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在三樓的天台上,仰望著天上厚厚的雲層。
山雨欲來風滿樓,濃濃的烏雲早已經堆積得厚重,為何還遲遲不下雨呢?
就這麼狂野地潑灑下來,不管一切漫天蓋地的傾倒下來,洗去人間一切的喜怒哀樂、痛苦與憂愁。
她懷抱著被風吹得干爽的衣裳,愣愣地仰望著天空,還有那一棟棟美麗的洋房,和如詩如晝的海港。
她的黑發在風中飛揚,蒼白的小臉籠罩著深深的沉思與憂郁,迎風佇立。
李衛緩緩地走上了天台,來到了蝴蝶的身邊。「為什麼不肯見我?」
她沒回頭,幽黯的眸光眺望著遠處的某一點,「你為什麼要見我?」
他心口一窒,隨即低低地嘆道︰「我想跟你解釋清楚。」
「何必?!」她動也不動,淡淡地嘲諷道︰「我已經跟你說過這件事情是我的錯,是我誤會了,從今天開始,我不會給你帶來困擾了,這樣不是很好嗎?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一咬牙,無法控制住狠狠啃噬著的心痛,「蝴蝶……」
「我不會做人家的小妾,就算我再怎麼愛這個男人都一樣。」她幽幽地道︰「我雖然窮,卻還有三兩骨氣,你盡避放心,我無意去破壞你的家庭,憑我的條件要做狐媚子也太困難了點。」
她字字句句戳痛了他的心,李衛忍著胸口的問痛,低低地道︰「蝴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
「怕我想不開?」她終于轉過身來,眼神好疲倦。
他儒雅溫文的臉龐漾著失意,「我始終對你有所虧欠。」
「你沒辦法拒絕別人愛慕你,這壓根兒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誰教她要貪圖幸福,貪圖這麼一個出色卓絕的男子?
「或許我們可以尋求另外一種方式,來解決現今的狀況。」
蝴蝶直直地望人他的眸中,意興闌珊。
李衛一咬牙,還是說出口,「不如你就認我做義兄吧,我會好好疼愛你這個妹子的。」
她微微一顫,隨即淒艷地笑了,「不用了,我不想折磨自己,明明是心里深愛的男人,卻還要故作堂皇地稱作義兄,我沒有怎大的胸襟和氣度,你饒了我吧!」
他震動地看著她,歉疚狠狠地鞭打著他的心髒,「那你的意思呢?」
「很簡單,你還是少爺,我依舊是你的丫鬢。」她冷冷地道︰「我們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
她就算愛他至深,也不願背上誘拐人夫的千古罪名,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愛她。
到頭來,原來只是自己痴纏一場。
「蝴蝶,請你別這樣待我,」他心慌意亂了,「原來那個玲瓏剔透、慧黠體貼的蝴蝶呢?到哪里去了?現在的你,冷漠得教我都不敢認你了。」
她驀然笑了起來,笑聲痛苦而無奈,「你要我怎樣?裝作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依舊每天開開心心地笑著伺候你?就算我能,也請給我一點時間,不要在我心頭淌血的時刻,還對我如此苛求……」
他還要她怎樣?跪在他的身前向他道不是,然後再笑著說下次不敢了,絕對不敢再非分貪圖他的感情了?
他凝視著她,眼眶瞬間一熱,「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可是沒想到還是傷害到你了。」
他話里的溫柔和自責,令蝴蝶的心陡然一震,卻隨即硬起心腸不受蠱惑。
再沉淪下去,最後只有粉身碎骨了,她從令天開始,再也不讓他慣性的溫柔所煽動、迷惑了。
只是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冷硬,而是淡然了,「人生在世,總避免不了傷害人或是被傷害……你雖傷了我,我也傷了別人……算是一報還一報吧!」話說完,她抱著滿懷的衣服徑自走下了天台。
他雖然疑惑著地話里「一報還一報」的意思,但是她的神情和眸色卻讓他的心口泛著疼。
「我應該松口氣才是,畢竟問題已經解決了,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口……」他憂郁地捂著左胸,悶悶地道︰「會這麼痛呢?」
有誰來替他解答這個疑惑?
☆☆☆
一天一天過去,蝴蝶開始不著痕跡地避著李衛。
她依舊做著自己身為丫鬢該做的事,可是她避免與李衛兩人獨自待在一個空間里,也逃開了他所有可能與她講話的機會。
她自信沒有怠忽職守,可是福媽和福伯卻都用不解與關心的眼神偷偷地瞅著她。
他們看著蝴蝶和李衛兩人尷尬的模樣,也就沒人敢多問了。
埃媽擔憂地想著,希望只是小倆口斗斗嘴,很快就好了……如果能在過年前和好的話就更好了。
因為春節將到,他們都得隨著少爺回到老家準備過年,屆時少爺帶著美麗的蝴蝶回去,兩人之間又是這麼柔情百轉的,少女乃女乃一定會看出不對勁。
如果少爺快點給蝴蝶一個名分,那他們就不用擔心回去老家後,蝴蝶會被少女乃女乃給刁難欺負了。
蝴蝶事先已經知道得隨著李衛一同回到他的老家過年,因此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見了他那個溫柔賢良的妻子,她就得按捺下所有的心痛與嫉妒,好好地喚她一聲「少女乃女乃」吧!
天知道,這對她有多難……
李衛也同樣心神不寧,但他還是督促著他們去街上采購了大批攜回家的高級年貨和禮物。
即將過年了,人人幾乎都是忙著做新衣、新帽,家家戶戶都貼上了喜氣洋洋的門聯,不時傳出的隱約炮竹聲和歡笑聲,都宣告著中國人最重要的年節到了。
鄉下人家無論是富貴、貧窮,總是會自制一些臘肉香腸什麼的,好在大節祭拜完祖先後切著下酒配飯的。
大大的黑頭轎車和兩輛黃包車緩緩地駛近了洋溢著春節喜氣、到處刷洗得煥然一新的李氏大宅。
幾乎全家的人都出動來迎接李衛回來,李家老太爺和老夫人是長年都住在國外,享受著清閑和環游世界的好福氣,就算是過年也難得回上海來,有時反倒是年輕的一輩到英國與他們同聚。
也因為如此,雪紅在家中的權力非常大,幾乎沒有人不怕她這個當家主母。
只見雪紅今兒個穿了一身大紅旗袍,衣衫上繡滿了富貴牡丹,她烏黑的發髻邊簪了一支金鳳釵,手上還戴著一只翠綠碩大的祖母綠鐲子。
當她笑吟吟地迎出大門來時,甫從黃包車上下來的蝴蝶有一剎那的震動。
丙然是個絕美無雙的雍容少婦,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會欣羨李少夫人一身珠環玉繞的打扮,可是現在的她,最感嘆與嫉妒的反而是她能擁有李衛所有的寵愛。
李少夫人是餃玉出生,被驕寵、關愛的富貴小姐,而她呢?注定是到這世間來苦命的。
這人生……
她沒有感嘆太久,就被李衛與雪紅相逢的恩愛模樣給刺痛了雙眸,她急急地別過頭去,恰巧接觸到福媽同情心疼的眼光。
蝴蝶鼻頭酸楚,差點兒就泛紅了眼眶,可是她不能,她還有該盡的責任未了。
于是她跟著福媽與福伯、阿江一齊躬身向雪紅行禮。
「少女乃女乃萬安。」
雪紅笑得合不攏嘴,樂得做出當家主母的賢淑模樣,「哎呀,快起來,一路上辛苦了……咦?老爺,這位姑娘是誰呢?怎麼這般眼生?」
幾個人心頭一震,均抬頭向李衛看去,唯有蝴蝶依舊斂容沉靜,沒有絲毫反應。
李衛看著一臉蒼白、神色淡漠的蝴蝶,心抽搐了下,但還是勉強微笑,「雪紅,我給你介紹一下,她是蝴蝶,是我在城里買的丫頭,在寓所里幫忙的。」
「少女乃女乃好。」蝴蝶輕輕地道,欠身行了個禮。
雪紅不用鼻子就嗅得出異樣了,她戒慎地盯著嬌小嬌媚的蝴蝶,心底警鐘大作。
可是這皮笑肉不笑的功力她已臻于化境,忙淺淺地笑著並扶起了蝴蝶,「唉,這個小泵娘可真玲瓏剔透,模樣兒標致得很……老爺,怎麼你都買得到這樣好的人來使,單單我就踫不到呢?」
李衛凝視著妻于的笑靨,忍不住滿心愧疚。雪紅是個寬容善良的妻子,她甚至一點都沒有起疑,而且還這麼親切地對待著蝴蝶。
而他,竟然還暗暗地對蝴蝶動了情……
不!他得趁理智還能控制前,快快慧劍斬情絲,否則屆時傷害的是三個人啊!
「我們先進去吧,外頭天冷,進去喝杯熱茶好說話。」李衛說道。
「瞧我,都樂糊涂了。阿金,阿銀,老賀,快幫忙提東西啊!」雪紅挽著李衛的手,甜甜蜜蜜地笑著走進屋內。
蝴蝶看著他們恩愛、相互依偎著進門的模樣,唇邊不禁牽動了一絲苦澀的笑。
她的心還能經得起什麼樣的摧殘、折磨呢?恐怕此刻已是傷痕累累了,可是她連一點療傷的機會和時間都沒有,只得被迫著不斷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唉!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埃媽過來悄悄地摟住了她瘦弱的身子,有些哽咽,「孩子……你忍著點吧,等少爺跟少女乃女乃商量過了以後,應該就能正你的名分了。」
「福媽,謝謝您……」蝴蝶淒然地道︰「只是我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和少爺回來只是因為我是他的丫頭,他是我的主子,我不得不跟他,其他的……我什麼都不奢望。」
埃媽震動了,「可是你和少爺不是……」
「早就過去了。」她飛快地道︰「何況少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
「可是少爺看起來……」
「福媽,我好累,」她可憐兮兮地道︰「我們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好嗎?我們的房間在哪里呢?我需要躺一下。」
埃媽也只能嘆息了,「來吧,孩子,這邊走。」
☆☆☆
一切的混亂與初來乍到的不適應都會過去,只是每當蝴蝶一見到李衛偕雪紅漫步輕語時,她的錐心刺骨卻怎麼也不肯罷休,總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戳刺、折騰著她。
她苦笑著,「難道心痛就不能習慣嗎?」
再過五天就是大年夜了,她被分派著照顧一盆盆寒冬里的盆栽,細心地保護著它們不被寒霜雪雨侵襲,出太陽的時候還得將它們一盆盆地捧出來曬曬日頭,免得冷壞了。
她平時就愛弄弄花草之類的,所以這個工作對她而言再好不過了,所以她每天寄情在這些花草上,工作完了就吃飯,晚上時間到了就睡覺,日子過得既平凡又平穩。
令天一早李衛就出門去拜訪一些鄉間的老親戚了,所以家里的氣氛從一大清早就變得很奇怪,好像每個人都開始戰戰兢兢起來。
蝴蝶照例照顧著花草,細心地為它們修去枯葉殘枝,就在這時,一個物器跌碎的聲音響起。
接著是一連串尖刻揚聲的叫罵,聲音卻教蝴蝶感到好熟悉。
蝴蝶本能地停住了手,轉頭問捧著盆熱水走過的周嫂,「周嫂,發生什麼事了?」
周嫂見是好相處的蝴蝶,忍不住哀聲嘆氣地道︰「你不知道呀,這少女乃女乃又找小蓮碴了,你自個兒也要當心點,少爺這一出門恐怕得大半天才回來,少女乃女乃一定會再找幾件事懲治、發泄的。」
蝴蝶呆了一呆,「少女乃女乃?」
「你難道不知道嗎?」周嫂苦著臉,聲音卻壓低了,「咱們這個少女乃女乃是個面善心惡的潑辣主子,只要一不順地的意,就算你跪在地上跟她求饒了,她還是能把你活生生地剝掉幾層皮的。」
蝴蝶簡直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又呆了好幾秒,她才張口結舌地道︰「可是……少爺不是說……少女乃女乃是個溫柔寬厚的主子?」
「那是少女乃女乃在少爺跟前的面貌,可是倘若少爺一不在,她就露出本性來了。」周嫂說著、說著就想掉淚,「我們都替少爺難受,誰也不敢告訴他這回事,省得他操心啊!」
「你們為什麼這麼善良,任憑她欺負得這麼慘?」蝴蝶忿忿不平起來,她最見不得老弱婦孺被人欺凌的。
「再怎麼說她也是當家主母,就算她要打我們或把我們給賣了,我們也沒有第二句話說呀!」周嫂老實極了,吸著鼻子道。
蝴蝶心頭怒火燒了起來。好個不長眼楮的李衛,這就是他所謂的「賢妻」!
好一個「扶老惜弱、溫柔婉約」的「賢妻」!他的眼楮都沒在用嗎?難道看不出這一大家子人被欺負?
就在這時,小蓮的慘呼和求饒聲又淒厲地鑽進她的耳膜,蝴蝶熱血一涌,隨手拋下剪刀往客廳沖去。
才到客廳口,就見到年紀稚女敕的小蓮被罰著跪在算盤上,手上還捧著一對大紅燭,那滾燙的燭淚正一滴滴掉落,燒灼、熨燙著她白女敕的手背。
天!世上竟有如此殘忍的女人!
蝴蝶想也不想地沖了過去,一把奪過小蓮手上的蠟燭往外丟去。
「小蓮,起來,別跪了!」她飛快地拉起了小蓮,後者則是一臉震愕、驚喜地看著她。
「蝴蝶姐姐……」小蓮傻住了。竟然有人為了她,敢反抗少女乃女乃!
雪紅更想不到,她狠狠地瞪著蝴蝶,尖叫道︰「你這是干什麼?你這死丫頭,別以為是少爺帶你回來的,你就拿大爬到我頭上來啦,我教訓下人,你來逞什麼英雄?」
蝴蝶將小蓮往身後拉,義正辭嚴地道︰「教訓下人也有個限度,你這是在教訓人嗎?你根本是變態的在凌虐佣人!」
雪紅快氣瘋了,從沒有人敢這樣當面真撞指責她!「死丫頭,我都還沒有拿你開刀,你倒先對付起我來了,賤胚子、死爛貨!你是哪家窯子爬出來的爛污貨!竟然敢教訓我?」
蝴蝶也好生氣,她不可思議地瞪著雪紅,緩緩地搖頭道︰「真是太可怕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個優嫻貞靜的大家閨秀,沒想到你的嘴巴比揚子江里的河水還臭……拿你比揚子江,還真污辱了揚子江呢!」
佣人越圍越多,大家都驚疑地躲在大門後探頭探腦,對于蝴蝶的挺身而出,他們既覺得感動又覺得她腦袋定是壞掉了,要不然怎麼敢這樣對少女乃女乃說話?
她可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當家主母啊!
雪紅看著外頭的下人越發聚集過來,又羞又氣又怒。她的面子都被這個死丫頭給糟蹋光了!
她忍不住抓過家法的竹蔑棍,沖向前朝蝴蝶揮去。
蝴蝶雖然身形比她嬌小,可是做了多年的勞力活,力氣自然比雪紅大,只見她很快地握住了那根根子,用力地奪了過來。
竹蔑棍被搶走了,雪紅瞬間呆了呆,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反抗她。
蝴蝶把棍子往身後一甩,一聲墜地重擊讓雪紅驚跳了下。
蝴蝶不由得冷冷一笑,真是惡人無膽!
「你這個下人敢跟我……」雪紅扭曲著臉尖叫。
「下人也是人,下人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蝴蝶微眯起眼楮,狠狠地道︰「別以為是主子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如果不是我們這些下人,你哪能過得這麼舒爽的日子?沒有我們這些下人服侍你,你事事樣樣還不是得自己來?你又能高貴到哪里去?」
從沒有人敢對她這樣!雪紅氣得失聲大叫,好似要借此震懾蝴蝶,可是蝴蝶畢竟也見過世面,又獨自經過大風大浪過來的,連理也不理她。
「我無意挑戰你當家主母的權威,只是希望你捫心自問,難道管教下人就得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嗎?你是他們的主子,正是應該照顧他們、為他們作主的人,如果連你這個主子都不好好愛護下人了,那麼還有誰肯真正為這個家付出呢?」蝴蝶沉痛地道。
門外的佣人們都听呆了,沒想到他們服侍了近兩年的主母,竟然比不上一個才來了幾日的姑娘關心他們……
他們的眼眶都聚淚了,每個人都感動得亂七八糟,若不是懼于少女乃女乃平素的虎威,恐怕早有人站出來感激蝴蝶了。
「你敢這樣對我,等著瞧,我一定叫老爺把你攆出去,不,是把你賣給上海最賤的妓女戶,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這樣囂張?」怒火和刻薄已經將雪紅整個人變得像女妖一樣惡毒可怕。
蝴蝶一揚下巴,夷然不懼,「如果李衛是不是非黑白分不清的男人,那算我瞎了眼好了,不過你記住一句話,舉頭三尺有神明……別以為蒼天會饒過誰!」
雪紅打了個寒顫,她氣吼吼地尖叫,「你這個……」
她瞥見了佣人們正議論紛紛,用不滿的眼神投向她,雪紅又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們看什麼看?都給我滾下去工作,有誰敢跟老爺嘴碎一個字,當心我挖了你們的眼楮,把你們賣給人口販子!你們知道我說得出就做得到!」她惡毒地吼叫道。
丙不其然,佣人們瞬間嚇得驚逃四散。
小蓮也想逃,可是她卻沒辦法拋下蝴蝶自己跑了。
蝴蝶回頭安慰地笑了笑,「我不要緊的,你先去上藥,這燙傷是會感染細菌的,不能輕忽。」
小蓮只得依言離去,可是臨跨出門檻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蝴蝶一眼。
她好擔心蝴蝶姐姐的安危啊!
得快點叫人去找少爺回來救蝴蝶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