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湘石放下手中的報紙,驚愕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妻子,她的表情……像不安又像非常愉悅。
「什麼?你剛才說——你懷孕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浩文點點頭︰
「雖然還沒確定,不過——我從沒晚過那麼多天,應該不會錯的。」
「可能嗎?我們不是一直都有……」
「你還說?上一次要你用——你說等不及了……」她臉紅地看向他。
唐湘石想起那一夜了,他迫切地想佔有她,連取出來戴上那麼點些微的時間都無法等待,只告訴自己得及時抽身,但後來……他沖上了雲端,根本不記得自己給自己的叮嚀。
他苦笑。
「真對不起!親愛的,全是我的錯。」
浩文搖頭,慈愛地撫著肚子。
「我想生下來。」
「可是——你還在念書……」
「不會妨礙上課的,等要生產時已經放寒假了。」
唐湘石蹙眉。
「這樣好嗎?你會大累了,懷孕可不容易,體力精神都會變差……」
「求求你,既然有了,我—定要生下來,湘石!我真的好想要他,他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啊!你總不會要我去……」她憂心地問。
他嘆口氣,只覺左右為難。
浩文還年輕,大學沒畢業,讓她挺著個肚子上課叫他怎麼忍心?
不忍心又如何?誰要他不小心呢?此時若要開口讓她去墮胎,別說她會大哭,他自己也實在開不了口。
「好不好?湘石!讓他生下來。」
「我擔心你的身體……」
「不行的話就先休學,我絕不犧牲他。」她護衛般地擁著自己的月復部,那里依然平坦,看不出有個生命正在孕育。
「浩文!……」
「拜托你,我知道你也想要他的。」
他當然想要孩子,而且他想要很多孩子,只是……他依然心疼他年輕縴弱的妻子。
然而,看見她堅決的目光,言辭中欲為人母的強烈渴求,他屈服了。
「我先讓家庭醫師過來替你檢查,也許……」他看著她的肚子。「里頭什麼也沒有。」
浩文高興地抱住他。
「你答應了?你答應讓我生下他了,是不是?」
「給醫生檢查過才知道有沒有‘他’。」他笑著親吻她的鼻尖。
「有,我就是知道有。」
「哦?你是醫生嗎?」
「比醫生厲害多了,我是‘媽媽’。」她非常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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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文白著張臉,手搗著嘴沒說半句話便站起來沖出教室,講桌上的老師皺眉搖頭。
「是誰啊?要出去也不說一聲。」
白千紫立刻舉手。
「老師!你要原諒方浩文,她要當媽媽了,孕吐得很厲害,幾乎一有什麼味道就會讓她覺得惡心。」
換老師臉色發白。
「她——她懷孕了?我的天!她打算生下來嗎?未婚媽媽很辛苦的……」
學生哄堂大笑,有人澄清道︰
「老師!浩文已經結婚了,而且她是婚後才懷孕的。」
「哦?是這樣?那可真是真得恭喜。」老師開心地笑了。「她該是你們之中第一個做媽媽的吧?你們可得多看著她,千萬別讓她搬重的東西,清潔打掃的工作也別讓她做,懷孕初期,什麼都得多加小心……」
「老師懂得還真不少啊!」有學生揶揄道。
「那當然,」老師很得意。「我怎麼說也是三個孩子的爸爸嘛!我老婆每回懷孕,大小事情我都替她打理的妥妥當當的,連衣服都不讓她洗啊!」
四周響起了懷疑的噓聲,因為老師的表情實在夸張了些。
浩文走回教室,臉色已紅潤了些,她對老師抱歉地說︰
「對不起!老師!罷才我……」
「沒關系,沒關系,快點坐下吧!」老師一臉關心。「真是難為你了,這種情況還得來上課,怎麼不等畢了業再懷孩子呢?」
浩文有些不自在,別人的關心對她來說還是件不很習慣的事。
「其實……不是刻意的,但……既然有了,我們決定生下來,」她臉紅。「謝謝老師的關心,我可以應付得來。」
同學又起哄。
「老師!用不著替她操心,她老公疼她疼得跟什麼似的。」
「是啊!每天接送她上下課不說,還指派了保鏢在校園里隨時照顧她。」
「保鏢?」老師一臉迷惑。
千紫站起來。
「就是我啦!老師!我負責替方浩文拿書包、掃地、倒垃圾,順便警告每一個老師上課時千萬不能問浩文太難的問題,以免給她太大的壓力。老師!你也不能對浩文凶哦!她老公為了老婆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呢!」
全班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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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文的月復部一天天隆起,她已習慣穿著唐湘石為她選焙的各式孕婦裝走在校園里。而除了吃得多、容易疲倦、貪睡之外,她覺得自己和寶寶的健康狀態還算不錯。
不過,唐湘石只相信醫師的話,他要家庭醫師經常過來替她檢查並給她一些指示和建議。
「唐太太的身體狀況大致上來說還算正常,只是——最好還是走一趟醫院,有一些精密的檢查……」家庭醫師看著唐湘石。
唐湘石點頭表示明白,他也知道醫師這番話必定又讓浩文憂心忡仲了。
送走醫師,果然看見浩文一個人在沙發上掉眼淚,他坐在她身旁將她摟近。
「別胡思亂想了,醫師不是說了沒事嗎?」他安慰道。
「醫師也說我該上醫院做正規的產前檢查。」她啜泣︰「噢!我好丟臉,湘石!連醫院都不敢去,都七個月了,不知道孩子的性別,也不知道他健不健康……」
他嘆息地親吻她的額頭,不知該如何消除她的憂慮。站在安全的立場,他當然希望陪她到醫院產檢,可是他也比誰都了解她對醫院的恐懼,畢竟那是他親眼所見而至今仍深印在腦海的鏡頭。
他把自己的矛盾說出來,並說︰
「我不想逼你,你可以自己決定去不去醫院,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想著這件事,那只會讓你更難受而已。」
「我——我恨自己竟然拿寶寶的健康開玩笑,但我沒辦法——一靠近醫院我就呼吸困難,我爸爸他——他殘破的模樣鮮明地壓過來,眼楮張得好大——好可怕,我覺得自己一定會瘋掉。」她淚眼看他。「我該怎麼辦?好像我始終不能做好心理準備,雖然我知道最後生產時還是得面對住院的事實……」
「乖!我們先別想這個問題了好嗎?你這樣哭對自己和孩子都不好。來!把眼淚擦干,我帶你去吃你最喜歡的酸菜鴨。」
「湘石!我……」
「噓!不是說好別再想了嗎?」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浩文!對我來說,沒什麼比你的健康更重要了,如果不是你堅持,我甚至可以答應一輩子不生孩子,只為了不讓你上醫院受那種精神上的煎熬。但是,現在我們得堅強點,畢竟再過三個月,我們的孩子就要來到這個世上;你多想想這件美好的事,別再為醫師的話而左右猶豫了。你會沒事的,孩子也是,到時候你會疼得沒時間害怕,然後,我們就有一個小寶貝了,沒什麼好恐懼的。」
「我們……我和寶寶真的會沒事嗎?」她捉著他的手似在尋求保證。
「一定的,你不喝酒、不抽煙、不胡亂吃藥、听從醫師每一個指示,老天爺一定會給我們—個健康可愛的小孩。」
她含笑倚著他。
「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別說傻話了,我不就在你身邊嗎?」他緊擁著她,不斷向天祈禱。
老天!求求您讓他們母子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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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剛過,外頭寒風四起,細雨不斷,才晚上十點不到,大街小巷已經人煙少見了。
方浩文和老公躲在棉被里,—個看報紙,—個看著「嬰兒與母親」的雜志;只不過看報紙的是浩文,一頁頁認真翻著雜志的是唐湘石。
「媽什麼時候回來?」浩文漫不經心地問。
「下個星期吧!爸也會一起回來。放心!你生產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在的。」
「你才是該放下心的人,」浩文淺笑。「買這麼多書每天看,都快變成專家了,怎麼?想當婦產科權威啊?」
「我多做點準備可以減少你的不安嘛!」唐湘石轉頭對她愛憐地笑笑。
「我害怕的並不是生產的過程啊!」浩文說著嘆了口氣。
並非她真的不害怕生產時的疼痛,但生理的疼痛和她內心的恐懼是根本無法比較的,如果到時刻她在醫院里渾身僵硬,冷汗直冒,嬰兒怎麼辦?一定會受影響的。
唐湘石摟住她。
「你看看你,又在煩惱了,不是答應過我不多想的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你的母愛會戰勝一切,何況,還有我在你身邊啊!」
「你?」浩文失笑,「你只能像連續劇中的丈夫一樣在產房外走來走去,搓手吸煙,等待護士來告訴你你當爸爸了。」
「現在不同了,丈夫是可以進產房的,而我早就決定要陪你直到我們的女兒或兒子生下來。」唐湘石告訴她,神情非常認真。
浩文皺眉。
「不好啦!女人生孩子,男人進去做什麼?那種場面……不好!我不要你看見。」
「听說是隔了層簾布,什麼也看不見——明天我再詳細問問醫生。」
「還是算了吧!我自己……」
「我一定要陪你進產房。」唐湘石非常堅決地說。
浩文真不能說不感動的了。日子一天天接近,他也越來越緊張;住院用的東西早已準備好了放在床旁邊,每天都檢查車子是不是有油,有沒有哪里出了毛病,也許預產期前一個星期,他會天天把車子發動著以防她隨時要上醫院。
他這麼費心費力似乎真分擔了浩文的憂慮,她仰賴他而得到一分安全感,覺得這個人可以替她擋住所有的惡夢,但也因此她更慚愧于自己的懦弱。是她怎麼樣也想要孩子來豐富她的生命,可是一個連醫院都不敢去的母親要如何保障孩子的未來?如果湘石不在,孩子病了,或出了什麼意外,她這個母親豈不是毫無用處?
天!她真的該努力試一試,有他陪著啊!還有什麼好怕的?
「哈羅!又在想什麼?該睡了。」唐湘石輕點她的鼻子。
她回過神,笑笑。
「好!我去一下洗手間。」
移動著笨重如河馬般的身軀走下床,她抬手伸了個懶腰,正想跨步往浴室去,忽然覺得腰間一股椎心般的疼痛,痛得她半彎著腰申吟。
唐湘石慌忙地跳下床。
「怎麼了?」
「肚子——肚子好痛。」說著又申吟出聲。
「寶寶踢你嗎?」他急聲問。
「不是,可能——開始陣痛了。」
「這麼快嗎?還有兩個星期才是預產期啊!」
浩文痛得喘息。
「湘石!打電話——打電話叫醫生……」
「不行!我送你上醫院吧!說不定真是要生了。」
她流下眼淚,疼痛加上對醫院的恐慌讓她煩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唐湘石焦慮地抱起她。
「別害怕,親愛的!我會一直陪著你,沒什麼好怕的,想想我就在旁邊握著你的手,好嗎?」
她啜泣地點點頭,雙手緊環著他的脖子,心里不斷地吶喊︰
「寶寶!你要幫媽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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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折騰了—整個世紀,浩文生下了一個男孩,雖然因為早產的關系顯得有點瘦弱,醫生笑著保證他們的兒子非常健康。
浩文疲憊極了,看見唐湘石蒼白著臉卻覺得滿心感動。他果真一直陪著她,她可以想像每回她—尖叫他就拉扯頭發的模樣。
她笑了,提醒自己待會兒得好好地嘲笑他一番。不過,有件事她迫不及待要告訴他,她是累慘了,但說完這件事她才能安心地睡。
「湘石!我不再害怕了,是你的溫柔治愈了我。」她捉過他的手親吻。「謝謝你。」
「我很高興,親愛的。」他的笑有些僵,明顯地還無法自她生產的痛苦過程中恢復過來。
「還有爸爸。」
「爸爸?」他不解。
「是我爸爸。」她微笑道︰「在我最害怕時又看見他了,是完整的他,他笑著鼓勵我,叫我別怕。」
「哦?」
「湘石!他的像貌完整了,不再支離破碎。」
「那麼你就沒理由再害怕了。」他笑著輕撫她的臉頰,「待會兒看看我們的兒子,他一定長得像我一樣帥。」
胡說!他一定長得像她。
可惜她沒有力氣爭辯了,睡床柔柔軟軟的好舒服,就像他的懷抱。
浩文闔上眼,慢慢沉入睡夢中,嘴角漾著極美的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