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當天清晨。
劉惜秀仔細小心地將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包了,再放進青布巾里,打了個結,顧不得大鍋里還熬著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門口,病容憔悴的劉夫人披了件厚披風,在女乃娘的攙扶下親自送劉常君出門應考。
「君兒,娘對你有信心,咳咳咳……」劉夫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大手,「你爹的遺願,咱們劉家能否重振家聲,都靠你了。」
「娘,孩兒都明白,您放心。」劉常君俊朗的臉龐透著淡定和堅毅之色。「孩兒不會教爹兒您失望的。」
「好、好……」劉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感傷,頻頻拭淚。
「時辰不早了,孩兒也該出發了。」他溫言辭別母親,可舉步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親和女乃娘身後。
怎麼不見她人影?
察覺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驚,甩了甩頭,毅然邁開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個熟悉的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背後響起。
劉常君腳步倏頓,難以自覺地猛回頭,眼神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劉惜秀來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將那只青巾包袱遞給他,「這些包子給你帶去的。」
他低頭看著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來,掌心里傳來的溫熱暖度奇異地熨貼入了心底深處。
一早不見她,原來就是為了去做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揚,想笑,卻發現喉頭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上小心。」她仰望著他,輕聲叮嚀。
劉常君只能點點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位于南城的試場。
他一定要成功掄元,才不會辜負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鄉試放榜,劉常君果然一舉高中,成為今科舉人首位。
消息傳來,劉府準備了許久的那串鞭炮,終于得以高高掛起燃放, 哩啪啦地炸了開來、響徹雲霄。
只是在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戶部的限令遷出的最後期限也到了。
「你說什麼?」劉常君尚未自中舉的興奮里回過神來,就被一臉公事公辦的戶部執令官員的話驚呆了,「明日午時……搬遷出府?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劉公子,啊,不,是劉舉人。」執令官員面上客氣,口氣卻很嚴肅,「三個月前戶部已下了公文,還是貴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大人故世已兩年,依據律法,戶部本就該收回這座官邸的,還請劉舉人莫與下官為難才好。」
「所以說,公文三個月前就來了?」他臉色變得肅冷,心直直沉了下去。
「是。」執令官員唯恐他不認數,又被了一句︰「貴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他閉上雙眼,聲音低沉道︰「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時前,我們自會離開。」
「那下官就能回戶部繳令了。」執令官員松了口氣。
劉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廳里,全身血液像是自腳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絕望。
她,究竟憑什麼這麼做?憑什麼這麼對他?
「常君哥哥……」一個微弱的嗓音顫抖地自他身後傳來。
他眼神冷漠,頭也不回。
「請你听我解釋……」劉惜秀緊緊絞擰著雙手,臉色慘白,吶吶地道︰「那是因為、因為——」
「娘在寢房里嗎?」他淡然地開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過,神色疏離遙遠得令她心驚膽戰。
劉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劉府里,靜得像是已無人跡。
劉常君負手佇立,默默看著春冰薄啊的荷花池。
眼前唯見滿池殘枝,未有半點生氣。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過短短兩年多,不見它起高樓,卻見它樓榻了。
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長也最難熬的日子。
讀得滿月復詩書經論,日後賣予帝王家,可眼見此時此刻,縱使一身才華,也阻止不了命運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離開這承載了劉家光榮歲月,以及最無憂無慮童年時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干為止。
是,他是滿月復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蒼天弄人,恨劉家竟會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為什麼無能力挽狂瀾,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冷冷道︰「還沒睡?」
劉惜秀有些緊張地緊絞著雙手,低聲道︰「常君哥哥,原諒我沒有早些告訴你。」
「別說了。」
劉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緊了。「對不起,我確實不該瞞著你戶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當時我想,你再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萬一……」
「我說——」劉常君終于回過身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別、說、了。」
這樣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後如何還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
他恨自己為什麼曾經會相信她,更恨——她就認定了他沒有能力擔得起這個家,所以連家園都要失去了這種大事都要隱瞞他!
原來在她眼里,他劉常君就是一個這麼無能、不值得信賴與托付的男人。
「可是……」劉惜秀吞了口口水,頭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還要趕路。」他背過身去,看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度將自己關在那一扇她無法踫觸的門後,不管她怎麼用力拍門、努力叫喊,他都不會再輕易開啟了。
淚水在眼眶刺痛著,劉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她擅自隱瞞了他這麼大的事,因為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識地緊握住系在頸項間,那觸手溫潤的小陶片,可是這親娘遺物的陶片,今天卻失去了一貫的撫慰力量。
沒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會原諒她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頰畔。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後,劉常君這才轉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傷痛狂熾如焰。
他們搬到京郊的一處小村莊。
地點是劉惜秀選的,她想到劉夫人要靜心養病,劉常君讀書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所以便置了村莊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後院還能養養雞鴨,多少自給自足。
雖說戶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屬遺眷的份上,給了一笑安家銀子,雖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這老房舍後,屋子不大,所以開支也少了很多,劉惜秀的繡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掙得一兩多銀子,粗茶淡飯,生活也算能過了。
女乃娘一如當初與她說好的,在官邸繳回戶部的那一天,淚漣漣又依依不舍地和他們道別,和兒子媳婦回鄉去了。
她知道女乃娘的離開,對于劉常君來說又是另一次的打擊,可是世道艱難,也不得不如此了。
鄉試放榜,劉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舉人身分,只待再靜心讀書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參加京師春闈的會試,若又能幸運中了貢士,四月便可蒙皇上親自舉行殿試。
她由衷替他高興,卻為自己深深悲哀。
因為,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親手毀棄了他對她的信任,讓他遭受被逼搬離家園、流落鄉間的天大恥辱。
所以對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會心甘情願受著的。
這天,劉惜秀用一籃子雞蛋和鄰家換了條鮮魚,煮了一鍋湯,一半留給劉常君,另外一半盛來給劉夫人補補身子。
「娘,來。」她小心翼翼地將燙手的湯碗端到劉夫人跟前,「我放了幾片姜,這魚湯不腥的,您多喝點兒。」
「咳咳!」劉夫人臉色蒼白,對著她虛弱微笑,「我家秀兒手藝真好,煮什麼都好吃,這些天來娘都快被你養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歡,秀兒天天都做給您吃。」她舀起一匙魚湯,送到劉夫人嘴邊。
劉夫人張口喝了,卻咳得幾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點。」劉惜秀連忙拍著她的背,「咱們慢慢來,慢慢喝。」
「娘沒事,不、不要緊的……」劉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順了些,嘆氣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試試?」她哄誘道︰「您這兩天總吃得少,這怎麼夠滋養呢?」
「不了。」劉夫人搖搖頭,「娘知道你孝順,可這胸月復確實堵得慌,沒什麼胃口。」
「娘——」
「我來吧。」一個低沉嗓音突然響起。
她倆聞聲齊劉抬頭,難掩訝然地望著走進臥房的劉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讀書嗎?」
劉惜秀首先回過神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貪戀地望著他。
好像已經許久沒見著他了,每日用飯,他只命她送到房間便走,連停都不願她稍停半步。
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還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劉常君接過她手上那碗魚湯,在娘親床畔坐下,眸光溫柔地望著母親。「娘,孩兒喂您,您多喝點吧!」
「好,好。」劉夫人滿臉疼愛寵惜之色,歡喜不已。「有兒子親手喂,為娘的自然該多喝上幾碗了。」
劉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悅又感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
幸虧有常君哥哥來,又是哄又是勸的,終于讓娘把一整碗魚湯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遞到他手邊,由他服侍著娘漱口。
看著他陪娘說說笑笑,劉惜秀心底滿是感動,貼心地退出房外,輕輕替他們帶上了門。
雖然常君哥哥還是連瞧都不願瞧她一眼,但她還是很高興,心底滿滿說不出的都是高興。
此值四月,照說春日已臨,可外頭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緊。
從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冷。」
她下意識攏緊身上的衣衫,可她顧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趕著到灶房剁菜剁肉, 皮包餃子去了。
在老舊的灶房里,劉惜秀動作老練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現在又遇熱氣一乍,她不禁再度噴嚏連連。
彼不得兩鬢微疼,她先將大夫囑咐要隔水熬炖的藥放在大鍋里,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來。
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修長身影靜靜佇立在門邊,眉心緊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劉惜秀蜷縮在被子里,手緊捂住嘴,卻怎麼也抑不住劇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頭好痛,渾身沉重得像被石頭壓住,又軟綿綿得像無一絲力氣。
突然,門無聲地被輕推開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劉惜秀未曾察覺有人走近,直到那個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起來。」
她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頭昏腦脹到听錯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劉常君長臂一伸,將她連人帶棉被環坐了起來,不悅地看見她蒼白得像鬼的小臉,「你腦子有病嗎?」
她迷惑茫然地望著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張口。」他把手上端著的熱姜湯送到她嘴邊,命令道。
鼻端聞著陣陣辛辣姜香,劉惜秀昏沉的腦門漸漸明白了過來。「你……咳咳!你給我熬姜湯來?」
「你到底喝不喝?」劉常君濃眉緊蹙的瞪著她。
她眼眶漸漸濕了,目不轉楮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