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結束後,李叔和妻子坐在屋里喝茶,屋外玉梨披著羊毛外套,手捧香茗,坐在秋千上看著清冷皎潔的月光。
杜維倚在一旁笑看著她,手里也捧著一杯仍冒著熱氣的茶。
輩同看著月色,可就不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不是同樣的事了。
他听見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嘆息?」他柔聲問道。
玉梨神色復雜的瞅著他︰「我應該不要理你才對,我討厭警察。」
他回以微笑,「我下班了,現在是平凡老百姓。」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好吧!」
接下來依舊是沉默,杜維忍不住開口︰「你在想什麼?」
她微微一動,抬頭對著月亮吁了一口氣,「我在想,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得償所願的。」
「比如說?」
「我討厭警察,我想躲開你,可是就沒辦法。」她沒有看他,眸光落在遠處,「我試著要遠遠地離開我媽和叔叔的生活,卻又回到了這里。我這輩子似乎都在逃,可是逃了半天依舊在原地。」
「你為什麼要逃呢?」
玉梨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很害怕,很沒有安全感,我想找一個絕對安靜平靜的地方,好好地躲在里面。」
這跟她平常的性格大相徑庭,但她就是有這種想法,而且越來越強烈。
「你不信任你的母親、叔叔,甚至于我嗎?」
「你們都很好,很值得信賴,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她幽幽地道。
她像受驚的兔子,就算有安全的洞穴依舊害怕里面是否有大怪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吐了出來。
杜維走到她身邊的另一只椅坐下,修長的雙腿輕輕地搖晃秋千,輕聲地說︰「我明白。」
聞言,玉梨訝然地別過頭來︰「你明白?我都不明白了,你怎麼會明白?」
「可憐的小梨子,」他深情溫柔地道︰「你曾經遭遇過重大的打擊和傷害,令你變得沒有安全感,隨時想逃……是不是?」
她打了個寒顫︰「有嗎?」
「你的反應就是最好的答案。每次提到相關的事情你的臉色就會變,難道你自己沒察覺?」
她搖搖頭,伸手撫著心房︰「我不曉得,只是最近常常感到心悸,呼吸困難,這和身體沒有關系,可是近來卻越常出現,尤其是遇到你以後。」
「你想,跟我的身份有沒有直接的關系?」他疑惑地問。
「警察?」
他點點頭。
她想了一下︰「可能吧。」
她以前都沒有這麼深切地認知到,必須要逃避和厭惡警察。
她到底在怕什麼?
「你母親告訴我,你父親也是位警察。」
她張大嘴巴,呆了︰「是嗎?」
杜維驚異地看著她︰「你不知道?」
玉梨咬著唇︰「我似乎……應該要知道,我爸去世15年了,那時候我已經九歲了,可是我對他是警察的身份怎麼一點記憶都沒有?」
她搖搖腦袋,晃一晃、敲一敲,還是沒有什麼記憶掉出來。
「可是你母親說,你以前常常喊著要當女警的,只是在你父親因公殉職後就沒再提起過。」他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的神情。
她的小手輕輕顫動了一下,覺得四周好像有點變冷了。
「因公殉職?」有個大漩渦慢慢形成,她發現自己的牙齒在打架。
她的腳趾漸漸變冰了,肌肉也越來越緊繃,更糟的是,她發覺全身開始變冷。
「是的,但是你似乎選擇遺忘了。」杜維不得不硬下心腸敲開她的防備,否則她永遠都沒辦法正視過去發生的事。
一定有一段記憶是她寧可選擇遺忘也不願記起來,可是那段記憶卻緊緊地關住她某些本能,讓她陷在驚惶與莫名的擔憂中始終無法月兌身。
他並不是心理學專家,但是他認識一位不斷陷在誤殺夢魘里的警察,他沒有辦法拔槍,一想起就會發抖害怕,甚至催眠自己未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但這只是治標的方法,沒有辦法根絕,惟一的方法就是去正視面對它,漸漸地將它化解。
玉梨的情況很有可能和那名警察相同,都是「創傷後壓力違常」或「畏懼性精神官能癥」,對于曾經遭受過的心理創傷經驗,往往借用「畏懼」來壓抑轉移創傷經驗的全程。她可能成功地壓抑且遺忘了過去曾發生過的創傷,可是在她潛意識里的悲痛記憶卻被轉移到某處,當她害怕的時候就出現焦慮、心悸、呼吸困難的癥狀。
她需要一個專業的心理治療師,協助她去面對過去那一段創傷。
思及此,杜維提議道︰「玉梨,我想安排你到美國去找我朋友,他對于處理類似的情形非常拿手,他也是專家,一定能夠幫助你。」
「幫助我什麼?」她不解的問。
「幫助你記起來遺忘的記憶,幫助你去面對、度過,甚至藉此消除掉你內心真正的恐懼。」
玉梨盯著他的眼神轉為防備,「不要。」
他可以理解她的反應,柔聲道︰「听我說,難道你不希望讓自己快樂起來嗎?」
「我很快樂。」
「那你的恐懼呢?你莫名的恐慌和心悸呢?」
「那是咖啡喝太多了。」她嘴硬的辯解。
「小梨子,我真的很擔心你。」他伸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真摯低沉地道︰「昨天讓你陷進那種危險中,我自責得要命,尤其在看到你的癥狀因此而復發時,我更難過、更憂心。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讓你自己好起來。」
「我沒有病。」不知怎麼搞的,她的眼淚就這麼掉了出來,「我沒有生病,我也不是精神病。」
杜維緊緊握住她的手,急急起身蹲在她面前,心疼地拭去她頰邊的淚水。那淚像針刺在他心上,令他整個心糾結起來。
「老天,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你生病了。」她的眼淚越拭越多,他的心慌亂糾結成一團,最後他索性將她擁人懷中,「別哭,小梨子,都是我的錯。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快樂,如果你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樂起來,我們也不會快樂的。」
她緊緊巴著他的肩背,哭得渾身哆嗦︰「我不要不要……我不要快樂、不要痛苦、不要人關心,也不要愛人,我不要不要哇……都會離開我的,大家都會離開我的……我不要……」
她哭得肝腸寸斷,他听得心痛欲碎。
「小梨子,我可憐的小梨子……」他沉痛不舍地低喚,「究竟是誰傷了你,讓你這麼害怕大家離你遠去……」
「我想不起來,我的頭好痛,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玉梨劇烈地發抖,淚水不斷地跌落他的肩頭,「不要逼我想,不要不要……抱著我,我好冷好冷……」
「小梨子……」杜維將她摟得好緊好緊,心髒被狠狠地掐捏著,心痛得要命。「好好好,我們別再想了,什麼都別想了。」
她在他懷里劇烈地發抖︰「我……我好冷……帶我回房……別讓媽媽和叔叔看見……擔心……」
「你放心。」看她快要凍僵昏厥過去,還念念不忘別讓家人擔心,杜維更加心疼。他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大踏步走回屋內。
她的小臉深深地埋在他懷里,發抖的身子被外套給遮掩住,不仔細看應該可以隱瞞過去。
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李叔夫妻一見到他們,笑著起身。
「玉梨睡著了,不知道她的房間是哪一間?」杜維微笑地問道。
夫婦倆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玉梨的母親笑道︰「樓上左轉第二間房間。時間也晚了,你就留在這兒睡吧。」
「我想守著她,可以嗎?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什麼逾矩的行為。」
玉梨的母親張口欲言,李叔輕壓著她的手阻止,正色道︰「我們相信你。待會我們會送一套寢具過去,可是里頭的沙發不夠大……」
「不要緊,我可以。」他感激地朝他們點個頭。
杜維匆匆地抱她上樓,待推開房門的時候,他懷里的玉梨已經快要凍僵了。
他溫柔地將她放置在柔軟的大床上,拉過羊毛毯子緊緊地蓋住她的身子,他半跪在床側,一雙黑眸充滿關懷地盯著她。
她的小臉蒼白冰涼,嘴唇也明顯地泛紫,她真的覺得冷!
「小梨子。」他輕輕撫模著她冰冷的額頭,心疼地低語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緊閉著眸子,因疲憊倦極而逐漸睡去,可是她雪白的臉龐上淚痕依舊,看在他眼底自然又是一陣心疼。
他守在她身邊,心底迅速地下了一個決定——
無論如何,他一定得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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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陽初初破曉,微弱的陽光穿不透霧色,清晨五點半,一切仿佛仍在夢中。
玉梨自一個深沉無名的夢里倏然醒了過來。
她眨著眼楮,盯著天花板。
她在哪里?
隨即苦笑一聲,她最近老是弄不清自己睡在哪里,說不定有一天在臭水溝旁醒來,她還依然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稍嫌大聲的呼吸聲鑽人她耳里,她本能地望向來源處——
斑大挺拔、肩寬腿長的杜維勉強塞在那張長條沙發椅上,他的頭不舒服地抵在沙發邊緣,長腿則是掛在另一頭的沙發外緣,180公分的身材要擠進150公分左右的沙發,的確是難為了他。
她眨眨眼,突然好想笑,可又勉強忍住了一聲輕笑逸出。
玉梨輕輕地翻身下床,躡手躡腳地拉著羊毛毯子走向他。
他原先是蓋著毯子吧,只是那條毯子已經被他壓在身下了。
他月兌掉了西裝外套,白襯衫打開了最上頭的兩顆扣子,凌亂的黑發垂落額前,長長的睫毛緊閉著……
他看起來亂帥一把的。
她輕柔地將毯子往他身上蓋,倏地,她的腰被人攬住,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到他身上。
「哎喲!」她驚呼一聲。
杜維睜開雙眸,眼底有兩簇明顯的情焰跳耀著。
她著迷地盯著他的眼楮,壓根忘了要站起身。
他的手微一用力,她的身子被緊緊箍在他身上,他的唇溫柔而渴望地吻住了她。
玉梨不能自抑地微張粉唇,在他動情的吻中徹底投降。
他誘惑地撫模著她粉女敕的後頸,在親吻間激起的漣漪,她敏感難耐地扭動著身子,覺得全身都著火了。
怎麼昨晚喝的紅酒,到現在才醺然發作?
杜維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離開她的唇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老天,他差點控制不住!
扁是親吻她就已如此甜蜜銷魂,他簡直不敢想像當他倆……噢,他一定會瘋狂醉倒!
她的眼兒迷蒙半醉,痴痴地望著他,「嗯?」
見她這般惹人憐愛的模樣,杜維險些又吻了上去,可是他答應過李叔夫妻,絕對不有什麼逾矩的行為出現。
親吻就已經是偷跑禁區一大步了,再有更進一步的行為出現,他可能會先揮拳扁死自己。
小梨子是值得珍愛疼惜的,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在沙發上就被他要了呢?
雖然他好想要她,想到渾身都快發抖,可是他至少還是個君子吧?
尊重尊重尊重……他怎麼可以乘人之危冒犯她呢?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她陶陶然地道︰「很好,沒想到一個吻比1960年的紅酒還容易醉。」
饒是他小骯堅硬得疼痛,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絲絨藍酒廠的。」
玉梨這才察覺自己還趴在他身上,忍不住臉紅心跳地指控道︰「姓杜的,你這是在干什麼?」
他又恢復了嘻皮笑臉︰「佔你便宜啊!」
她急忙爬下他的身體,紅著臉說︰「你會害我嫁不出去。」
「你已經是我的人了,還想嫁給誰?」他的表情活像她要去討「客兄」一樣。
她又好氣又好笑,撐腰瞪著他,「你搞清楚,我還沒嫁給你耶!」
「你已經把人家吃干抹淨了,居然不認賬?」他大驚失色地說。
聞言,玉梨笑著踹了他一腳︰「喂,說話好听點,誰把你吃干抹淨?你不要亂誣賴我!」
他擁著被子煞有介事地嗚嗚飲泣起來︰「嗚嗚嗚,我遇人不淑……」
她笑得軟倒在地上︰「哎喲……哈哈哈……你要笑死我啊?」
杜維欣慰地看著她的笑容,只要能讓她每天都這樣歡笑,要他毀損帥哥形象他也心甘情願。
餅了半響,她好不容易可以控制一下笑聲,吸著氣笑道︰「你昨晚就睡在沙發上嗎?」
他這才感覺到全身酸疼不堪,忍不住申吟了一聲︰「我還以為我在做夢,原來是真的。原來在沙發上睡覺的下場是全身酸痛,下次我得好好考慮一下了。」
「那下次你要睡哪里?」她好笑地問。
「睡在你旁邊啊!」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她臉一紅︰「臭美,誰要讓你睡在旁邊?等你變成羊毛毯再說。」
「人家說最毒婦人心果然沒錯,哪有老婆要把老公喀喳,做成羊毛毯的?」他低聲咕噥。
「你在碎碎念什麼?」
「沒有。」他連忙陪笑道︰「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昨晚睡得好嗎?」
她聳聳肩︰「沒有什麼特別的。」
杜維掙扎著下了沙發,扭動酸疼的手臂︰「你昨晚嚇死我了。」
聞言,玉梨的笑容消失了,她沉吟了片刻,突然叫道︰「杜維。」
「怎麼了?」
她咬著唇,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你說得沒錯,我必須找個心理治療師好好處理我的情緒了。」
她已經厭倦了被迫接受那種突如其來的害怕恐懼和寒冷,心髒每次都糾結得好痛,肌肉更是酸疼不已。
就算再怎麼艱難,她還是要找出問題的癥結點,徹底解決它。
他驚喜地看著她︰「真的嗎?可是你身體受得住嗎?」
她對他一笑,勇敢地道︰「我可以承受的,事情一天不解決,我也過得不安心,對不對?」
昨晚的情況不但嚇到他,也嚇到她自己了。
她從來不知道心理的壓力恐懼會嚴重到這個地步,她昨晚差點崩潰,這種感覺太可怕了。
「太好了,我立刻幫你安排時間。」杜維咧嘴一笑,「他是個很優秀的心理醫師,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可是我一定得到美國去嗎?」她咬著唇,有些遲疑,「我不想離開台灣,也不想離開……你。」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出依戀他的話,這讓他大喜過望,差點以為自己在作夢。
「你說什麼?」
「我不想離開你……好奇怪。」玉梨納悶地道。
杜維的耳朵自動把後面那句「好奇怪」排除,咧嘴笑得好不快樂︰「老天,這更是太美好了,我也愛你。」
玉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笑著打了他一下︰「大花痴,我又沒有說我愛你。」
「總有一天你會愛我的。」
她感動地看著他,卻有些迷惑地道︰「杜維,你為什麼能這麼快就知道你愛一個人?你又怎能這麼輕易就愛上我?難道你不會懷疑自己嗎?」
他微微一笑︰「愛本來就是一件很簡單、很單純的事情,愛就是愛了,何必要用太多的言語去描述?愛不愛一個人,問你自己的心就知道了,心是不會騙人的。」
她咬著下唇沉思著,細細地咀嚼他的話。
「好了,這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感覺,不用想太多。」他輕吻她的額頭一下,笑道︰「現在不過六點左右,你要不要再睡一下?」
「你呢?」
「我必須趕到局里去。有件棘手的案子發生,最近可能會忙碌一點,不過我會在今天就聯絡那位朋友。小梨子,接下來我可能會有好幾天沒辦法過來找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事打電話給我,我也會盡量抽空打給你,好嗎?」
她乖順地點點頭︰「就像你前一陣子都沒有出現一樣嗎?」
杜維溫柔地拂開她額際的發絲,微微一笑︰「是的,職務在身,身不由己,你可以諒解嗎?」
玉梨垂下視線,心隱隱作痛︰「我可以理解,但我會擔心。」
他心疼地將她擁人懷中︰「相信我,我絕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曾經有個人也是這麼告訴過我。」她幽幽地說,只是後來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是誰?」
她倏地回過神︰「什麼?」
杜維凝視著她,柔聲的問︰「你剛剛說曾經有個人也是這麼告訴你的,是你父親嗎?」
她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我不記得是不是他……我忘了是誰告訴過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印象很深刻。」
「你父親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他當時是在哪個單位任職?」
「我爸叫嚴伯紀。他在哪里任職我不曉得。」她坦白的回答。
事實上她只記得爸爸曾帶她和媽媽到加拿大,那幾天加拿大下著小雨,他們在草地上嬉戲,小水窪濺起了絲絲冰涼,笑聲不絕于耳。
他點點頭︰「這樣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麼?」
「我想先查查當年令尊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不幸殉職?
玉梨臉色微微蒼白︰「你認為這有助于我的病情嗎?」
「我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杜維低頭凝視著她,保證道︰「你會擺月兌掉這一切的,以後你的生活將會無憂無慮,只有快樂沒有陰影。」
她感動地看著他︰「杜維,你對我真好。」
他眨眨眼︰「那當然,你是我未來的老婆啊。」
「臭美。」
「啊,又被拒絕了?」他作勢欲暈倒。
她歡然暢快的笑聲再度響起,讓耳朵緊貼在門上的李叔夫婦總算放心了。
玉梨的母親噙著歡喜的淚水,緊緊拉著丈夫的睡衣袖子。
李叔笑著對她點點頭,緊握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