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喬梓紅著臉,倒是很坦率的承認,以前家境富裕時,父親連廚房都不讓她進的,然而家里如今別說請個廚娘照料家人的三餐,連吃飯都有問題了,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子,她不下廚,難道要為生計忙活得焦頭爛額的哥哥煮給她吃?
于露白也沒意思要指點她,她只是過客,沒必要融入太深,廚藝這項本事日積月累,再難吃也吃不死人的——先決條件是她不用吃這人做的菜。
喬梓見于露白專心扒著碗里的飯粒,細心的給兄長夾了肉。
于露白看這對兄妹的互動,你替我夾塊肉,我替你添碗湯,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說起來她自家幾個兄長對她也不差,大哥只要下衙總會給她帶點同僚送的新奇小物事,二哥除了經常送的筆墨紙硯,徽墨、歙硯、湖筆,多得可以開書肆了,不過偶爾也會換成時新的衣料,小扮送的東西就更廣泛了,大自西洋掛鐘,小至帶鏈的懷表、洋傘,林林總總,多不勝數。
不過,听說懷表不是男人隨身攜帶的物事嗎?于露行啊于露行,你到底把你妹妹當作什麼了?
她在阿柴虜身負重傷時,聞風趕到營地,安排她回家的也是那些哥哥們。
這麼多哥哥里要說她比較喜歡誰?手指長短都是手指,哪還挑揀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但是性情與她投契些的,除了二房的朗哥哥,就是小扮于露行了。
鄉下人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閑談中于露白才知道喬梓除了負責一家三口的家務,還接了城中許員外家的活計,幫忙洗一些衣服,掙點辛苦錢幫忙家計。
于露白瞄了一眼,那十指粗糙得可以,哪里還有喬童口中大家閨秀的縴細秀雅,那個躲在深閨,因為世俗對女子的要求而凡事退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風花雪月,只知順從的少女,因為家變歷練成了不折的垂柳。
要于露白來說,堅韌說什麼也比柔弱好,她不是鼓勵女子要百折不摧,太過剛硬易傷,但是柔弱隨便人家搓揉也不對,水可深可淺可濁可清、能屈能伸能容忍才是中庸之道。
只是要做到這種地步,天下間又有幾人?
用過飯,喬梓收拾好桌面,對著于露白說︰「于大哥晚上就跟我大哥睡吧。」
于露白頓時一僵,「我睡相難看,喬兄又帶傷,要是因為我的睡相不佳使他傷勢有什麼差池,反倒是我的罪過,若是可以,隨便給我一間房,只要幾張長板凳湊合著也行。」
這麼大的宅子,就算再破爛也有間能住人的屋子吧?
她很後悔輕率的答應來喬家住。
喬童的臨時起意,她的輕率答應,就變成了現在騎虎難下的局面。
「西廂還有間客房,只是太久不曾住人有霉味,要請于大哥多包涵,我現下就去把它整理出來。」喬梓看于露白一臉不願意的樣子,繼而想到有許多人家的男子都是自己一間房的,于大哥肯定是不習慣和人一起睡。
「有勞姑娘了。」
她決定明早起來就離開,她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如今麻煩已經造成,只能盡快結束。
看著洗刷干淨的舊被褥和席子,經過極力打掃依舊帶著霉味的房間,于露白忍住靶官的不適,早早睡下了。
她的體質堅強,不管戰地壕溝還是家里的架子床她都睡得好,忍過最初的不舒服後總算在極度的疲倦下睡到天亮。
只是沒想到,天亮之後房間看起來越發慘不忍睹,這是間屋齡很老的房子,處處是的土塊和麥稈子混合糯米汁填補的痕跡,龜裂到處可見,最長的一條幾乎縱貫整個牆面,要是遇到連日驟雨,這間房肯定很容易完蛋。
她連呼吸都放輕的起了身,就听見喬梓的喊聲——
「于大哥,我把洗臉水、巾子和皂角放在門外。」
「謝謝喬姑娘。」
喬梓放下木盆子,腳步匆匆地走了。
于露白就著木盆子里清澈的水洗了臉,殘留的瞌睡蟲一掃而盡,擦拭的同時卻隱約听見不斷的爭執和虛軟無力的解釋聲響傳進耳朵。
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清早的誰上門呢?而且聲音一回比一回高,還真是「有禮貌」!
「牛叔,你這是強人所難,多通融兩天吧,我哥可是在工地受的傷,于公于私又沒有做錯什麼,您說讓今天就上工,換作受傷的人是你,你能嗎?」是喬梓在據理力爭,小臉因為氣憤漲得通紅。
「是我讓秀才老爺受的傷嗎?工匠所里那麼多人誰不受傷,就他嬌女敕,文曲星下凡吶,他自己不小心怪誰?你這丫頭片子站著說話不腰疼,擰?我下面要是每個人都這樣怠堡,我怎麼帶人?」說話帶刺的男人十分矮小,甚至不到喬童的肩膀高,皮膚黧黑,一臉猥瑣,講話的時候歪著嘴斜睨著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憊懶流氣的無賴樣子。
「牛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從小就我看到大的,不敢奢望你能替童哥兒在管事面前幫襯幾句好話,你的本事就是幫著旁人來欺負自己的族兄?咳咳咳咳……」
喬老爹顫巍巍的站著,像風中飄搖的蠟燭,老邁的聲音強撐著一口氣指著牛大破口大罵,說到後來人氣得直發抖不說,因著氣血上涌,心緒激動,以致勉強壓在喉管的咳嗽更加壓抑不住,簡直就快把心肺都咳了出來。
喬梓只能拚命的幫父親拍著背順氣,怕他氣出個萬一。
「族兄?你們姓喬我姓牛,喬家出了個秀才,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連縣老爺都要高看一眼,我這低下的人可不敢高攀。好吧,」牛大覷著喬老爺瞪得快要凸出來的眼楮,忽然輕笑,笑聲輕浮下流,捧高踩低的意味分明。「看你們如今的可憐樣,也別說我不通人情,有辦法,你家隨便出個人頭,有人能上工,我能向上交代,就成!」
「牛大,你是欺我喬家無人?!」喬老爹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一下子又被牛大氣得不輕。
喬家就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壯丁的喬童還是傷兵,他這是強人所難。
牛大也不應,就這樣斜眼睨著喬老爹,一副「我就是這個意思」的態度。
「放屁!」喬老爹怒吼了聲。
「我放屁也是香的,喬老爺,以前整個荷澤縣都當你是個人物,如今你家業敗得一塌糊涂,東山再起嘛是想都別想了,此一時,彼一時,你還端什麼大老爺的架子?我牛大好心給你送來這一吊錢,你愛要不要!」
「我兒子在工匠所干了三個月的活計,那可是個艱困活兒,當初說好一個月有三兩半的工錢,怎麼可能只有一吊錢?」
「牛副管,我算過,也記著工時,我這些個月沒有曠過工、沒請過假,甚至沒日沒夜的干活,怎麼可能只有這些錢?」喬童忍得辛苦,要不是家里等著他的工錢買米面下鍋,他早一柺杖把這忘恩負義的混球給打出去了。
牛大是誰?
當年牛家母子來到西巷村,住的是破廟,有一頓沒一頓的過日子,這里的街坊看著他們母子淒苦,有米糧的誰就多給一升,有鍋碗瓢盆的給鍋碗瓢盆、幾把青菜,他父親更常說孤兒寡母可憐,不時的接濟,年節更是不忘送些雞鴨魚肉、紅包給母子倆,牛大可以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哪里知道如今得意了,不念舊情就算,還落井下石,把落魄了的他們踩在腳底,父親常感嘆對路人好還可能得聲謝字,同是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唉,還不如養條狗算了,你窮你富它還是會跟著你。
只是這樣的人,誰給他的底氣?
說起來游手好閑的牛大是走了狗屎運,靠著張油嘴滑舌,吹捧諂媚地在廣備攻城作坊的弓弩院底下的工匠所,謀著了一份小避事的職位,轄下管著幾個人,喬童就是他下面的幾個人之一,因為身分看似高了那麼一截,也就人五人六、氣焰高張得不可一世了。
喬童氣得臉色發青,拳頭幾乎要暴出青筋。
「牛副管,我的工錢不可能只有一吊錢。」他得忍,就算忍得要吐血也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家里快要斷炊了,什麼叫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什麼叫窮途末路,他如今還真嘗到了。
「喬大秀才這是笑我牛大目不識丁,把該給的錢算錯了?是啊,我是沒喬秀才這麼厲害,隨便考個秀才回來家里放著發霉,哼,可不就也這樣而已,不論以前多風光,如今你們還不是得靠我提拔才有一口飯吃?這一吊錢可還是大爺我看在喬老爺子曾經給過我家米糧救急的分上,從我指縫中漏出來的,不想要?過了這村可沒那個店。」麻繩串的銅錢在他的手上跳上跳下,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但他說起話來可是全無顧忌。
喬家人勃然色變,辛苦勞動所得居然被說成是施舍,只要是有點血性的人誰听了能不發怒?
于露白實在看不下去,這家人也未免太過懦弱鄉願了,人家都來你的頭上拉屎,自己明明氣得都快吐血了,還忍?
「我說這就是喬兄你的不對了,怎麼可以拿著秀才的頭餃欺負人,一吊錢,蚊子肉少也是肉啊。」
于露白施施然的走出來,令喬家人詫異的是她沒站在喬家這邊,竟看似替牛大說話。
喬家父子皆露出不解的神色,喬梓想說點什麼,卻被于露白的眼色制止了。
「喲,終于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了,不過,你是誰?是喬家什麼人?」牛大瞧著突然冒出來的于露白,心里提防著。
「我不是喬家的什麼人,我只是借宿的外人,這會兒正要離開,听兩位在這里說道,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這樣吧喬兄,你方才說你都記著工時,不如把證據拿出來借我看看,也好讓這位牛兄弟知道你有沒有騙人,是不是想詐東家的銀子?」
喬童本來想你不站在我這邊就算了,居然還說我想誆東家的銀錢?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見于露白神情篤定,一派從容自若,冷靜下來的他心想雖然和于露白認識不久,不過他相信于兄弟絕對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去拿,我知道哥哥的冊子放在哪里。」知曉喬童行動不便,喬梓自告奮勇。
不一會兒她出來,手里拿著本簡單線裝的黃冊子,見喬童頷首,她遞給了于露白。
「嗯嗯,擰?,這可就是你做人不地道了,這冊子明明白白寫著喬大哥上工的時數,我算算,你該給十五兩銀子又一吊錢的。」于露白一目十行看過去,這牛大還真是訛錢的貨。
牛大一听,大聲喊冤,「胡扯,是十兩半銀子!」
幾道目光刷刷的投到他身上,牛大這時才知道自己說溜了嘴。
直比墨魚還黑的心腸!
軍器監的活都是艱苦活兒,破皮受傷是家常便飯,一個不小心,斷手指缺胳膊的,少腿缺掌的事不時發生,辛苦的勞作對應的是高酬豐償,不然像這種不死也去了半條命的工作誰要去干?
她二伯父是火器營翼長,加上她帶兵,對兵器制造使用比旁人還有更多涉獵和研究,這樣的辛苦錢從牛大手頭過去,居然就剩下一吊錢,連肉都買不了幾斤。
「啊,原來是十兩半銀子……瞧瞧我這算術真是糟糕啊!」她笑得清淺,沒半點不好意思,比較像小狐狸得逞了。
牛大自知失言又惱又怒,「我就算昧下一點錢又如何,難道你不用孝敬我一些嗎?」他嚷嚷道。
他可管著工匠所的事兒,除非這活兒喬童不想干了,他的生死可是捏在他手里,隨便給他派個比豬膽還要苦的活就夠他受的,秀才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得在他的手底下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