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飄著淡淡茯苓藥香的茶由宮女端上,喬婉接過茶碗。
素兒嗅著藥香,臉色微變,見茶碗即將踫至喬婉唇畔,沖動急喚︰「貴嬪娘娘!」
她一怔,「怎麼了?」
「大膽!」杜子春用力拍了下桌子,柳眉怒豎,「這兒有你小小爆女開口說話的份嗎?」
喬婉心一緊,「娘娘息怒──」
「奴婢該死!」素兒跪了下來,瑟瑟求饒,「奴婢豈敢打擾主子們說話,不過奴婢剛剛記起貴嬪娘娘這兩日身子不適,太醫吩咐了,舉凡人參、茯苓等大燥大寒之物皆不可用,以免藥性相沖,還請春妃娘娘見諒。」
「有這等事?」杜子春銳利美眸掃向喬婉。
「不敢瞞娘娘,」喬婉藏于袖里的掌心沁出冷汗,恭聲道︰「鄙妾這幾日確實頭疼喉緊,夜里也睡不好,太醫院命人來號脈過,也開了幾帖方子,想必……想必是太醫怕有閃失,這才特意吩咐素兒注意些的。」
杜子春冷冷地睨了嚇得發抖的素兒,美麗臉龐閃過一絲憤恨,隨即若無其事地道︰「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好勉強,這人間珍品茯苓子茶,只好下次待妹妹病好再品嘗了。」
「謝娘娘高恩厚待。」喬婉藉詞起身。「對了,鄙妾這婢子雖說是護主心切,可在娘娘面前失儀的確大大不該,婉婉這就將她帶回去好生嚴懲教。婉婉先行告退。」
「這般多嘴長舌的丫頭,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杜子春冷冷道,面上掩不住微慍之色。
「鄙妾听命。」喬婉回頭輕斥︰「下作的東西!看我回去後怎麼收拾你!」
素兒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跟隨著主子離去。
直待她們背影消失在殿門外,杜子春惱恨地揚袖揮落那碗茯苓子茶,宮女們心驚膽戰地忙過去撿拾清掃妥當。
「主子,依您看婉貴嬪知道了嗎?」一旁的心月復大丫頭低聲問。
「別瞧喬婉一副溫柔可人的蠢相,她能一路從小小的秀女、美人到貴嬪,這當中沒死沒瘋,還能氣定神閑、完好無缺地穩守著她的茱萸苑,沒有幾分能耐是做不到的。」杜子春陰沉道。
「想必是有她家喬老頭子在背後指點。」大丫頭不屑地撇了撇唇,「老爺這些年吃那喬老匹夫的暗虧不少,幾次軍功犒賞,皇上都特意對她喬家封賞再三,老爺為此氣得不得了呢!」
「我爹有我為他老人家作主,喬家那個老鬼就算風光也風光不了幾時了。」杜子春陰惻惻一笑,「我就先拿他心肝寶貝女兒開刀,來個殺雞儆猴,看他往後還敢不敢擋我爹的路!」
「貴嬪娘娘……」
一回到茱萸苑,摒退左右後,素兒迫不及待開口欲解釋。
「我明白。」喬婉輕輕握住她的手,悵然笑笑。「那碗茯苓子茶,是有毒的吧?」
「娘娘既然知道,又怎麼──」
「當時若是不飲,春妃便會藉機治我個不敬之罪。」她露出一抹苦笑,「就是喝了,恰恰遂了春妃借刀殺人、一石二鳥之願,左右都是死。春妃和我同年入宮,心計歷練是比我老練狠辣得多了。」
「娘娘不能再接連退讓、處挨打之勢了。」素兒遲疑了一下,勸諫道︰「這宮里,不是講慈悲的地方。好比今日,若婢子沒能斗膽沖犯春妃,難道娘娘就當真這麼乖乖服毒嗎?」
「以杜子春的作風,她想藉王美人所贈的茯苓子毒殺我,必不會選那種立時見血封喉的劇毒,她所下的毒,定會拖延至我回到茱萸苑後才發作。我是尋思,這苑里解毒良藥不少,怎麼著也能撐到召喚太醫來救吧?」
喬婉知道自己行的是一著被動保身的險棋,可未到必要之時,她實在不想和春妃硬踫硬。
是,她自知心軟,沒出息,沒能手段狠準毒辣地掃除後宮所有橫亙在她面前的阻礙,可她還是希望在幫忙爾靜哥哥的同時,能盡量別傷及無辜、多增罪孽。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被囚禁圈養在這後宮里的,都是可憐人。
喬婉瞥了一眼銅鏡中的自己,眸光愴然。
「可春妃使這一計借刀殺人,大可直接對娘娘痛下毒手,在牡丹殿里待娘娘毒發身亡後,便可假意裝作又驚又愧又怒,將事情鬧大,直指王美人贈茶之舉是心存殺機,故意要對她不測,沒料想陰錯陽差卻是娘娘做了替死鬼……」
「春妃做事精細,既能大膽冒進,也不會忘了留後路,」喬婉回過神來,低嘆一聲,「我和春妃交手三年多來,又怎能不知此人心計。」
素兒目光炯炯注視著她。
「她若當時便下了劇毒,就算事發之際,直指王美人是凶手,然而身為一宮之主,她的嫌疑可也難逃,光是應付那些謠言四起的後宮悠悠之口,她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娘娘所慮,大有道理。」素兒點點頭。
「就算事後能證明是王美人贈的茶有毒,可受了冤屈的王家及我爹,又怎會善罷甘休?因為我人畢竟是死在她宮里的。」喬婉唇畔笑意難掩一絲苦澀。「倒不如先讓我喝了緩慢發作的毒藥,待我回到茱萸苑後毒發身亡,她再聲淚俱下,泣訴王美人好狠的心,這般陰險惡毒,卻害了她杜子春的好姊妹──也就是我。」
素兒怔怔的听著。
「若是不能成功誣陷王美人,她也能輕易開月兌,就說茯苓子茶雖是在牡丹殿喝的,可我人卻是在茱萸苑死的,兩宮之間坐轎子也得大半個時辰,說不定我是在路上中的毒,或者是我苑里的宮女太監心懷不軌,這才毒殺予我……」她目光落在素兒臉上,「到那時候連你們都得替我陪葬,豈不妙哉?」
「這春妃果然厲害!」素兒恍然大悟,不禁好生佩服,卻也懊惱的搖頭,「可娘娘,您又何苦以身犯險?」
「宮里處處殺機,也只能步步如履薄冰。」她深吸了一口氣,「你別看春妃好生厲害,其實她心底也怕極了其他的嬪妃,甚至是皇後。」
素兒面色凝重,「婢子現在才了解王爺為什麼說這宮里人人都是娘娘的對手,要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您周全。」
「是嗎?他當真這麼說?」喬婉心頭一熱,清麗小臉上的倦色霎時被嬌羞紅暈取代了,急急抓住素兒的手腕,「他還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他可還說了其他……關于我的事嗎?」
「王爺命婢子縱然拚了這條命也要護得娘娘周全,」素兒一字一字謹慎轉述。「娘娘放心,有婢子在,決計不教娘娘有半絲損傷。」
「他始終是惦念著我的……他並沒有忘了我……」喬婉眸底疲憊寂寥霎時褪去,昔日的嬌憨滿足之色重新浮現,幸福的呢喃,「我就知道……他不會舍下我的。」
素兒看著這位清麗縴弱的多情主子,不好多說,只能默然。
杜子春那兒果然平靜了數日,然而喬婉卻半點也不敢稍加放松。
人在深宮,就連尋常的作息飲食都無法自在安心,她不禁更加想念當年在太原將軍府里,那段單純而快樂的日子。
這晚,夜靜風息,輕紗沉默。
床上的喬婉一貫睡不安穩,昏昏沉沉間,夢境破碎紛疊……
一忽兒是修長挺拔、宛若天神般的他,帶著深情溫柔的眸光和笑顏而來,卻在即將抓住她手的那一瞬間,她腳下地面裂開了個大洞,將她吞沒進無底的黑暗中。
一忽兒是她蒙皇上臨幸的那一晚,顫抖得像只被趕入陷阱的絕望小獸,當那具龐大身軀壓上來的瞬間,她恨不得自己立時死了才好。
「不,不……」夢里的喬婉淚水如斷線珍珠墜落,痛苦的低聲嗚咽,身子蜷成一團。
一只大掌輕輕壓住了她驚悸不安的身子,黑暗里,喬婉渾身寒毛直豎,冷汗涔涔地驚醒。
「不──嗚……」她的驚喘被緊緊捂住,心跳如擂鼓。
「是我。」
喬婉全身一震,頓時忘了恐懼掙扎。
那個朝思暮想的……含笑的低沉溫柔嗓音……恍如隔世之久……
是夢嗎?
「婉婉。」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在昏暗之中漸漸辨認出那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男性臉龐……
朱爾靜眸光溫暖地笑望著她。
「噓。」他修長指尖輕搭在她柔軟唇瓣上,眼神越發柔和。
她沒有出聲,也不敢出聲,深怕這只是一場美夢,稍稍動彈,就會驚醒。
然後,他就會像清晨日出後的霧影一樣,轉瞬消失不見了。
「我只能停留半炷香時辰,很快就走。」他將她擁入暖和的懷里,心痛地感覺到她越發清瘦的縴弱身軀。
棒著衣物,他的體溫慢慢滲透進她冰涼的肌膚,他好聞的氣息沁鼻而來,一如往常地撫慰了她惶惶不安的魂魄。
「爾、爾靜哥哥?」她顫抖著冰冷手指輕輕踫觸他的濃眉、臉頰,熱淚盈眶,啞聲低問,「真是你?我……我真的不是在作夢嗎?」
「傻丫頭,我此刻不就在你身邊?」他將她擁得更緊。「又怎麼會是夢?」
「爾靜哥哥,就算是夢,你也別叫醒我,」她哽咽著,用力抱住他的腰,「我要這樣一直一直抱著你,別走……」
朱爾靜的心似被火灼痛,大掌憐惜不舍地撫著她的發。
他又何嘗願意離去?
三年了,縱然他在宮中安排的眼線時時刻刻回報關于她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壞,都在在牽動烙疼了他的心。
深夜時分,他每每自我厭恨,為何當時會親手將她推入後宮這煉獄之中?
雖然答案總在痛徹心腑間清楚浮現──因為他需要她,而在這世上,他唯一信得過的也只有她。
不行這一著險棋,他倆姻緣前程便注定受人牽制,不由自己。
尤以他險惡的處境,就算想握住彼此的手,只求換得片刻太平亦不可得,更遑論廝守終生,白首偕老。
做大事,須有大犧牲,否則何來最終的開花結果?
可是縱然理智如此告訴自己,卻怎麼也無法抑止那燒灼翻騰的心痛。
她為了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
朱爾靜眼眶刺痛發熱,忘形地緊緊擁著她,有千言萬語想告訴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最終還是喬婉先醒悟過來,鼻頭一酸,強顏笑道︰「婉婉在說傻話呢,爾靜哥哥別管我,還是大事重要。對了,你怎麼進來的?沒有人發現你嗎?」
「區區皇宮禁衛,還難不倒你爾靜哥哥。」他也回以一笑,眸光依然直直凝視著她,「日前春妃之事,我听說了。你往後切記小心謹慎,莫再傻傻吃虧了。」
「我知道。」
「若當真知道,又怎會險些讓自己中毒身亡?」他語氣緊繃,隱隱怒氣再也藏不住。
喬婉愧疚的低頭,「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
「婉婉……」他痛恨如此無助的感覺。「我不是凶你,也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只是……」
她抬眼怔怔地望著他。
他努力咽下喉頭灼熱的硬塊,濃眉糾結,懊惱地承認,「擔心得要命。」
當素兒以火箋密訊稟報此事時,奉旨入京正在半路上的他,心急如焚,速速棄舟乘馬、星夜火馳抵京,顧不得皇上明日就要當殿召見的敏感時機,深夜一至,便冒險潛入宮里。
「爾靜哥哥……」她感動得淚眼迷蒙,又情不自禁歡喜的笑了。「你就是擔心我、心疼我,這才只身冒險進京,入宮來看我的嗎?」
「別以為撒個嬌就當沒事。」朱爾靜假意皺眉發怒,壓低聲音吼道︰「往後要是再這麼傻里傻氣地教人給害了,我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捉回來,非按在腿上好好打一頓不可,听見沒有?!」
她登時紅了臉,嬌羞地喃喃︰「听見了。」
「這才是我的好婉婉。」他面色終于稍緩,「時候不早,我得走了。」
「不……」她一顫,隨即自覺失言,勉強擠出了一朵笑來,「我是說,好,那麼你也要小心。」
他象是想再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暗自嘆了口氣,輕輕放開她,悄然起身。
大掌驀地被一只冰涼柔軟小手抓住。
他回首,胸口因她纏綿幽遠的眸光而緊緊揪痛。
「萬事珍重。」
她聲音恍似低喃,卻是情意深重、切切叮囑。
語畢,喬婉秀氣的指尖慢慢松開了。
朱爾靜反手緊緊握住她的,再也抑不住思念及滿心牽掛的悸動,長臂一伸,將她攬回懷里。
她還不及反應,他已低下頭覆上了她的唇……
喬婉像溺水者抓住啊木般緊緊攀附著他,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彷佛已苦苦等了千年之久。
她閉上雙眼,狂喜又淒涼的晶瑩淚珠自眼角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