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一行人一個不落,皆隨著永寧帝去了圍獵場。
一般來說,皇帝是萬金之軀,圍獵場中讓護衛們趕過來的獵物不會是太凶猛的獵物,但永寧帝好勝心強,因此護衛們除了老虎、獅子等過于凶暴的動物,在兔子、鹿這些比較不具殺傷力的動物之外,也放了山豬、野牛等大型動物進圍場。
霓悅悅胯下是匹小母馬,性子倒是溫馴,她一身騎裝跟在兩日前才來到行宮的鳳汝公主和平昌公主的馬後面跑了一陣子,當然還有名義上護著兩位公主來到行宮的五皇子鳳爵。
皇帝陛下避暑之行的人群越發龐大了。
鳳汝公主她是見過的,這位平昌公主則是蔣德妃的女兒,與鳳汝公主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她也十分得寵,也正因為得寵,才敢恃寵給皇帝送信說她們也想到綠匜行宮來避暑。
兩人結伴而來,想在圍獵時大出風頭,給皇帝一個驚喜。
霓悅悅沒有兩位公主爭強好勝的心理,趁著她們相由了一只麋鹿追逐的當頭,當機立斷的勒馬穿過密密的林子,往另外一條路而去。
她天人交戰過,早夭的七皇子她救是不救?
再說,她也不確定他是否就是在這場圍獵里出事的?
都怪她上輩子糊涂,對皇家的事一點也不上心,她甚至沒能弄清楚鳳畟是真的意外發生墜馬而亡,還是著了人家的道?
況且一到圍場,幾個皇子便各自帶著護衛策馬入林,那就跟魚兒入了海是一樣的道理,她要去哪里找人?她怪自已思慮不周。
何況她半點憑證也沒有,又拿什麼說服鳳畟,要他小心有人要加害他?
其實,她本來是打算不管的。
因為老天爺雖然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她要真的跑到鳳畟面前一通胡說,別說到時候給她安個妖言惑眾的帽子,吃力不討好還罷了,若是連累了家人,那她才千萬個不願意。
她很快進了密林,隱約听見天際有雷聲,夏日多雨,常常沒什麼征兆,豆大的雨點說下就下,一陣雨後,空氣卻也清新不少。
她循著人聲到處奔走,可惜都沒見著鳳畟的影子,就在她準備要放棄,天上的雨點也打在她和馬上的時候,隔著濃密到近乎黝黑的林子里,她在一塊高高的坡地上看見了正拉著弓弦欲射獵物的鳳璺。
她正想張口喊人,瞬間,在雷擊的當下,她看見林里不尋常的一點閃光竟然直朝鳳畟而去。
鳳畟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也不知是被支開還是追獵物去了。
她屏息,動作如行雲流水,在電光石火間搭箭拉弦,箭一離弦,她眼角余光卻驚見另外一側還有人影閃動,那人手上的弩箭也已經發射。
刺客居然有兩路人馬?!
她又驚又怒,急急再抽箭,只是取人性命是瞬間的事,救人也是,這時她已經來不及營救。
可是,接著她打落一枝羽箭的金屬踫撞聲之後,另外一枝不知打哪疾射出來的羽箭打落了第二枝箭矢。
還有誰也在這林子里?
霓悅悅神情一凜,從箭囊拔出三枝羽箭,搭在弦上,嚴陣以待。
鳳畟也發現不對了,一枝箭的箭簇擦過他的臉,劃出一道血痕,釘在他身旁的樹上,箭羽還亂晃著,另一枝把箭打偏了的箭掉在滿是枯葉的地上。
他一下沒回過神來,要是沒有地上這枝箭撞開了樹干上的這一枝,他的腦袋肯定當場就開花了。
到底是哪個渾帳這麼不小心?
但是,這是皇家獵場,誰敢這麼「不小心」,這可是拿自己頸上人頭開玩笑!
這不是玩笑!他心知肚明。
他的臉沉了下來。
此時,大雨也以雷重萬鈞之勢下了下來,淋了他一頭一臉。
「來人!有刺客!」他大吼。
林子里只有鳳畟的嘶吼聲在回蕩,霓悅悅暗忖,放暗箭的人見形跡敗露,恐怕早已經逃竄了。
「你別再鬼吼鬼叫的,人早就跑了。」霓悅悅把箭收回箭囊,勒馬走出了隱蔽處。
「是你想殺本殿下?」鳳畟氣急敗壞。
「我殺你做什麼,你的肉比較好吃嗎?」這個不分是非的笨蛋,干麼救他呢?直是多此一舉。
「不然你怎麼會在這里?」鳳畟根本是急紅了眼。
「是五娘子救了你……」從林子的另一處走出一人一馬,一身獵裝的鳳臨睨著鳳畟,本來爾雅的嗓音這會兒變得冷冽無比,一臉「你也太有眼無珠了」的表情,手里還拿著十分沉重的弓箭。
「方才那一箭是你射的?」霓悅悅拉住韁繩,和鳳臨對視著道。
「殺手有兩個以上。」他不承認,不否認。
「你抓到殺手了?」
「一個跑了,一個咬了齒中藏的毒藥自盡了。」
「任務失敗,就算跑回去也落不著什麼好。」
鳳臨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楮,一個十幾歲的娘子怎麼會有那樣一雙明白事理,透澈睿智的眼楮?
「小五怎會知道他落不著什麼好?」
霓悅悅冷笑。「密謀、設局、陷害,難道你還希望身為皇子的你們個個兄弟友愛,團結一氣?」霓悅悅沒注意鳳臨改了稱呼。
「你的口氣好像你曾經在皇宮里生活過,而且篤定這樁事是宮里人的手筆?」
霓悅悅一窒,硬掰了句。「我讀過書,書里頭什麼沒有?再說,就算是江湖恩怨,對方哪來這麼大能耐混進皇家獵場?」
皇家獵場守衛可比鐵桶,這是不爭的事實,尋常人絕對沒有那個能力輕易混進來。
「那小五是如何知曉有刺客要對我七弟不利?」鳳臨的眼底一片凌厲深寒。「莫非這也是讀了書的關系?」
她身上的疑點太多了,小小年紀有連發三箭的騎射能力也就罷了,紙鳶裝上竹哨的事也可以不計較,但是七弟遭刺,她為什麼會這麼剛好的在場,還出手救了人?
踫巧?不可能!
那姿態,就像很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件事。
她不知道她臉上有時會帶著騙不了人的篤定和坦然嗎?
霓悅悅正騎虎難下的時候,抹了一臉雨水,已經全身濕透的鳳畟策馬過來,仍是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喂,我是當事人,兩位要不要施舍我一點眼光?」還有,有什麼話可不可以回去再說?
鳳臨看著已經全身濕透、唇色慘白的霓悅悅,轉身策馬而行,好像他方才的疑問並不需要霓悅悅給他答案似的。
霓悅悅卻從雙方最近的相處和以前的經驗中得知,鳳臨這個人,一旦認定什麼,就絕對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他還是會來找她討要能讓他滿意的答案的。
皇子遭刺殺的事替永寧帝的避暑之行蒙上一層陰影,他發動大批的護衛搜山未果之後,接受臣子們的建議,隔天便打道回京城。
霓悅悅的勇敢營救也得了陛下幾聲夸獎和賞賜,她照單全收,真要辭謝,鳳臨那個多疑的男人還不知道要把她想成什麼樣子呢。
而鳳臨在請示過皇帝之後,將貼身照護鳳變的侍衛全數撒除查辦,然後暫時從羽林軍里挑了一批身家清白,忠誠度很夠的軍官去保護他,打算等回京以後再精挑細選一批人放到他身邊。
皇帝要返京,霓悅悅和一干女眷自然也只能跟著回去。
霓悅悅是不管皇帝回到京城後要怎麼使用雷霆手段尋找凶手,那是皇家的事,至于能提早回家,她也松一口氣。
那個鳳臨給她的壓力太大了。
回程則比她想象中的要快,因為陛下面色陰郁,脾氣暴躁,弄得一行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就連皇家女眷也大受影響,一個個脾氣大得嚇人,這麼一來,整個回程充滿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壓抑得讓人想尖叫。
好不容易回到家,她二話不說,倒頭就睡。
霓府上下也接到皇子遭刺的消息,惶惶不安,一直等到接獲霓悅悅報平安的信,又見到人安全回來了才安下心。
霓悅悅回來去正房見過她阿娘,房氏心疼她那倦怠疲憊的樣子,便發話這些日子讓她不必過來請安,等恢復過精神再說。
女兒回來了,但是一家之主的郎君呢?
霓在天到了第二天一早才回到家,他也是倒頭就睡,房氏就算想問點什麼也無人可問,無從問起。
案女倆都睡了一整天,霓悅悅起床後窩在小院里吃早膳,一手舀粥,一手啃簑衣餅,這餅又叫酥油餅,形似雪峰,層酥疊起,油潤香甜。
按理說一早不該吃這麼油膩的東西,但是放縱一回也不會怎樣,霓悅悅感嘆,「這才是人過的生活。」
這是在行宮里過得很苦嗎?沒有跟著去行宮的紫苗一頭霧水。
霓悅悅又喝了一碗涼槳,這頓早膳才算結束。
正房那邊的霓在天則是由房氏侍候著用了早飽,兩人喝起早茶時,霓在天才把行宮發生的事情向妻子說了一遍。
幾個姨娘都不是他能說事的對象,唯有正妻總會細細听他分說,適時的給他意見,不只是一逕的附和。
「沒想到阿穿居然能從刺客的手里救了七皇子,我一直以為她女兒天性,有時怠懶得可以,何時她的騎射這般精進了?陛下垂問,我還差點因為一無所知鬧了笑話。」
皇子在行宮遇到刺客並非小事,京城雷厲風行追捕疑犯的同時,難免又有一陣子要鬧得雞飛狗跳了。
房氏笑得有些深意,應對得很是平淡,但是想到陛下對女兒的夸贊,那與有榮焉的笑容還是藏也藏不住。「郎君操心國事,奴哪敢再拿家里頭的瑣事煩擾你?」
「我還听說這些日子你和阿穿都到騎馬場去騎馬?難怪你的身子看起來越發的好了。」
「我們養了個好女兒不是?」她輕描淡寫。
她的身子不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咎于這個男人,因為他不斷的惹來桃花,因為世俗要女人必須賢良,要是對郎君納妾稍微說上兩句,就會被視為善妒。
她賢良,她不善妒,把所有的氣都往肚子里吞,所以那些抑郁的情緒全部反應在身體上。
然而,這男人終于看見她的身子「好轉」了,她想問他曾不曾想過她這妻子心里真正的想法?可她還是忍住了。
「這都是因為她有個好娘親。」霓在天看著妻子的眼光越發深邃柔和了起來,見妻子不再虛弱,雖是少了點我見猶憐的感覺,但是那眼角眉梢間多出來的自信卻更叫人心動不已。
夫妻做久了,對這個陪他走過許多人生歲月的女人,愛情在時光的磨礪下沉澱成了親情,他已經忘記他們曾經相濡以沬的深刻感覺——
他牽起房氏不再消瘦如骨、漸漸豐滿潤滑的手,「我今日不用上朝,可以陪你一整天。」
房氏原本意動,可她猛然想起女兒告訴她的「遠香近臭」,她不著痕跡的推開郎君的手,「那郎君就好好歇息吧,這些日子巴姨娘身上不是很爽利,我讓她歇著直到身子好轉,所以府里的一些庶務如今由奴看著,奴還得去見一眾的管事和嬤嬤們,失陪了。」
霓在天看著妻子領了丫鬟們出去,頓時覺得悵然若失,曾幾何時,他那萬事以他為先、對他唯命是從的發妻會拒絕他了?
這讓他大男人的心有些不適應,有些莫名的受傷,不過,他很快揮開這些沒必要的心緒,她不是說巴姨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嗎?就去看看巴姨娘和女兒好了,在行宮的那些日子他走不開,沒能關注到阿穿,還有那兩個小子,得叮嚀他們把玩心收一收,趁這會子有空,都去瞧瞧吧!
他起身往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