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武帝雷霆震怒過後,四周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里。
皇後高貴美麗的容顏面無表情;杜子春猶黏著皇上,不忘可憐地吸吸鼻子,一個勁地往信武帝懷里鑽;喬婉眸光低垂,掩住了所有真正的心思。
而從頭到尾佇立在一旁的朱爾靜,終于打破沉默,嘆了一口氣,「唉。」
信武帝這才想起被冤枉的御弟,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假意熱切笑道︰「皇賢弟方才怎麼也不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呢?害得朕一時心焦誤事,險些就鑄成大錯。」
「臣弟情知皇兄天縱英明,又怎會受小人蒙蔽,誤會自己的兄弟呢?」朱爾靜攤了攤手,無奈的笑笑。「不過今晚臣弟確實受驚不淺,怎麼也沒想到興匆匆趕赴皇兄之邀,結果卻是……唉,看來臣弟還是適合回江南過那等吃喝玩樂、富貴閑人的快活日子,這京師的復雜人事,臣弟可招架不住呀!」
信武帝自知日後若想要暗地鏟除異己,保全自己仁君之名,恐怕還是得多多倚仗這個「皇賢弟」,因此連忙笑慰道︰「都是些婦道人家爭風吃醋惹的禍,皇賢弟一向對朕忠心耿耿,朕又怎會為了旁人三兩句閑話就懷疑自己的兄弟呢?你便安心在京師住下,且先不忙回去。」
「謝皇兄諸多愛護。」朱爾靜有些遲疑,「可不瞞皇兄,臣弟此番進京也已逗留半月之久,府里那些心愛的花花鳥鳥也不知下人們有無悉心照顧,還有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一對銀泡眼兒的金魚,臣弟都還沒來得及瞧上一眼,還有還有──」
信武帝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兄弟,男子漢大丈夫成日種花養魚逗鳥像什麼樣?正所謂玩物喪志,你可也別太入迷了。倒不如多用點心,日後好成為朕的心月復股肱,為朕分憂解勞呀!」
「臣弟自知玩心重,有負皇兄厚望。」他揚起一抹微笑,「不過皇兄有命,臣弟往後當自我期勉,不教皇兄失望。」
「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弟弟呢!」信武帝難掩喜色。
這小子盡避聰明,可偏是個胸無大志的,如此甚好,這樣將來在他的訓練之下,必定能為他所控制,成為他拔除異己的一大殺手。
喬婉可以看得出,爾靜哥哥是更近信武帝身側一步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粉拳緊握,強忍住為他終于贏得皇上信任的滿心歡喜,渾然忘卻了自己方才險些中計的害怕。
處變不驚,轉眼間化逆境為順勢,她的爾靜哥哥當真好了不起啊!
喬婉心下一熱,覺得整個人都安心了起來。
「今日也晚了,各自無事都回去吧。」信武帝宣布,對朱爾靜一笑,「皇賢弟,明日就讓皇兄設宴款待你,一來當賠罪,二來就當為你壓壓驚吧。」
「謝皇兄。」他拱手微笑。
皇帝與皇後先行,杜子春不甘心地緊跟在後,朱爾靜優雅漫步間,若有似無地瞥了她身後的素兒一眼。
盡避不敢光明正大望著他的身影,可始終暗暗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喬婉見狀,心一震,隨即會過意來。
這一夜的漫長,還未終止。
歷劫歸來,安然回到茱萸苑的喬婉卸下珠環、外袍,烏黑長發如瀑般垂落在腰際,僅著雪白軟緞繡花內裳坐在床畔,目光不安地時時望向緊閉的房門。
在連番遭受刺激驚嚇之後,她已是心神耗弱、疲憊難當,可是牽掛著重重的心事,教她又如何睡得著?
終于,素兒悄然無聲地推門而入,迅速掩上門,落了閂。
她急急起身,抓住了素兒的手。「怎麼樣?」
「主子穿得單薄,素兒先把窗關上,免得您著涼了。」素兒先將她攙扶回床,而後藉關窗之時,銳利目光閃電般掃視過外頭,確定無人之後,才拔下簪在發髻上一支紗花,恭敬地遞給了她。
喬婉急切地將那支繞纏得生動美麗的紗花拆解下來,展開輕紗仔細看著。
上頭是他的字,龍飛鳳舞寫了簡短四句話。
她看著那四句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爺還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當真傷害主子的。」素兒補充道,「請主子寬心。」
「我知道。」喬婉嘴角揚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語,「他不會的,我永遠相信他。」
窗外,東方曙光隱隱破雲而來,茱萸苑頂上大片深沉夜色卻兀自糾纏不休,不肯輕易離去。
晨起,已是雲散雨停風收,唯有窗台下幾叢薔薇,葉片上仍滾動著如淚水珠兒。
幾乎一夜未眠的喬婉看著銅鏡之中,那個緊張、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紅羅軟緞的袍子吧?」潔兒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紅喜氣,肯定能把春妃給比下去的。」
素兒動作輕柔地為主子梳發,見喬婉落寞不語,忙開口接話,「紅裳雖好,可太過張揚,依婢子之見,不如穿那襲粉女敕可人的鵝黃輕羅紗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喬婉目光自銅鏡前收回,輕輕道︰「記得去年我娘過世之時,宮裁不是為我做了幾套繡了銀梅花的素裳嗎?」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兒不贊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麼熱鬧,您穿得一身白,會不會太、太……」潔兒也嚇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系條綠玉腰帶,也就不覺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上那樣顏色的衣裳方能相襯。
喬婉長長睫毛輕垂,掩住了一絲淡淡憂傷。
見說服不了主子,素兒和潔兒互覷一眼,只得乖乖听命。
待潔兒先出去外頭端每日晨起必飲的養身茶後,喬婉回頭望向素兒,「昨夜,牡丹殿那兒可有什麼狀況?」
「司花服毒,死無對證。」素兒簡短道。
她身子一顫,「死了……」
「是。」
「難道後宮人命當真這麼不值錢嗎?」她心頭一酸,眼眶微微紅了。
「司花為主謀害娘娘,事發自盡,也屬咎由自取,娘娘何必為那種人可惜?」
她苦澀低語︰「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我。」
「娘娘──」素兒欲勸。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我也知道,這後宮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煉獄……」她想起了那個奴仗主勢、趾高氣昂的司花大丫頭。
她原也是個美貌青春女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間。
也許她在進宮之前,也是個爹娘摟在懷里、疼在心底的寶貝兒。
也許尚未被選為秀女之時,家鄉那兒也曾有個相好的表哥。
也或許她曾日日夜夜盼著待老大之後,能夠離宮返鄉,與心愛之人共團圓。
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嗔痴,現在……什麼都沒了。
「主子?」素兒微駭地低喚,「您怎麼哭了?」
喬婉這才發現頰上濕冷,不禁別過頭去,掩飾地速速拭去淚水。「不,我沒哭……我哪能為敵人掉眼淚呢?」
素兒看著容易心軟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爺另外囑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說,事關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該不該說。」她故作遲疑。
「怎麼了?」喬婉聞言關切。
「王爺告訴婢子,昨夜那矯旨前去相請的王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當差的。」
「我也想過了,春妃設的陷阱密密實實,兼之神通廣大,人脈充足,的確可怖可畏。」她憂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盡,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什麼?」她心一跳。
「王爺親自描繪手書的一柄折扇。」
喬婉臉色瞬間一白,月兌口而出︰「嫁禍!」
「是。幸虧王爺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沒落下嫌疑。可最令王爺憂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來不離身,但昨日早晨,御林軍統領杜子豐主動前去向王爺請安,過後,折扇便不見了。」
「杜子豐竟然功夫這麼高,能夠在衡將軍和王爺的眼皮子底下將折扇盜走?」喬婉心髒瞬間絞擰成團,幾乎無法呼吸。
那麼杜子豐若真要當場擊殺爾靜哥哥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王爺向婢子說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邊務必要保持戒備。」素兒猶豫又不安地道︰「王爺還說,此事千萬不能讓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煩憂。」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險之中,怎麼還只顧著念及我呢?我原以為杜子春只是想對付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連爾……連靜王也不放過!」
「春妃素來多心,寧可殺錯,不願放過。」素兒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見主子望著靜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會想方設法,將您和靜王一齊鏟除了。」
「不!」她緊緊掐握著拳頭,「不,我絕不會讓她傷害靜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沒什麼對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請主子和靜王多加提防了。」
「辦法我有。」喬婉臉上涌現一抹殺氣,咬牙道︰「素兒,你先備下文房四寶,再去取來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然後陪我到皇後娘娘那兒請安去。」
「白玉觀音?」素兒有些驚訝,「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給您的陪嫁嗎?」
「是,那尊白玉觀音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同時也是我外公家的傳家之寶。若非這麼重的禮,皇後娘娘又怎麼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沒有可是了。」她強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舍,毅然決然道︰「為了爾靜哥哥,我這條命都可以隨時舍下,更何況一尊白玉觀音?」
素兒大受震撼,目光緊緊盯著眼前一向脆弱溫婉,可一遇王爺之事卻是殺伐決斷的貴嬪娘娘。
喬婉緩緩起身。「走吧,今兒好戲連台,咱們動作要遲了,可就什麼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種豁出去的、舍生忘死的決絕,令素兒莫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