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點,海藍抱著一堆衣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折疊著,一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線籃子,是她待會兒要縫縫衣服打發時間用的。
正德改完了作業本,忍不住昂著手踱出書房,擔憂地道︰「海藍,你要不要先去吃飯?你做的飯菜都涼了。」
「我要等費恩,他說過下班以後要來和我一起吃飯的。」她臉色有些兒憔悴,小手卻也沒閑著,機械化地折完一件又一件衣服,「爸,你肚子餓了就先吃吧!」
「我已經吃過了,你忘了嗎?」他緩緩地坐在女兒身邊,「我幫你吧!」
「不,」她搶回父親拿過去的襯衫,勉強一笑,「你不要搶我的工作,你幫我做完了以後……我接下來的時間要做什麼呢?」
正德看女兒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也舍不得。
「你打打看他的手機,看他現在在哪里,是加班還是怎麼的,為什麼還沒來?」他忍不住道。
「打過了,收不到訊號。」她低垂下眼睫毛。衣服折得差不多了,她開始穿針引線,縫起衣袖的鈕扣。
「這家伙是怎麼回事,不過來吃飯也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嘛!省得教人為他擔心。」正德也情不自禁地嘀咕起來。
「他應該是臨時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吧!沒關系,反正我還不餓,坐著慢慢等,又可以一邊縫衣服。」她振作了一下精神,「爸,你襯衫的扣子怎麼老是松松的?縫沒幾天又要掉了,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胖了呀!」
她抬頭,「怎麼會?」
「為什麼不會?你沒注意到我都特意吃兩大碗飯?到時候變胖了,我就沒有辦法穿上崔鶯鶯的戲服,然後他們就勢必得換角色,讓那個娘娘腔的體育老師上台演女主角,哈哈!」這是他的計劃。
「老爸,你還真是陰險狡詐,可是你這一招是沒用的。」她不得不潑他冷水。
「為什麼?」他錯愕。
「那種古裝的戲服都是寬寬大大,用帶子束住腰間的,頂多到時候換條寬一點的帶子綁你的腰……」她攤攤手!「你把自己養胖又有什麼用?有啦,笑果會比較大,所有的人看到你胖胖的崔鶯鶯扮相,一定會笑得更大聲的。」
「赫!」他葛正德風流倜儻一世,怎能在這里栽個大跟頭,砸掉自己的飄撇招牌呢?
不!就算是男扮女裝,他也要做那種最漂亮的!
「爸,你把自己想象成梅蘭芳就好了,人家是個俊俏小生,扮起女裝來還是不是艷冠群芳?」她安慰他。
他眨眨眼,「嗯,對喔。」
「所以千萬不要再故意把自己撐胖了,套一句你常用的語氣來說這叫做把自己的人生弄得格外難行。」
「丫頭,你越來越有乃父之風了。」他興奮地道。
「是是是,那現在是不是可以請你先回房休息了呢?讓我在這里等吧,你明天還要上班呢!」她趕著父親回房。
「好吧!」他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好像這是多麼不合理的要求似的。
等到父親進臥房以後,海藍臉上的笑容才慢慢地消失,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拿起針來一針針地刺入挑出,卻覺得好像刺的是自己的心、自己的靈魂。
究竟什麼時候費恩才會來?
他是不是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了?
☆☆☆
費恩的確完完全全地忘記和海藍相約共進晚餐的事了。
他答應依依的要求與她一起吃晚餐,而依依的表現簡直跌破專家眼鏡,不但溫柔親切,還幽默連連,他有幾次都被她逗得忍俊不住。
實在是和平常的她差太多了。
他們倆坐在玫瑰酒店的頂褸,吃著法式晚餐、喝著紅酒,透過落地窗望向美麗的台北夜色,點點燦爛的萬家燈火閃爍著動人的光暈。
這真是一大享受。
下次他定要帶海藍來,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她臉上驚奇的表情了。
「你想什麼?」依依的話穿透他的思緒。
「嗯?什麼?」他閃了神,回過神後不禁微微一笑。
依依的玉臉泛著醺然的紅暈,美得像佔典畫里的姑娘。
「我說,你在想什麼呢?」
他淡淡一笑,「我在想,為什麼你平常都不讓大家看到這番面貌呢?」
她再啜了一口紅酒,醺然地微笑,「我怎麼可以讓大家看到我不嚴肅的時候呢?我是副局長的女兒呀,不知道有多少人認為我是靠我父親的背景才坐到副組長這個位子來,更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我摔下來。」
「看來有這麼一位出色的父親,你的壓力也很大。」他溫和地道,第一次對她另眼相看了。
雖然他從不因她是副局長的女兒而有大小眼,但是他始終覺得她不該將自己繃得那麼緊,好像是要向世人證明些什麼……原來她也有苦處。
他低低地嘆息著。看來她已承受了太多外人的眼光,還有她給自己的心理包袱與壓力。
難怪她在各種行為表現上都如此倔強。
「你知道嗎?你們每次去唱歌,其實我也好想去,可是我又怕人家說我身為副局長的女兒,竟然還帶頭去那種場所流連……雖然唱歌不是壞事,可是我什麼都不能做……我的心里……好嘔……」她有點失態了,因為酒意的關系,她連淚水都流了出來。
可見得她已經壓抑太久了。
他無聲嘆息,取出了一方素淨的帕子給她,「來。」
依依伸手接過,捂住了幾乎忍不住的淚水和哽咽,嗅著帕子上特有的男人幽香,又是坐在心儀的男人面前,這一刻她真想把所有的壓力和委屈哭出來。
他可會輕輕地摟住她,給她最溫柔深情的關懷?
她不敢試,怕後果會讓自己好難堪、好難堪……
他溫柔憐憫地凝視著她,再遞了一杯水給她,「別再喝酒了,酒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現在喝了只是徒然傷心、傷身罷了。」
他怎麼能這麼溫柔迷人呢?依依哭得雙肩微微顫動,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來!」她突然吸了吸鼻子,舉起水晶杯道︰「干杯,為警察干杯,為緝毒組干杯,為……我們兩個干杯!」
他只是深深地凝視著她,「你不能再喝了。」
「為什麼?」她淚眼婆娑,精心畫的妝都花了,卻越顯楚楚動人。
「我待會兒還要送你回去,」他努力想讓氣氛輕松一點,「你喝醉了,我可扛不動你。」
「怎麼會呢?」她輕輕地打了個酒嗝,酒意上涌,兩眼迷,「還是你根本不想送我回去?你討厭我,我知道你討厭我……」
費恩傷腦筋地望著他的副組長,開始考慮把她打昏後拖回她家的可能性了。
不行!這樣副局長一定會誤會他把她怎樣了,到時候他有理也說不清……
對了!趁著她還清醒將她帶回去,然後就天下太平了。
他倏然起身,紳士地扶著她,「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腳步還算穩,但是身子已經有些微微搖動,「你要送我嗎?」
「我剛剛就是這麼說的。」他咕噥,「來,走好……我不懂女人為什麼都愛穿這麼高的鞋子,幸好我的梅蘭女圭女圭不容。」
海藍永遠都是穿著一雙露出瑩白腳趾頭的涼鞋,清新可愛得像個小女孩。
他不承認自己是老牛吃女敕草,因為他們年紀才差了四歲而已,可是海藍粉粉女敕女敕的樣子實在可愛到極點……
「電梯呢?電梯在哪里?」依依已經搖搖欲墜了。
費恩于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扶著她這︰「電梯就在你正前方,慢慢走,對,先跨左腳。」
看來今天晚上比他想象中的難過多了。
☆☆☆
海藍整整等了一個晚上,整個人像是化石一般僵在沙發上,盯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黑夜深沉等到天露曙光。
听到父親臥房里開始有聲響,她僵硬的身子微微一動,連忙起身走向廚房,佯作剛起床要做早餐的模樣。
只是坐了一整夜,她在起來的那一刻還是不自覺地暈眩了一下,險險站不穩腳步。
她的心仿佛也跟著身體一樣麻掉了,一種恍然的空洞感塞滿了四肢百骸,她從來不知道空洞感原來也能夠把人填得這麼滿……
她本能地穿上圍裙,自冰箱里取出昨天就做好的藍莓面糊,打開爐上的火燒烤起平底鍋來。
熱鍋時,她機械化地旋開咖啡罐,舀了三匙咖啡研磨粉放進咖啡爐里,撳下開關,讓咖啡爐自動濾煮出滿壺香濃的黑咖啡。
兵子熱了,她慢慢地將藍莓面糊倒入鐵盤上,滋地一聲,薄薄的圓形面糊緩緩地受熱,邊緣漸漸成了金黃色。
「海藍,你昨晚等到幾點啊?」正德已經梳洗好了,他神清氣爽地走了過來,拉過椅子坐下,「好香啊,今天早餐吃什麼?」
「藍莓松餅和咖啡。」她努力側著身子,不讓父親看到紅腫的眼楮。
一夜未睡,她的眼楮又被熱氣這麼一燻,脆弱得幾乎掉下淚來。
「昨晚他有來嗎?」咖啡煮好了,正德倒了一杯,先喝了口熱騰騰的香濃咖啡。
「沒有,後來我等等也去睡了,他可能有什麼事耽擱了吧!」她將松餅翻面。
正德擔心地道︰「他從來就不是這樣的個性啊,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心陡然一緊,「爸,你想他會出什麼事了?」
「我只是亂猜的,你別太擔心。費恩這麼聰明絕頂,他不會讓自己遇到什麼不好的事。」他連忙安慰道︰「說不定真是公司的事一忙就忘了,你也不要生他的氣喔!」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擔心。」她鏟起了一片松餅置人瓷盤子里,遞給了父親,「要吃幾片?」
「多給我幾片,我今天有五堂課,下課以後還要去體育館排戲。」他哀聲嘆氣,「真慘!」
她努力打起精神,「你們的戲排得如何?」
「其他的都還好,只是台詞背不太熟,走位也亂七八糟,可是最麻煩的是我和男主角,我們兩個只要一演到對手戲就NG,笑得快不支倒地,每次都被訓導罵,他認為我們嚴重地褻瀆了他的心血。」他嚼著松餅。
雖然心里壓著心事,海藍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要加油,今年的園游會就看你們的了,不是下個月底就要公演了嗎?」
「園游會足足有三天,校長還要我們連續公演三天。」他打了個寒顫,「我明星教師的招牌就要毀于一旦子,真是修行千年,不敵一次犯戒,我好比那白娘娘,被許仙所累……」
「演戲算什麼犯戒?」她再煎了一大片給父親,「再說你的‘心上人’是張生,不是許仙,屆時劇本可別念錯了。」
「唉!這年頭老師這行是越來越難混了。」他兀自碎碎念。
「快點吃飽、快去上課,在這兒怨嘆是沒有用的。」
「你都不會同情我,要是我那好女婿就不同了。」
一提到費恩,海藍的眸光迷離了一下,「他?爸,你覺不覺得我們對費恩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我甚至不知道他家電話號碼幾號,這個婚會不會訂得太匆促了?」
「你後悔了嗎?」正德敏感地問。
海藍呼吸一窒。怎會後悔?又怎能後悔?她都和他私許終身了,雖然貞操對如今的社會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視的東西,可是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愛他,而且他們兩人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了。
「我不是後悔。」她輕輕一嘆,「我只是有點幽怨,還有一點疑惑,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幾乎都沒有告訴我們他的一切。」
「他不是說過了嗎?他父母早年就分開了,他和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已經過世了,就這樣。」正德想了想,「看費恩的談吐氣質和穿的用的,平常的舉止什麼的,我都相信他是紳士之流的人物,不是那種使壞心眼的人。」
「我沒有說他使壞心眼,我只是覺得他太神秘了點。」她關掉了火,端過自己的早餐坐入座位,神情有些沮喪,「你不覺得嗎!」
「你擔心他是那種國際之寶大盜,或者是什麼雅賊之類的人嗎?」正德喝著咖啡,沒什麼心眼地道︰「安啦!難道你還信不過雪珍珠嗎?它還不至于會給你牽那種亂七八糟的孽緣吧?」
一提到雪珍珠,海藍的心頭更是紊亂成一團,「它真的有這麼神奇嗎?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它不是幫你找尋第二春呢?」
「或許是你有跟它許過願的關系吧!」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拍了拍女兒的肩道︰「別再胡思亂想了,你看,窗外是何等風光明媚,何苦讓烏雲來籠罩你的心呢?」
海藍本能地望向窗外,果不其然,窗外的風光正明媚呢!
她為什麼要蹲在家里發霉、生悶氣?外面世界多美好,她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為什麼要窩在家里想這些有的沒的呢?
這不像她的個性!
反正他沒來一定是有原因,她又何苦鑽牛角尖呢?
對,就這樣決定了!
海藍一擊掌,「我決定了!」
「什麼?」正德倒被她嚇一跳。
「我要出去玩。」她握緊叉子,堅定地道︰「誰規定家庭主婦一定要窩在家里發霉、等老公回家,不能出去開拓新視野的?」
「沒人說不可以啊!」正德遲疑地提醒,「再說你也還不是家庭主婦啊。」
「所以我要出去玩。」她已經埋沒在衣服和家務里太久了,她要走出去!
「呃……我沒有意見。」
「太棒了!」她匆匆地收拾杯盤,暗暗地嘀咕,「我要去參觀博物館,要去東區血拚,還要去華納威秀看電影!然後叫季費恩出錢!」
「咦?」
「我會一條條地記下來,然後再跟他申請錢。」誰教他無故放她鴿子?
以前他們老師就說過一則笑話,有一個老公離家出走,結果他的太太就拿他的信用卡去百貨公司狂刷、特刷,還登報說再不立刻回家,就把他所有的信用卡都拿去血拚購物。听說那個老公第二天就乖乖地回家,再也不敢無故蹺家了。
她要效法那個太太的精神,要費恩將他所有的金卡和白金卡都辦附卡,他如果再給她莫名其妙地搞這種烏龍出來,她就帶著他的「附卡寶寶」遠走天涯,然後刷給他失血、刷給他爆!
呵呵呵……
她的心情頓時豁然開朗,快樂得不得了。
正德卻在女兒臉上看到一抹邪惡,他忍不住替未來的女婿兒捏了把冷汗。「呃,你的表情好猙獰,沒事吧?」
她燦然一笑,「會有什麼事?我要出去了。」
「喔。」他為什麼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單純呢?
「爸,你送我一程吧,我不想騎機車出門。」
「呃,好。」
她才進浴室準備梳洗,電話鈴聲就響起。
「一定是我賢婿打來的。」正德興沖沖地跑到客廳接電話,「喂,費恩啊!啊?你不是,那你是……夏育生?喔,我記得,你是海藍的同學對吧?你稍等一下。」他迭聲叫喚,「丫頭,你的電話。」
海藍匆匆地漱了口跑出來,接過電話,「喂,育生呀,什麼事找我……現在……當然有空……那好,你跟我說在哪里踫面。」
正德忍不住在她身邊蹭過來又蹭過去,豎起耳朵偷听;等到她掛上電話之後,他才疑惑地問,「夏育生那個電腦呆子找你做什麼?」
「約我喝咖啡。」海藍抓抓背後,打了個呵欠,「我的確需要多灌幾杯咖啡,要不然會睡著,到時就不能血拚了。」
「他無緣無故找你喝咖啡?」正德微眯起眼楮。
「找我商量他女朋友的事吧!」她自顧自地走向浴室,「爸,你待會兒送我到南京東路的西雅圖咖啡館喔!」
「OK,隨時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