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圃里,春光仿佛打定了主意永遠駐足在這兒不走了。
鵝黃色的、粉紅色的、雪白色的蝶兒翩翩飛舞在種植著各色奇花香草的園子里,空氣里隱約飄蕩著絲絲縷縷的幽香,若不是自色彩絢麗的奇異花朵,就是從淡紫色、女敕綠色的婷婷芳草隨風輕曳中,悄悄綻吐而來。
坐在亭子里,懷里捧著一小木盆長生果,香圓邊剝著殼邊吃著那焙得香香脆脆的果仁,身邊還有一個高大俊爾男人吹奏著清亮婉轉的曲子,簡直就像在最美最舒服的夢境里一樣。
香圓痴痴望著他完美的側面輪廓,不由自主甜甜傻笑了開來。
什麼滿月復熱血、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揚名立萬……剎那間全都不重要了。
她多年來所向往的一切,好像還遠遠比不上此時此刻坐在他身邊,偷偷愛慕著他的怦然心跳戚……
香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著了什麼魔?還是吃錯了什麼藥?
明明知道藥王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隨時會出現,也許也會隨時就消失下見,但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喜歡上他,深深戀慕上他。
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一想到這兒,香圓默默低下頭,戚傷地鼻頭酸楚了起來。
「怎麼了?」他停下吹笛的動作,察覺到她的異常,側頭輕問。
「沒什麼。」她心慌地連忙搖頭否認。
怎麼能被他發現呢?他一定會笑她笑到死吧?
別忘了在她生病之前,他可是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只是現在這些日子以來,他不知怎的就對她很好很好了。
她想想,又覺得煞是窩心。
「香圓。」他突然開口喚了她的名字,眸光深沉而專注地看著她。「你有沒有想過……嫁人?」
香圓的小臉轟地炸紅了,結結巴巴道︰「嫁、嫁……」
嫁他嗎?
天哪,他該不會也和她有相同的感覺,甚至還更進一步想要和她論及婚嫁了吧?這是求親嗎?會不會太直接、太快了點?
這個刺激實在太大了,她、她心髒有點來不及跳呀,呼吸也急促到趕不及喘哪!
「對,女孩兒家總是要嫁人的。」他沒有意識到她興奮到快抽筋的臉蛋,自顧自地沉溺在自己矛盾又復雜的心緒中,「到時候,你還能堅持要接掌你爹的‘一品回春院’嗎?「
她暗爽傻笑害羞了好半天,才稍微正常點。「可是你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我?」藥王被她問懵了。
「對呀,如果是別的男人還有可能反對,但是……」香圓嬌羞答答地低下頭,小手扭動著絳紅色的裙擺,不敢看他。「你可是藥王呀,你……你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茫然的腦袋逐漸想通這是怎麼回事,英俊的臉龐驀然通紅,腦際一陣強烈眩然——
她想嫁的人走他!
「股前所未有的狂猛喜悅像巨浪般沖擊撞上了他,他震撼呆愣得完全無法反應,可是心口和唇畔卻已有抹管也管不住的笑意,深深地蕩漾了開來。
她想嫁的人是他,是他!
等等。
他陡然驚醒,猛然收束恣意狂喜過頭的心情!懊死,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不是他一開始的本意,從來就不是!
「雖然我一開始也沒想過我們倆會變成這樣,但是……但是……」她笑得越發嬌柔,看得他怦然心動。「愛情要來的時候,任誰擋都擋不住呀。」
「是啊,當愛情要來的時候……」他溫柔地瞅著她,不自覺地隨著她微笑了起來。
天殺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他又差點懊惱到嘔出血來,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了?怎麼會附和起她的天馬行空來了?
戲不是這麼演的,事情不是這麼安排的。
「我想你應該是誤會了。」他硬下心腸道︰「我是在說服你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著想,畢竟對姑娘家來說,嫁得如意郎君是比什麼還重要。」
這種迂腐到不行的狗屁話,他現在說來自己都覺得空洞無聊。
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這輩子最重然諾,絕不可能半途而廢打退堂鼓。
香圓呆了一呆。
「可是你剛剛不是在說我們……」她傻眼了。
他搖頭,「不是。」
她屏住呼吸,突然有種難堪又想哭的沖動。
天,她根本就是個大白痴、大花痴、大笨蛋,她怎麼會以為他是在跟她求親呢?
這下子他一定會更瞧不起她,更想恥笑她了啊!
眼見她眼圈兒一紅,泫然欲泣的模樣,他的心口一陣劇痛。
「呃,我不是說不是,我的意思是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他心慌意亂極了,心疼地拼命想補救。「因為……因為你該喝藥了。」
「啥?」她淚汪汪的抬頭。
他輕輕地撫模著她的頭,溫和地解釋道︰「現在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尤其是‘一品回春院’的事,我要你現在好好養好身子,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頭好壯壯,以後任何風寒都不怕,懂嗎?」
他的撫慰神奇地驅離了香圓所有的羞慚不安,淚珠還在眼眶里打轉,可是幸福快樂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臉上了。
他還是心疼著她的。
呀,那她還是有希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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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要幫我簽那張保證書呢?」
這天夜晚,香圓吃完了他熬煮的最後一帖滋補養身的甜甜藥湯後,突然又想到這件事。
他有種嘆氣的沖動。
「不要。」難道他的存在對她而言,就只有簽保證書的價值嗎?
也不知是誰,前兩天還口口聲聲談到要嫁給他的事,他心底大大不是滋味。
明知道這麼想很幼稚,他還是忍不住。
「為什麼?」她這些日子來被調養得紅紅潤潤的小臉又更圓了,偏著頭睨著他的模樣更加可愛。
「嗯咳。」他清了清喉嚨,拒絕被她可愛嬌甜的圓圓臉軟化立場。「你究竟有沒有認真思考過,以你可怕的醫術真的適合當醫館的主人嗎?」
「我行啊,其實我醫術還不賴的,只是有時候太緊張就會演出失常。」她大言不慚道。
他一個字都不信。
「也不知是誰上次還險些毒死誰的。」他哼了哼。
她訕訕一笑。「呃,那是意外,意外。」
「當日若不是我熟諳醫理,恐怕早已‘意外暴斃’了。」他盯著她越來越心虛的小臉,濃眉緊皺。「你有沒有考慮過,或許你根本是入錯行,搞錯志向了?或許‘四川唐門’或‘江南霹靂堂’更適合你這樣天生的用毒奇才。」
嗯,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也許他竟無意中替她找出一條人生真正的康莊大道了。
「才不要,我要醫活人,我才不要毒死人。」她一臉堅持。
「不對,我真的確信你非常適合投入‘江南霹靂堂’門下。」他更堅持。
「人家不要啦,人家要當大夫……」香圓忽然覺得有點怪怪的,疑惑地問︰「藥王,你怎麼也知道‘四川唐門’和‘江南霹靂堂’這兩大毒門世家呢?」
他一時發覺失言,隨即掩飾地一笑。「笨蛋,‘四川唐門’與‘江南霹靂堂’皆是百年大族,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樣。哇,我都不知道耶。」
藥王真厲害,什麼都懂。
不愧是她的英雄,她的偶像啊,呵呵呵。
「總而言之,有的時候,人還是得承認自己根本不適合成為某種人、做某些事。」他意有所指地道。「有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對啊,我也曾經跟我爹說過,我命中注定就是要成為‘一品回春院’的女東家。而且說起我爹呀,他根本就不適合當一個重男輕女的老冬烘先生,也不應該要我放棄接掌‘一品回春院’,甚至還想要隨隨便便就逼我嫁人。」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說到自己爹爹頭上去了。「他偏就不听,唉,我也很傷腦筋呢。」
他險些嗆出一口血來。
這個小肉包真是夠了!
不管他好說歹說,明示暗示,她根本是後知後覺……不對,是不知不覺。
再這樣下去,她早晚有一天真會讓自己恐怖的醫術給害死!
「我指的是你。你的醫術只有八個字可形容——草菅人命,慘不忍睹。」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發揮毒舌本領,直截了當戳破她自以為是當世神醫的幻想。「再給你一百年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你還是早點放棄吧,不要再給大家制造麻煩和困擾了。」
草菅人命。慘不忍賭?
麻煩……和困擾?
香圓渾身一震,像被柄猝不及防的大錘狠狠搗中了心髒,疼得緊緊縮僵成小小團。
最叫她傷心的是,揮舞著這柄重錘殘忍的擊中她的人……居然是他!
罷剛他倆不是還談得很開心嗎?
可是怎麼轉瞬間,他居然會那麼殘酷直接地給了她那八個字的評語,而且他還不是別人,他是她最心儀、最傾慕的人兒呀!
難道她在他心中,就只是個這麼壞、這麼笨,又這麼自私的蒙古大夫嗎?
草菅人命,慘不忍賭。
草菅人命,慘不忍賭。
草菅人命,慘不忍賭。
不!她只不過是想要幫忙治好人們的病痛,只不過想要看到病患擺月兌痼疾以後,那重回憔悴臉龐上的釋然笑容……這樣錯了嗎?
她也不過是想要讓「一品回春院」能夠永遠開下去,永遠維持著大夫與病人之間噓寒問暖,熱鬧而溫馨的景象,永遠都能夠嗅聞到家中縈然不絕的藥香味,听到大夫病人和小學徒們嘻嘻哈哈的笑聲。
還有爹爹蹺著二郎腿呷著人參茶,時不時親自幫病人號脈的身影,還有大哥和嫂子在大太陽底下揮灑著汗水栽植藥草,歡愉又滿足的神情。
她也只不過想要二哥跟二嫂不管在任何時候回來,都能夠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住下,什麼都不用擔心。
她也只不過……想要永遠都能夠和爹抬杠說笑拌嘴,希望這樣幸福的時光永遠不要消逝。
如果「一品回春院」有人執掌,如果「一品回春院」有她奮斗努力,那麼」一品回春院」的大門就會永遠永遠開啟,這一切的快樂就永遠不會變成泛黃的回憶了。
可是她多年來的努力竟然只換得「草菅人命,慘不忍睹」的事實嗎?
這八個字不斷地在她腦袋里回蕩,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尖銳刺耳,香圓緊緊捂住雙耳,可是怎麼也阻止不了他低沉輕諷的聲音重復蕩漾!
草菅人命……慘不忍睹……
「不是的!」痛楚的熱淚進出眼眶,她激動地跌撞著下床,僅著單薄的絳紗衣便沖出了房門。「我不是存心要變成那樣的人,我也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是不是啊!」
「香圓!」藥王的臉色瞬間大變,慌亂地跟著追了過去。
老天,她穿得那麼少,她一定會被凍壞的!
夜幕已然悄悄籠罩大地,白畫還算溫暖的氣候在夜晚便化為沁涼似水,藥王圃中遍植奇花異草,此刻幽幽地吐露出冷露清霧。
他身形如天外飛仙,一閃即至,自背後緊緊摟抱住她,雙臂緊箍著她瘋狂奮力掙扎的身子,怎麼也不肯放手。
「香圓,你先听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緊緊抱著她氣扭不休的身子,心慌意亂得胃絞擰成了一團。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她拳打腳踢哭叫了起來,圓圓的小臉布滿悲憤之情。「放開我,你不是我這一國的,你根本不支持我,你跟我爹一樣,跟他們所有人都一樣,你們全都瞧不起我,全都只是在嘲笑我……」
「不!」看她哭得摧肝瀝膽的模樣,他的心都快碎了。「不是這樣的,我永遠不會嘲笑你,我完全懂得你的心情,真的!」
「騙人!騙人!你們統統都是在騙人!」她多年來拼命追尋卻又不斷被取笑的一切心酸,全在這一刻爆發了開來。
「香圓……」他沙啞低喚。
「你們統統都在笑我,你們都拿我當傻子看!」她拼命捶打著他的胸膛,痛哭大叫。
「我不是這樣的。」他緊緊地擁著她,只是靜靜地承受她憤怒如雨落的拳頭。「但是,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小拳頭怎麼槌也傷不了他,可是她痛哭的淚水卻毫不費力就燒灼刺疼了他的五髒六腑。
「我不是沒有瞧見大家在笑我連當歸跟川芎都分不清楚,也不是沒有听見大家議論紛紛羅家怎麼會出了一個醫術蠢材……我什麼都承認,我就是笨,我就是蠢,我就是搞不清楚什麼藥材得配什麼藥材才對,可是我已經好努力了,我自己翻醫書,我自己磨藥草,我什麼都自己來,我常常試藥試到中毒,只能偷偷去拿我爹的解毒丸吃,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幫助別人治病,我也想要變成一個好大夫啊!」
她把所有的傷心、憤怒、恐懼和酸楚一古腦全宣泄出來,崩潰地哭倒在他懷里,淚流成河。
他心如刀割,寸寸絞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死命尋思著想要安慰她什麼,可是當他注視著她哭得淚痕斑斑又慘白的小臉時,所有的話全卡在胸口,只剩下劇烈的心疼填滿了胸臆間。
可憐的香圓……
她的脆弱、她的害怕、她的心慌,平日全掩飾在她熱情的笑臉里,所有人——
包括他在內,只看見了她的沖勁、她的活潑、她的勇氣,卻忘了她其實也是一個縴細易感的小女人,她也有無助惶恐的時候。
可是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出言深深刺傷了她……
此刻,他恨不得狠狠扭斷自己的脖子!
「對不起……」他在她耳畔輕語,字字誠摯而真心。
香圓哭得昏天暗地,根本沒有听清楚他說了什麼,只是覺得自己已經好累好累了。
這些年來,她死拚活拚想爭取的一切,看在眾人眼里不過是笑話一場,對不對?
難道她想要成為「一品回春院」的繼承人,就有這麼滑稽可笑嗎?
她霎時突然覺得心灰意冷。
如果她的奮斗、她的努力、她的夢想,只不過給所有人帶來一場又一場的麻煩和困擾,那麼就算到最後真讓她成功了,其它人會快樂嗎?爹會高興嗎?一切還有意義嗎?
香圓粉女敕的小臉木然起來,呆呆地望著黑夜的盡頭,雖然隱隱約約嗅聞得到花香,可是橫亙在眼前的只有無邊的沉沉黑暗,就跟她十幾年來苦苦追求的一樣,始終聞得到香氣,卻怎麼也看不見、踫觸不到。
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香圓,」他溫柔地低喚著她,語氣里充滿掩不住的焦急與關懷。「乖,我們先回屋里休息好不好?你穿得太單薄了,萬一再受風寒就不好了。有什麼心事有什麼委屈,我都听你說,我都為你做主,好不好?」
她沒有反應。只是怔怔愣愣地望著遠方,什麼都不想再多說,也什麼都不想再多想了。
他感覺到她有一絲不太對勁,可是也頗感欣慰她沒有再掙扎和落淚。
只要她別再這麼傷心激動,他胸口的灼痛仿佛就得以減輕了一些些,也放心許多。
他抱起她柔軟的身子,輕緩地邁開步伐,不敢走太急太快,深怕顛著了她。
香圓怔忡地偎在他強壯溫暖的胸懷里,意識和神智已然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最初的夢想是什麼呢?一定不是要成為「一品回春院」的東家吧。
那究竟是什麼呢?她一定要努力地想,也許想出來以後她就會快樂很多很多,也許永遠再也不會這麼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