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要贖罪,為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何德何能擁有這麼好的男人,這麼珍貴的憐惜和摯愛?天可憐見,就算不知道這段假鳳虛凰的姻緣能維持多久,她還是要終其一生盡全力來回報他這份似海般的深情。
第二天一早,曉陽初綻,清晨的露珠還在荷葉上晶瑩地滾動著,從軍大踏步走出玄樓,準備上朝,一襲鐵灰色皂羅長袍和猩紅色披風合身地裹著他高大的身軀,通身上下散發著穩重和無可匹敵的正直、堅定氣質。
狄驚恭敬地跟隨著他來到馬廄,一旁瘦小,頭上瓜皮帽壓得低低的馬夫忙不迭地遞上韁繩。
「阿福,多謝。」他看也未看地接過韁繩,俐落地躍上駿馬奔雷,奔雷愉快地低嘶一聲,噴氣踏蹄。
狄驚也上了馬,不過他有些遲疑地瞥了眼瘦小畏縮的馬夫,有一絲迷惑。
這不是……
他咽下驚異和笑意,匆匆望向面露深思的從軍,可是他顯然心底有事,以至於一時沒有察覺異狀。
他們策馬緩緩出了將軍府,狄驚回頭一瞥,心悸地發現瘦小的「馬夫」也熟練地上了一匹小馬,偷偷地邊安撫馬邊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頭。
狄驚又是駭笑又是苦惱,猶豫不決地望著前頭駕馬的將軍。
在穿過兩條大街後,從軍突然微微控韁放慢速度和狄驚並騎,低沉而銳利地道︰「看我暗號,出手迅速,擒下跟蹤者。」
「大將軍……」狄驚一驚。
從軍修長的指節倏然輕彈,靈巧飛迅地一勒馬韁,奔雷悄然地回蹄橫身阻擋住後頭的小馬和馬上猛然僵住的人兒。
狄驚無法不從命,低喝一聲拍馬飛躍向跟蹤者,卻是下手輕柔小心地將「他」拎下馬。
從軍因狄驚怪異的舉止微微一怔,濃眉一揚,「這是怎麼回事?」
狄驚慌忙拱手,「回大將軍,是……夫人。」
他一愕,「冰娘?」
但見瘦小的馬夫沒好氣地吐了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抓下髒兮兮的瓜皮帽,不無怨恙地瞪了狄驚一眼。
「唉,你早假裝沒看見就好了。」她嘟嘴道。
「是末將的錯。」狄驚連忙賠罪。
「沒關系啦,不過你的眼力真好,而且很有警覺性。」她忍不住瞪了大皺其眉的從軍一眼,「不像某人。」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會心有靈犀呢,哪知他笨得跟頭犀牛一樣,壓根就沒有感覺到她,害她心底不禁有點酸起來。
從軍啼笑皆非,他清了清喉嚨,板起一張臉,聲音里卻有著無可掩飾的寵溺,「你看你這是什麼打扮?而且還騎馬……你存心讓我嚇掉半條命是不是?」
「哪有那麼嚴重?」冰娘不在意地揮揮手,嘻皮笑臉道︰「更何況你也不應該怪我,我可是在盡一個做人妻子的本分呢。」
「我世某人的妻子不需要偶爾客串馬夫。」他策馬踱近她,大手猛然一撈,將驚呼連連的她安安穩穩地放置在身前,「走。」
「你要帶我去上朝開開眼界嗎?」她眼兒一亮。
「你想太多了。」他忍不住瞪她一眼,低吼道︰「你是要回家。」
「回家?可是我要服侍你上下朝,還要幫忙照管馬兒……」她急忙巴住他鋼鐵一般的手臂。
「我說過了,你不是馬夫。」他咆哮道。
「這樣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耶!」她為難地道,小手還是緊攀著他的手,不讓他駕控馬兒。
他想笑,但又怕被這小女子順著竹竿往上爬。「困擾?哪門子的困擾?」
「我一連串的計畫表都做好了,你這樣會害我全盤計畫統統亂掉的啦。」她戳著他硬如石塊的胸膛,就算指尖發疼也顧不得了。「所以你不能把我送回家。」
「盡妻子的本分跟當我的馬夫有什麼關聯?」世從撫著額頭,突然覺得頭好痛。「你只要吃飽睡好坐在家里等我回府就好了。」
昨天她就像只柔順依人的小鳥,今天早上卻搖身一變,成了一只歪理連篇的小八哥鳥,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惹毛了她,接下來她會變成什麼……一頭母老虎嗎?
丙不其然,冰娘杏眼圓睜,母老虎當場現形,「我才不要當那種三等人!」
「什麼是三等人?」他不解的問道。
「等吃、等睡、等死。」她扳著手指頭怒氣沖沖的說,「一個女孩子的青春那麼短暫,萬一要是我比你短命早死了該怎麼辦?那就少了很多很多機會陪你,我豈不是虧大了?」
她沒頭沒腦的話令他發笑,但是她話里的內容卻讓他怎麼也笑不出來。
「我不準你比我早死。」他心驚肉跳,鐵臉一沉,「更不準你再說那種無聊話!」
「我說的是實……唔!」她的嘴巴被鐵拳大掌給牢牢捂住。
「還說!」他低吼。
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珠急得骨碌碌轉,滿頭大汗,拚命想把他的手給扳開。
再這樣捂下去她才真會一命嗚呼哀哉咧!
從軍不理會她咿咿唔唔的抗議和殺人般的瞪眼,對看得津津有味的狄驚哼道︰「看夠了嗎?」
「夠了。」狄驚反應奇快,識相地扭過頭去。
雖然他不想錯過這幕針鋒相對的精采好戲,不過他有預感,將軍不會喜歡閨房小兒女的斗嘴被屬下當好戲般欣賞。
「狄驚。」從軍低頭看了懷里的小人兒一眼,強抑住一聲嘆息,「看來我今日無法上朝了,就麻煩你去報備一聲吧。」
「是。」狄驚笑咪咪的回了一聲。
等到狄驚駕馬飛馳向皇城,從軍這才放開手掌,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帶你回去。」
冰娘本來很不爽他剛剛似惡霸的行徑,但是一想到勞碌命的他竟然破天荒為她放一天的假,她整個人像是吞了人參果般,通身有說不出來的快活和興奮。
「回去?」她激動地攀住他的手,眸兒亮晶晶,「難得偷得浮生一日閑,我們怎麼可以浪費大好時光呢?走走走。」
「走去哪里?」從軍被她歡喜若狂的表情逗笑了。
「去逛大街、吃小吃、看雜耍呀。」她滿臉期待,高興得不得了,「我听說京城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可我一樣也沒瞧見過,你就帶我這個土包子去開開眼界,好不好?」
他低頭寵愛地看著她,「當然好,只是有一個問題。」
「是什麼?」她小瞼一垮,「你該不會還要先回去趕軍務公文吧?」
難得的一個大好休息機會呢。
她落寞失望的模樣讓他的胸房狠狠地一揪,從軍憐惜地撫模著她的小臉,急急解釋道︰「不,我所謂的問題是……我也不太清楚京城有什麼好玩的,所以我怕你會失望。」
原來如此。
她的眉在瞬間快樂地揚起,笑意重新回到臉上,「沒關系,走到哪兒玩到哪兒,只要你陪在我身邊,無論什麼地方都好玩。」
他的眸光亮了起來,「你真這麼覺得?為什麼?」
冰娘展顏一笑,重重地點頭,「嗯,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相公啊。」
她的答案深深地溫暖了他的胸臆和心房,從軍作夢也沒想到,幸福竟然是如此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輕語,一朵微笑,就足以照亮他內心深處最孤冷黑暗的地方。
他無言卻深深震撼感動了,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摟住她,生怕生命中這份獨一無二的美麗和幸福會在他不經意時猶如蝴蝶般翩翩飛離他身畔。
他不放手,永遠永遠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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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舍馬步行,牽著手找到城東最熱鬧的市集大街。
這一條寬闊以碧石板鋪就的大路上,花紅柳綠鶯啼處處,小橋流水清澈潺潺,再加上兩旁令人眼花撩亂的商家小販,還有優閑逛街賞玩殺價的游人們,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幅太平盛世好時節的美景。
四處人聲鼎沸,冰娘拉著英挺高大的從軍穿梭在人群之中,一下子模模這個,一下子看看那個,買了一支冰糖葫蘆,又站著欣賞了一會兒的耍大刀和猴戲,接下來又拖著從軍來到一攤賣著各式精致銀飾手環的小販前。
從軍從頭至尾都是噙著寵溺的微笑,帶著眷戀不移的眸光被她拉著逛來逛去。
他本以為逛街這種無聊的事一定會讓他厭煩,沒想到光是陪著她跟賣冰糖葫蘆販天南地北的閑聊,或是看她跟小販你來我往的殺著價,在在都讓他目不轉楮且興味盎然。
他懷疑有她在身邊,有誰會想起「無聊」兩字怎生書?
冰娘假裝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一支鏤銀纏花簪,其實兩眼卻是有意無意地瞥著一串巧工串成的銀鈴手鏈。
「老板,這柄簪子怎麼賣?」
精明的小販咧嘴一笑,「看姑娘這麼喜歡,就隨便賣一賣啦,三串錢。」
「三串?」她叫了起來,小手急忙伸到背後對正要掏出錢來的從軍擺了擺。
一路走來,事實證明這個沙場上當者披靡、無人能敵的大將軍是殺價場上的傻兵兼瘟生,幾乎只要是老板開出的價錢,他二話不說就要掏出錢來付,害她在一邊丟臉得要命。
他一點都不懂得殺價的快感和藝術,每個老板賺他的錢一定覺得很沒有成就感。
像她就不一樣了,一張「殺口」可高可低,見老板眼色而轉舵,以拿到成本為己任……哼哼,再加上笑臉一出,誰與爭鋒?幾乎沒有不手到擒來的貨。
從軍一怔,不禁失笑,她又來了。
她的叫聲讓小販畏縮了縮,立刻對面前這位傾城美女感到愧疚起來,「呃,那麼小姐開個價,你看如何?」
她有點滿意的微笑,甜甜地道︰「小販哥哥,一串,也就是十個銅錢如何?」
「一串錢?」小販吸了一口涼氣,頭搖得跟博浪鼓一樣,「不成、不成,小姐,這樣我會賠錢的,你就再往上加點吧。」
「那你說多少?」她嬌睨著他。
「最少也讓我有個工錢吧。」小販搓搓手,討好地伸出兩根手指,「兩串錢如何?平常人可是沒有這種優待的喔,若不是看在小姐這般識貨又長得這麼美的份上,我哪舍得賣這種價錢呢?」
「小販哥哥做人不老實呢。」她嘖嘖搖頭,「我看這本錢加工錢也就值一串銅錢,好吧,就再給你賺一點……十五個銅錢,再多我不買了。」
「這實在不行啊……」小販驚恐地看著她放下簪子,「呃,小姐……」
「我這人買東西最不喜歡殺得老板血本無歸了,既然你不肯的話,那我也不勉強。」她拾起那串真正想買的銀鈴手鏈,「不過我也不好意思空手離開,還是要給你捧個場,畢竟你們掙錢不易啊。你這手鏈怎麼賣?」
小販被她一番話感動得只差沒有涕淚縱橫,想也不想地道︰「小姐,你真是太懂得我們這賣貨小兒郎的心聲了……這手鏈就賣你七個銅錢吧,真是成本價了。」
「謝謝。」她二話不說,急忙轉頭,「相公給錢。」
趁小販哥哥精打細算的腦袋還未會過意來,趕緊付錢走人。
從軍已經配合得很習慣了,很快取出剛剛找來的銅錢付給小販,摟著歡天喜地的冰娘火速離開。
從剛才糖炒栗子攤、雪玉甜糕攤和麻花攤的經驗得知,老板都會在感動過後驀然醒覺,發現自己怎麼鬼迷心竅,真賣出了成本價。
冰娘笑眯了眼,快樂地道︰「京城真是太好玩了,城里人實在太好心了。」
「是你太令人防不勝防了。」他又想笑又想嘆氣。
「哪有?」她伸出雪白皓腕,遞給他那串銀鈴手鏈,「相公,幫我戴。」
從軍動作有些笨拙,卻絕對溫柔地將那串不時發出清脆叮咚響的銀鈴手鏈系在她的玉腕上。
冰娘歡喜地一甩腕子,滿意地听著那聲聲好听的叮鈴響。
「你很喜歡?」他憐惜地微笑。「那麼以後我再買給你,無論是金子做的還是珠玉寶石做的,看你要多少有多少。」
「這樣就很好了。」冰娘盈盈地笑著,覺得無比的幸福。「我也不要什麼金銀珠寶做的,這是你送給我的,我一定會一輩子好好珍藏著它。」
他感動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我也沒有給你什麼珍貴的好東西,這不過是一條只值七個銅子兒的手鏈。」
「在我心里,它夠珍貴了。」她撥弄著上頭的小小銀鈴鐺,難掩羞澀。
從軍緊緊握著她的手,激動而無言了。
此情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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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逛了快兩個時辰,到最後冰娘一雙腿又酸又累,幾乎快走不動了,她的兩顆晶瑩黑眼珠還是頻頻轉動,朝四周新奇又好玩的攤子看。
從軍微微一笑,低下頭溫和地問道︰「累了吧?我們到酒樓里吃個午飯,歇歇腿吧。」
她的大眼楮勉強從熱鬧的斗雞場子移轉回來,對著他央求道︰「那等我們吃完飯後,可以再去看斗雞嗎?我以前從來沒玩過呢,看樣子好像可以給人下注。」
「你想賭斗雞?」他有些訝異。
「可以嗎?」她眼兒亮晶晶,希冀地道︰「只要你借給我幾個銅子兒玩,我保證可以贏錢回來還你。」
他皺眉了,卻是因為她那個「還」字。「你要還我什麼錢?」
「剛剛一路白吃白喝都是你付的錢,我總不好意思真敲你竹杠吧?」她也是有良知的人。「不過那條鏈子就讓你送,我就不把那七個銅子兒算進去了。」
這小娘子,竟然還跟他外人似地講客套!
從軍不悅地道︰「我不要你還錢,你是我娘子,提供你舒適的食衣住行育樂,也是做丈夫的責任之一。」
冰娘胸口一熱,十分感動,她悄悄地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玩著他長繭的手指,「相公,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你值得的。」他堅定地道。
「但我們畢竟還不是正式的夫妻……」她的良心隱隱作痛。
「我們已經是了。」他眼底閃過一抹甜蜜,「何況等到半個月後舉行婚禮,我們就更加確定彼此的名分了。」
「半個月後……」她猛然抬頭,滿眼錯愕,「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件事?」
「我現在跟你說了。」他笑吟吟的看著她。
他有一個能干的管家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家僕,里里外外都打點好,婚禮就訂在下個月十五,現在只剩下帶冰娘進宮向皇上稟明喜事了。
「可是我說過,我不想給除了府里以外的人知道咱們成親的事。」她咬咬下唇,無力地道。
從軍沒有察覺她的異狀,還以為她是害羞。「冰娘,我一定要給你一個永生難忘的婚禮,我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妻子有多麼值得珍寵。」
「可是……」她心慌意亂了。
「我們先去吃飯吧,一個早上你只胡亂吃了些點心,一定餓了。」他溫柔卻堅持地擁著她往前面一家酒樓走去。
冰娘額上冷汗微微沁出,她抬頭望著燦爛的太陽,突然覺得頭暈。
心底深處那隱隱的陰霾和隱憂又悄悄浮現,冷冷地提醒著她,過去的還未過去,卻是隨時有可能出現毀了她的未來。
從軍攙著她來到京城有名的「醉仙居」,一見鼎鼎大名的紅袍大將軍和美貌動人的姑娘蒞臨,掌櫃的在驚艷加驚喜之余,連忙殷勤地招呼著他們來到二樓的雅座。
風動竹簾影,絲絲映人碧,樓上的雅座以長垂落地的竹簾相隔,廂房與廂房之間只聞人聲難見人影,雅致的布置,讓就算是嗓門再大的人來到這兒都會忍不住壓低聲音,附庸風雅一番。
可是當他們才走上樓梯,走到靠窗的一處雅座時,右方的廂房里驀地傳來陣陣哄笑聲。
「哈哈哈……」
「你這小子,除了會大吹牛皮外還會做什麼?」
從軍濃眉不悅地一蹙,看得掌櫃的一陣心驚肉跳。
「咳,大將軍,您請見諒,那一桌是平庸侯的公子和無用公的少爺,以及一群官家子弟聚會……」掌櫃的邊說邊抹著汗,「他們……聲音是大了些,但應該也不至於……呃,太大……」
吞吞吐吐又矛矛盾盾,掌櫃的無奈盡寫在臉上,
總之,他惹不起里頭那群公子哥兒,又生怕大將軍會見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從軍濃眉一挑正想說話,冰娘不忍心,急忙安撫掌櫃,「掌櫃的,不要緊,有人聲也比較熱鬧啊,你說是吧?」
她最後一句話是問向從軍,不等他開口,她繼續熱絡地道︰「掌櫃的,有什麼好吃、好喝的好茶好菜統統拿上來,大將軍要請客。」
「是,小姐。」掌櫃的點頭如搗蒜地應允,「馬上來,馬上來。」
等掌櫃的下樓去後,冰娘拉著一臉嚴肅的從軍坐了下來。
「別生氣嘛,反正就當看熱鬧。」她淘氣地眨眨眼。「好嘛。」
他緩緩地吁了口氣,含笑地看著她,「我怕你覺得吵。」
「我說過,只要有你在我旁邊,無論哪兒我都好。」她甜甜地回道。
她這句話完全地拂去他眉眼間最後一抹豫色,從軍愉快地模模她的頭,看起來高興得不得了。
精致可口的菜肴和點心輪番送上來,掌櫃的還沏了一壺上好香片送上,又在桌邊說了一番好話才歡歡喜喜地下樓。
冰娘興高采烈地吃著,從軍體貼地為她夾菜去骨,斟著熱騰騰的香茗讓她潤喉,微笑地盯著她大快朵頤的吃相。
就在這時,隔壁那桌公子哥兒們顯然有些喝醉了,其中一個大著舌頭說︰「我說……你這小子真是個王八蛋……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丟人現眼一世不得出頭……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跟你家里那個老虔婆……呃,根本沒有人瞧得起……」
「金大富,你這醉貓胡說八道什麼?」一個熟悉的清亮聲音含悲帶憤地響起。
正在跟一只大紅螃蟹奮戰的冰娘倏地抬起小臉,耳朵豎起——
「咦?」她手上的動作頓住。
怎麼那個聲音有點熟?好像在哪兒听過幾回?
從軍並沒有認出那聲音,只是有點驚異地看著她,「怎麼了?怎麼不吃了?不新鮮嗎?」
「不是。」她急忙甩著油膩膩的小手,放在嘴邊噓道︰「噓,你听。」
他身形一頓,側耳定神傾听。
棒壁桌已經開始煙硝彌漫,充滿了濃濃的火氣——
「我是醉貓?去你的,你才喝醉了,你以為你什麼東西啊?哼!不過是個癟三、爛貨色……」金大富發怒起來反而不大舌頭了,罵人罵得可溜了。「窮巴子、小兔崽子,大爺我們要不是看你可憐,你有本事跟大爺們坐在這兒一道喝酒嗎?」
「金大富,你給我說清楚,誰要你可憐了,你……」那個清亮聲音里充滿了受傷和羞慚。「你也不過是個小小知府的兒子,你當自己是皇親國戚嗎?你不要瞧不起人,我有哪一點配不上跟你們坐在一塊喝酒了?」
另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慢條斯理的響起,「我說世公平啊,要老實說呢,你也算不上什麼玩意,我們大家心知肚明,你們這一房早就沒落了,窮了,要不是世大將軍三不五時給你們家用度費,你和你娘恐怕早流落街頭當乞丐去了。」
落井下石真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另外一人也加入了恥笑團。
「你以為你還是我們這票公子哥兒里的一員嗎?傻子,我們肯讓你跟,是因為看你像只跟屁蟲跟在我們後頭當小弟,實在是過癮極了,哈哈哈……」平庸侯的兒子哈哈大笑道,「尤其是你那個又丑又老又笨的娘,幾次三番央求我們去你們府里喝茶……嘖嘖,看她那副嘴臉就覺得可憐又可笑。」
「她還以為你有資格當我們的朋友哩。」卑劣的生物又多了一只,無用公的公子怪笑的跟著恥笑。「真是個笨老女人。」
那個清亮的聲音又驚又怒又絕望,「你們……你們實在欺人太甚!你們就以為我們世家這麼好欺負……」
「當然好欺負,你問問這全京城的人,誰人不知你家那個老虔婆當年干了什麼好事,非但得罪了財大勢大的大將軍,更惹毛了皇上……哼哼,留你們一條狗命實在是便宜你們了,難不成世大將軍還會跳出來維護你們不成?他恨你們都來不及了!」金大富囂張地叫道,「你瞪什麼?有本事你咬我啊,咬啊咬啊……」
「你們……」
突然,嘩啦一聲,竹簾被一個身材嬌小卻傾國傾城的俏佳人一把掀開。
所有的人尚未從驚艷和震驚中清醒過來,那個俏佳人已經開口。
「親愛的堂弟,難得有人發癲自願給人咬,就算咱們有千百個不願意,還是賞他個臉,隨便咬一口吧。」冰娘笑咪咪的說,輕移蓮步來到滿臉愕然的晉深身邊,友善又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咦,你怎麼傻了?不認得大嫂啦?」
「大……嫂?」他的聲音似被驚愕卡住,好不容易才擠了出來。
他眨了眨眼,視線隨即瞥向緩緩踱來,溫柔卻堅定地摟住妻子的從軍。
所有人都被從軍和冰娘的出現驚呆了。
「堂、堂兄?」晉深的目光里揉合著崇拜、欽敬和羞慚,他直覺想要立正站好,卻控制不了嚇到僵硬的肌肉。
「大、大將軍?」其他人更是嚇到連下巴都掉了,紛紛想要鑽進地洞里。
慘了,他們竟然當著大將軍的面提及他,還批評他們家事……
不過,一想到傳言大將軍和世家二房向來不和,他們被嚇傻的腦袋又紛紛恢復了運轉能力。
說不定世大將軍會很高興他們幫他侮辱欺負這個可恨的堂弟,也說不定他在一喜之下,會犒賞他們什麼肥差事或者是金銀珠寶。
貪婪勝過了理智,使他們沒有人偷偷落跑。
「世大將軍,您來得正好,我們……」無用公的公子討好地開口。
從軍銳利的眸光一掃,他登時有些結結巴巴起來。
「呃,我們……我們……」
晉深身體一僵,內心充滿了絕望。
他怎麼會忘了?他從小就深深崇拜的堂兄恨他們,而且堂嫂一定跟他告過狀,說他那天擅自拿著他的名號恫喝她……晉深的心髒整個翻絞了起來。
冰娘沒有錯過他眼底的痛楚和絕望,心不禁微微一抽,想也不想地大聲道︰「你們怎麼樣?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侮辱我們最親愛的堂弟,現在大將軍在此,可有你們好受的了。」
所有人都被她這番氣勢磅礡的話驚住了,包括從軍。
「我的什麼?」他震驚地低問。
冰娘忍不住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低聲道︰「家人要炮口一致對外,你不要給我漏氣。」
從軍雖然有點不爽,但還是識時務地閉上嘴,打算靜觀其變。
「小姐,請問芳名……」無用公的公子看著她絕世的美貌,邊流口水邊搭訕,完全忘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醉到眼楮霧茫茫的金大富大吼一聲,「你是什麼東西?敢來威脅我們?」
從軍臉色一沉,凡是有長眼楮的統統倒抽一口涼氣,紛紛四下張望,想找地洞躲進去以躲避大將軍的怒氣。
冰娘仍是笑嘻嘻的,「我呀?我是人,不是東西耶,不過我的最新頭餃是大將軍夫人,你們高興的話也可以尊稱我世夫人,不高興的話還是得尊稱我世夫人,既然我相公是世大將軍,那麼我堂弟世晉深少爺,你們就得尊稱他一聲世二少爺,听懂了沒有?」
從軍深沉威脅的眸光讓所有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忙不迭地點頭,只有金大富例外。
可悲的金大富,醉得搞不清東西南北,兀自咆哮道︰「什麼東西?所有的人都知道世大將軍恨透了世晉深一家人,傳言說——」
「傳言錯了。」冰娘簡潔有力地道︰「世家人永遠是一家人,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污蔑侮辱,以後如果再讓我們或任何人听到從你們口中吐出一字半句辱及世家老老小小的話,那麼我相公會很樂意親手剝掉你們的皮,是不是呀?相公。」
親手剝人皮?據他所知,他並沒有這種嗜好。
從軍還在思索,冰娘又狠狠地踩上第二腳。
「沒錯。」他俐落地道。
一票官家子弟開始強烈地顫抖起來,瘋狂地搖頭。
「不不不……呃,是是是……我們不會說的,我們絕對不敢……再說了。」性命要緊哪。
晉深傻眼了,不敢置信地望著冰娘,還有她背後像天神般的從軍。
從軍的眸光幽黑深沉,但是沒有一絲不悅的味道。
晉深陡地覺得胸口有股熱浪襲了上來,一股劇烈的釋然和被接受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
他的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上潮濕的熱意,喉頭的硬塊讓他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對了,晉深,既然在這兒遇見了你,勞煩你回去跟嬸娘說一聲,明兒個我們要去家里拜會她,順道嘗嘗她拿手的羊肉大火鍋,就麻煩她老人家了。」冰娘笑意嫣然,「咱們明晚見……哦,還有,大嫂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不要跟那種只懂得酒色財氣、吃喝玩樂的執子弟來往,會有失身分的,知不知道?」
「是,大嫂。」晉深忍不住噙著淚光笑了起來。
冰娘轉頭,對著始終冷眼旁觀,一臉莫測高深的從軍淺淺笑道︰「相公,咱們可以去看斗雞了嗎?」
他點點頭,「好。」
「你不跟堂弟說點什麼嗎?」她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從軍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妮子玩什麼把戲?但還是依言望向晉深,低沉道︰「沒事早點回去讀書吧,」
噢!她真想重重敲他的腦袋。
這算什麼溫情的安慰?難道他沒有听到剛剛那堆人渣是怎麼糟蹋晉深的嗎?
有別於冰娘的氣惱,晉深卻被他短短的一句話重新燃起了溫暖和志氣。
「是,堂兄,我馬上回去讀書。」他激動到聲音都變了。
「好。」從軍點點頭,眼神閃過一絲什麼。
是滿意和寬慰嗎?冰娘真希望自己沒有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