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梨沒有員工通行的磁卡,所以只能偷偷混進人群里搭「霸王電梯」。按下B1的按紐,出了電梯後,她難掩緊張慌亂不安的心情,躲在一根梁柱後面,等待她要見的人出現。
作賊心處就是她此刻的寫照,每一道走出電梯去開車的腳步聲,都能夠令她驚喘冒汗好一陣子,而且最煎熬的是頭上那支監視器……她為了躲監視器,身體幾乎是黏在柱子上。
可是每當听到人聲,她還是得鬼鬼祟祟探出頭去觀看動靜。
扛著的行李越來越重,她暗自祈求老天爺讓她今天就能找到雷行雲,否則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台北撐幾天?
終于,當地一聲,專用電梯的門開啟了,她心髒糾緊了起來,屏息地望向電梯門。
一個高大英挺的年經男人和一名銀發老人走了出來。
專用電梯!雷行雲!
戴春梨腦門一熱,想也不想大步沖了過去,激動地大喊──「雷董事長!」她朝著那名銀發老人換通一聲跪了下去。「請您放過我們家高麗菜田,不要把度假別墅蓋在我們家的土地上!」銀發老人當場被她嚇了一大跳。
他身邊的年輕男人則是皺起濃眉,不悅地盯著這個背了大包小包、秀氣小臉蒼白若紙的女人。是他眼花了嗎?還是她身上真的穿著一件花樣款式傳統老舊到可怕的碎花洋裝?
是誰自作主張把公司的地下室提供給人拍片的?拍的還是五十年代「養鵝人家」那一類的忙舊電影,他打賭她身上那件衣服足足有四、五十歲那麼老了!
「小姐,你誤會了!我不是當董事長。」財務部經理驚魂甫定,連忙彎下腰要扶起她,不忘偷瞄正牌的董事長一眼。
糟糕,董事長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微微蹙起的眉頭就已經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你不是?!」戴春梨愣愣地仰望著他,一時震驚過度。
「對啊。我不是。」財務部經理剛剛跟在董事長身邊報告到一半的年度預算數字,被她這麼一搞全忘光光了。「呃,你要不要先起來再說?」天啊!她果然是個大白痴!
戴春梨又羞又愧,剎那間真想一頭撞梁自盡算了。
雷行雲注視著這個不知打那兒,出來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只見她似乎就要哭了,卻還是強自忍住,怔怔地望著他身邊的財務部經理,好似深深期待他會突然變成「雷董事長」。
若以雷行雲平素的習慣,對于這種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會視而不見地擦肩而過,他的時間實貴,短短幾分鐘就能夠賺進千萬元,根本不需要為任何人任何小事駐留。
度假別墅的事情早已定案,自然有人會去處理,他不想浪費時間和精力去理會一筆小小的交易問題。
他會走向他新買的法拉利,在車上進行一通重要的視訊對話,敲定那樁亞太跨國交易案後,便驅車回陽明山豪宅換過禮服,再趕到「世紀大飯店」參加一場商業酒會。
他的確已經邁步走向停放法拉利的專屬車位,可是那個小小的、溫柔的聲音帶著明顯顫抖地飄進他的耳膜──「老爺爺,可以麻煩您告訴我,我該去哪里才能見得到雷事長嗎?」
「呃……」財務部經理遲疑著,不敢自作主張告訴他,其實剛剛走過她身邊的正是董事長本人。
「我不會打擾他很久的,我只是想要求他,放過我們家的田,我們家的高麗菜就快要采收了,下一季也量好了……」戴春梨的聲音里充滿了深切的憂傷和懇求。「雷董事長如果喜歡我們那兒,不管任何時候他都可以去,他愛吃多少新鮮股甜的高麗菜個管開口,我們都會摘下來請他吃……」笨蛋。
雷行雲英俊臉龐浮起一抹不屑一顧的諷刺神情,可是不知怎地,他的腳步停了下來,突然有點想再听听她清甜柔軟的聲音會說出多麼滑稽古怪的笑話。
「真的!只要雷董事長不嫌棄,他甚至可以在我們家睡一晚,梨山的好山好水好空氣,一定會讓他睡得非常舒服。再說,他蓋了度假別墅也不見得有空常常去梨山住啊,與其浪費那個錢,不如把那筆巨款省下來多種種樹,為地球暖化盡一份心力……」地球暖化?她連這個都可以扯進來?
他喉頭類似被嗆到,隨即震驚地發現原來那是一絲忍俊不住的笑聲。
雷行雲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笑意感到震驚,濃眉一皺,立刻就想大步離開,可是身後卻響起了財務部經理憧急的驚叫聲──「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你、你不要死啊!」他陡然一凜,想也不想轉身沖了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他低聲問道。看著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瘦小身軀時,胸口微微一緊。
「她突然就昏過去了。」財務部經理一臉慌亂。「董事長。這……」真是嚇死人,上一秒還在說話,下一秒就砰地往後倒,身上背著的東西還掉滿地。
「送醫。」雷行雲斷然道,大手一伸就將她撈起。
在將她攔讓抱起的剎那,他這才感覺到懷里的女孩竟然輕得令人心驚。
他的視線落在她白皙得近乎剔透的臉蛋,生平頭一次,他發現這世上居然有女人是不化妝的,而且素淨的肌膚彷佛是一輪靜靜躺著的月光……他忽然低咒一聲,他幾時變成一個肉麻兮兮的詩人了?
「董事長,那她的行李……」財務部經理猶豫的發問。
雷行雲皺了皺濃眉,看著散落一地的帆布袋、小布包、水壺,袋子里甚至選賓出一顆番石榴。
她究竟是從哪座山鑽出來的?
啊。對。是梨山。
「都扔進我車里吧。」他勉強抑下煩躁,因為時間已經很緊迫,而他最痛很計劃之外的失序。
「董事長的車?!」財務部經理睜大眼楮,還以為自己耳背听錯了。
董事長的愛車平常連踫都不讓人踫一下,今天居然頗意接納這堆雜七雜八的行李?
如果不是這位昏倒的女孩看起來實在太樸素了,還真讓人一時會誤以為董事長是被艷女迷惑得失去理智。
「要不然扔你車里也行。」他冷冷瞥了財務部經理一眼。
「不敢、不敢。扔董事長的車好。」財務部經理吞了口口水,忙不迭道。
雷行雲將戴春梨抱進駕駛座旁的座椅上放好,本來想系上安全帶就好了,可是又怕坐得直挺挺的她在昏迷中會因為緊急煞車,而一頭撞破他的擋風玻璃,最後還是幫她把椅背調向後頭平躺。
在發動引擎踩下油門時,他有點迷惑自己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會是個不必要的麻煩,卻還是把這個麻煩載著走?
在駕駛著法拉利流暢地飆出停車場之際,他終于想到了最合理的原因──就算是為「地球暖化」盡一份心好了。
雷行雲原來是打算把她送進急診室,然後放下名片就走人。
但是才開到半路上,就听到身邊昏厥中的女孩喃哺說著什麼「高麗菜」、「花瓜」,接著是一聲絕不會錯認的饑勝咕嚕嚕聲響起。
他不餓。那麼就代表──雷行雲的眸光閃電般掃向身旁那個不斷囈語著「高麗菜」、「花瓜」,甚至是「稀飯」、「咸魚」的家伙。
般半天。她是餓昏的。
「真會找麻煩。」他啼笑皆非,手中方向盤立刻改變方向,改往回陽明山的路駛去。
三十分鐘後,法拉利停在一棟豪宅門口,他下了車,輕而易舉地抱著那個昏厥過去的「餓死鬼」,大步走進屋里。
避家老杜穿著漿燙得筆挺的英國管家制服,高瘦的身軀直挺挺地侍立在門邊,在看到主人抱著一個女人踏進門來時,灰眉難得地微微上揚。
「少爺。這位是?」
「街友。」行雲二話不說把懷中人交到一臉愕然的老杜懷里,自顧自的上樓,口里交代道︰「讓她睡客房,等醒了後弄點東西給她吃,今天晚上我要參加酒會,讓她在我回來前離開。」
「是。」老杜不以為然地聳高灰眉。
少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在雷家服務了,對于這位少爺的性格可以說模得一清二楚,他不會喜歡人家質疑他的決定。
但是老杜偶爾喜歡踩邊線,誰教少爺可是他從小看到大的?老爺甚至在臨終前還不忘叮嚀他︰「老杜,得想辦法讓我那個倔強的兒子有人性一點,還有,告訴他遺詔就在正大光明牌匾後頭,如果看到『傳位于四爺』的時候,記得要絕清楚此于非彼……」嗚呼,老爺甚至還來不及耍完最後一次寶就駕鶴西歸了。
但這也讓老杜更加確信,從此以後少爺就是他的重責大任,他有責任和義務讓少爺找尋到生命中真正的幸福和喜樂。
也許邢個重大突破就是在今晚,因為少爺終于帶女孩子回家了!
老杜發誓待會兒等少爺出門後,他一定要去放鞭炮謝神。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雷行雲在樓梯中間停了下來,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個女孩跟我一點私人關系都沒有,我只是在公司地下停車場撿到她的。」
「少爺。你怎麼說怎麼是。」老杜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相信。
此地無銀三百兩呀,少爺。
「我改變主意了。」雷行雲突然皴起眉。「等我出門後,叫醒她,喂飽她,然後她就可以走了。」
「啊?」老杜忽然得到選擇性耳背。
雷行雲濃眉打結,咬牙道︰「你很清楚我用剛剛說了什麼。」這個老人家……
「少爺。」老杜露出老人痴呆癥前期癥狀,「您吃過早餐了嗎?」
這個死老頭!雷行雲在心里忿忿低咒一聲,最後還是上樓去了。
老杜低頭看著懷里瘦瘦小小、臉蛋秀氣的女孩,忽然被她身上那件熟悉的花布洋裝打動了。
啊,記得當年在眷村里,他母親也最愛這種花色布料,每次和鄰居大娘一買就是兩三匹,裁成洋裝、枕頭布,甚至是窗簾。
真是讓人好不懷念哪!
念晚間十點三十七分,雷行雲穿著鐵灰色的意大利手工西裝,緩緩走進亮著一盞比利即流線型立地燈的客廳里,燈光暈黃溫暖,消減了幾分春夜里的寒意料峭,尤其外頭還下著蒙蒙細雨,空氣冷侵肌膚。
老杜已經去休息了吧?
他將車鑰匙丟在白色大理石桌上,坐入意大利真皮沙發椅里,舒適地吁了一口氣。
「無聊的酒會,無聊的交際。」他厭倦地揉了揉眉心。「比度假還乏味。」雖然他坐擁資產和市值數十億美元的跨國集團,「盛世集團」在全世界各大城市和知名的度假天堂都設有五星級度假村,但是身為這個度假王國的主人,他卻只有在巡視的時候才會蒞臨,從來不想在自己的度假村里度假。
他曾經試過一次,在馬爾地夫投資開設的新度假村里住一個星期,可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就厭倦了跟個呆子一樣坐在躺椅上垂釣,在碧藍毫無污染的海里游泳,就連米其林三星級主廚為他精心烹調的海鮮盛宴都味如嚼蠟。
無聊到想掉淚。
後來第二天一早七點,他就出現在度假村的董事長特別辦公室里,精神抖擻地審視著開慕以來的業績報表,雖然住客率已經達百分之百,他還是親自擬出了幾個增加客源的方案。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都在工作,結果讓度假村在短短幾日內住宿的訂單滿到了後年,訂房組電話接到手軟,習慣慢調斯理悠哉腳步的馬爾地夫員工們差點被他操死。
只不過他們都很開心、很雀躍,也很滿足,因為這表示公司發的獎金和紅利也會讓他們的荷包飽飽。
員工快樂,客人就能得到最真誠舒適的服務,公司就能賺到更多的鈔票──創造三嬴的局面是雷行雲的作風之一,也因為這樣全球的員工才會對他又敬又畏又愛。
賺錢遠比度假有樂趣太多了,雷行雲想破頭也搞不懂自己有什麼理由浪費賺錢的時間去度那無聊透頂的爛假。
老杜總是喜歡針對這點做出批評,「少爺,你這是典型的『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說到老杜……他把那個女孩喂飽、驅離了沒?
「該死!」他了一聲,「她的行李還在我車上。」雖然此刻屋里靜悄悄,但他敢打賭她仍舊留在這里。
才剛這麼想,幽暗的樓梯處突然傳來了乒乒乓乓重物滾下來,並伴隨著「哎喲喂呀」的慘叫聲。
雷行雲瞪著那個掙扎蠕動哀哀叫的嬌小身影,坐姿不變,濃眉微挑,一時間不知該同情她還是取笑她才好。
真是有夠蠢的。
那個瘦巴巴的女孩好不容易爬了起來坐在地板上,從她亂翹的頭發和惺忪迷惘的神情就知道她剛剛才睡醒。
「你沒摔斷脖子還真是奇跡。」他淡淡諷道。
戴春梨猛然一震,驚惶的大眼楮呆呆地朝他的方向望來。「你!你是誰?」
「我姓雷。雷行雲。」他閑閑地回道。
她知道她頭頂上有一撮頭發翹起來了嗎?
「雷董事長?!」她倒抽了一口涼氣,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你、你才是雷董事長?!」怎麼可能?騙人!他那麼年經,而且長得跟偶像劇男明星那麼像,怎麼可能是那個被她在心里詛咒了千百次,腦滿腸肥、心狠手辣,又奸詐狡猾的大奸商?
如果戴春梨有戴眼鏡,現在一定碎了滿地。
「你看完了嗎?」他淡淡地問道。
「……還沒。」她呆呆的回了兩個字。
天哪!她不是餓過頭產生幻覺了吧?可若真是這樣,她幻想出來的也應該會是一盤炒得清脆鮮甜的高麗菜,或是一條煎得焦黃噴香的虱目魚,而不該是面前這個器宇軒昂的男人才對呀。
山里來的女人反應都這麼遲鈍嗎?她的嘴巴究竟要張大到幾時?
雷行雲緩緩站起來,不悅道︰「閉上你的嘴巴。」俗氣落伍,又笨又丑,他懷疑她有讀過大學,更懷疑她找得到工作,任何老板看到她穿的這一身阿嬤時代的洋裝就嚇得退避三舍了。
「啊?噢。」她連忙閉上嘴。
他微挑眉看著她。「站起來。」
「是。」她趕緊爬起來,立正站好。
「過來。」他下令。
「好。」她小跑步到他面前,乖乖站好。
他盯著她,嗯,還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