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听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讓人倍感淒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著干巴巴的大餅充饑。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余的餅放回包袱里,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楮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顏……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麼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里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里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著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于九泉,記得她如何熬著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松不松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攬著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著天際,望著月光,想著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著,汗流浹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氣,托著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扮兒,渴了吧?喝點什麼呀?」纏著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艷陽。「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鹵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嚕嚕叫,可惦惦荷包里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噯,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盡避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里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里,東南西北什麼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里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嘆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麼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麼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鼻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听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鼻,就埋在那兒,不過那里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听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麼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嘆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麼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余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麼?」
「一碗涼茶。」戴著斗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鹵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斗笠,沉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拋給婦人,語氣卻是沉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噯、噯。」婦人一見碎銀子,眼楮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閑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爺盡避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頷下首,修長大手扶著斗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嚕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扮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著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里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干饃饃,怎麼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熬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扮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鹵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吁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于感覺到吃進嘴里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里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麼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里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麼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麼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里。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里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為什麼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里藏了什麼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拼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鼻,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里!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听在她的耳里,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仿佛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糲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沉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麼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為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仿佛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凶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麼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听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松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周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松,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盡避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闕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于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沉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