「你,真傻……早該告訴我的。」他眸光掠過一抹恍然,隨即滿滿憐惜痛楚之色,喉頭也發緊了。「莫怕,太醫……定能治好你。」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欠侯爺的己太多,這嗓子,日後少開口也就是了。」
「阿箴!」他如墨的好看眉毛緊蹙了起來。
「侯爺,阿箴得趕緊向大人們稟報您已然醒來的好消息,而且皇上派來的太醫們最近都長住在侯府中,隨時候傳。」她不願再談這個,顧左右而言他地淺淺笑道,「還是讓太醫們來幫您再號個脈吧?」
默青衣沒有放開她,溫柔如清泉的目光執著地注視著她。「——你,不問我什麼嗎?」
她一愣,蒼白小臉微帶困惑。
「我……」他伏在迎枕上的瘦削身軀微微發抖,憔悴的眉眼有著深深的苦澀,也有一絲再壓抑不住的……渴盼,聲若囈語低喃,「僅剩兩年壽數了。」
鄧箴望著她,無聲的淚水又悄悄落了下來。「我知道。」
蒼天何其不公……
「我不想連累你。」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十指緊扣,深邃眼眸里有著深深的黯然、脆弱與不甘。「我既給不了你一生,無法……照顧你一世無憂,便不該令你為我傷心流淚。」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可你還是回來了……」他清眸淚光窪然,顫抖而盼望,啞聲輕問︰「那麼我,能自私一次嗎?」
鄧箴淚眼痴痴地望著他,忽然輕輕笑了。
她以為她這輩子永遠也沒有資格陪在他身邊,可是在經歷了他這一段瀕臨死亡昏迷不醒的漫長煎熬過後,她早就在心里告訴自己,只要能陪著他,不管為奴為婢,她永遠再不踏離侯府一步了。
「只要你還要我,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天,甚至是一個時辰也好,阿箴都陪著你,生死不離,甘心情願。」她一個字一個字,無比刻骨銘心地說。
他忐忑脆弱的眼神漸漸明亮燦爛了起來,病態的慘白玉容仿佛也染上了一抹興奮狂喜的紅暈。
「阿箴。」他的低喚很輕很輕,仿佛害怕驚嚇著她,嘴角笑意卻蕩漾得越來越深,清眸淚光閃閃。
「你的心跳多久,我的心就隨著跳多久,」她慢慢地將他的大手裹抱到自己心口處,含淚嫣然一笑。「我既舍不得你痛,就陪著你一起痛吧。」
默青衣再也忍不住緊緊將她擁進懷里……
只求老天,此生就允他放肆這一回吧!
在接下來的辰光里,他們無比珍惜著每朝每夕的相處時刻,也許知道相守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沒有多余的流光可虛擲浪費。
而侯府中的眾人好似也知曉個中情由,自那日起,鄧箴便隱然是眾人眼中的鎮遠侯府主母。
鄧箴卻絲毫未覺這一切奇妙的改變,她滿心滿眼里唯有面前這憔悴 麗的男人而已。
每日睜開眼,她只想著該做些什麼滋補美味的吃食哄著他多吃一口,她要親手為他梳發,束冠,為他打點衣著,暖著他的手,他的身子,再不教他受半點風寒。
太醫說,此刻的他就像一株日漸衰敗的風中青竹,再禁受不了下一場風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