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原主在得知自己成為寡婦,不知何去何從,哭到眼楮流不出眼淚,覺得人生灰暗無望,便解下衣帶懸梁求死了。
原主這一求死,讓在現代因為所有器官衰竭,微笑等待死神的她有了再活一世的機會。
她不明白,她等了一輩子,有機會去到那花開時無葉,有葉時無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的彼岸花畔,去見那她思念了一生的人,她都做好準備了,再度醒來,卻是花非花,霧非霧,這個身體還是原主的那個身體,芯卻換上她這個來自現代的人。
非她所願,非她所想,她來這里做什麼?這樣的活法到底有什麼意思?她不想活在這全然陌生古老的人間。
是鏡子里的那張容貌改變了她想尋死的念頭,銅鏡里那個模糊不清的女子是年紀正好的二八年華,重點是,面貌和上一世年輕時的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錯愕了很久。
她能用一顆垂垂老矣的心帶著這樣的容貌活下去嗎?用這張她睽違多年,幾乎要忘記了的容顏?
無論如何,這張臉,讓她想死的心淡了些。
接著,就是這個鬧烘烘的家。
知道自己穿越後,她特意在床上多躺了好幾天,好了解這個家庭的成員、背景,直到原主的爹娘為她爭到老太太的面前去,她這才爬了起來。
既然是攸關自己的大事,沒道理讓別人替她奮斗出力,自己涼涼躺在床上,她得為自己爭取一把。
「爹、娘,祖母要我入家廟,女兒是不去的,為了不讓您和娘為難,女兒自己出去,只要立個女戶,我也能過日子。」
「什麼女戶?什麼自己出府?我頭一個不答應!」伏觀嘴上沒胡子,要不這會兒可能氣得連胡子都翹起來了。
祖母就是個老糊涂,老糊涂的話能听嗎?
他喪氣的想,不听還真不行。
伏幼也不看大哥一臉吃了蒼蠅的樣子。「祖母口口聲聲說我是潑出去的水,不把我這盆水潑出去,她是不會甘心的,我與其賴在家里讓她心里不痛快,將來找爹娘的麻煩,不如我如了她的意。」
這可不像自己那溫馴到沒有脾氣的女兒會說的話,伏臨門和李氏齊齊看著伏幼,只覺得站在眼前的女兒越發讓人看不透。
以前女兒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不答應,娘就你一個心肝寶貝女兒,要出去,咱們一起出去!」李氏腦袋一熱,也不知道自己喊出了什麼,看見屋里突然安靜了下來,這才怯弱弱的看向她的天——伏臨門。
「這不是小事。」伏臨門舉棋不定,這麼被分出去算怎麼回事?但是他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女兒進家廟,一輩子吃齋念佛地老死在那里?
他的女兒多可愛啊,她就是熨貼的小棉襖,往昔只要他晚歸,她會邁著小短腿,抱板凳,站上去給他捶肩,還會裝大人樣的問他累不累?
他哪舍得把女兒送到清苦孤寂的家廟去,年復一年,終老一生?
可出去了,這一家子怎麼生活?
這活生生又嚴峻的問題橫亙在眼前,想想都得怪他,當鋪生意不差,他手邊卻沒能存下一星半點的銀子,是他沒用。
「爹如果是擔心銀子,這倒不怕,女兒有錢,何況咱們一家人同心,不怕日子過不下去。」她伏幼可不是真的十五歲少女,她多活的那一輩子是活到七十幾歲,心里可是有算計和精明的。
「我贊成妹妹,祖母既然要咱們走,誰稀罕了一直繼續忍氣吞聲的住在這,我年輕力壯,就算出去扛大包也能養活爹娘和妹妹,再說這回咱們忍了,祖母只會把我們大房瞧得更扁,更不當回事,日子不會變好,只會越來越糟心。」
從小到大,伏觀對祖母的感覺就是一個心偏到胳肢窩的老人,祖父還在時,凡事還願意講理,年紀大了後,獨斷習慣,越發胡涂,近些年根本是被二叔父牽著鼻子走。
案親的服從忠厚、一心為家族打拚在祖母眼里就是懦弱呆板好使喚,是免費的長工,娘的溫柔賢淑更是讓其成為無償的管家下人,祖母這回動腦筋動到妹妹身上,爹娘雖然不滿意男方,可拗不過祖母,勉強應了這門親,結果出了事,錯仍在他們身上,下一回說不定歪腦筋就打到他身上了。
一想到二嬸娘和祖母的嘴臉,他就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可不想娶二嬸娘娘家親戚的任何一個女子。
家里已經有兩個老錢家的奇葩,真的無須賭上他的人生再見證一個。
伏臨門可不懂兒子心思,他瞅著面色清明、表情鎮靜的伏幼,嘆氣道︰「你那點小錢能頂什麼用,還是自己留著買胭脂水粉,銀錢的事,爹來設法。」
看著自家妻小那復雜的表情,身為一家之主的伏臨門哪里不明白娘子和孩子在這個家里受了多少憋屈?
瞧著他們在听到他的話後,臉上的歡喜大大地掩蓋過對未知的害怕恐懼,他想,也許出去獨立過日子,對他們大房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他考慮得多,並不是擔心旁人說話難听,說到底是不願斷了兄弟情分。
也罷!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他是家中長子,當年答應爹要把門戶支應起來,他做到了,這些年孩子的娘跟著他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他是該自私一回,替自己家人打算了。
伏臨門環顧家人們一圈,道︰「既然你們都覺得搬出去好,那就搬吧!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我去找房子。」還有,得先去借點錢來應應急了。
伏幼回自己的屋里後,並沒有忙著打包行李。
她的院子不算大,屋里布置得也簡單,外屋擺著一張圓桌,幾張繡凳,珠簾子隔出來的里屋除了一張貼皮子的包瓖床外,還有一張梳妝台連著衣櫃,角落用屏風隔了個小間,里面擺了浴桶和恭桶。
她是伏府的大姑娘,按例有四個大丫鬟,原主待這些丫鬟如何、親不親近她不知道,也沒打算要追究,她讓其中一個丫鬟去把院子所有的下人都集合起來,一等眾人安靜下來便簡單扼要的說出大房要出府的決定,問誰願意跟著出去,如果不願意,也不勉強。
不能為她所用,她們的後續自然就不用她操心。
這段時日她看得出來,她院子里的丫鬟僕婦婆子都是伏老太太那邊安排過來的人,說起來就是她那個親娘的不是了,還是當家主母呢,卻連安排個人給女兒的權力都沒有,再說了,這個原主也活該,日子不知道怎麼過的,身邊竟然連一個心月復都沒有。
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會有人要隨她離開伏府的。
所謂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這些人以前跟著她,也許覺得往後的日子還有奔頭,畢竟她那時還掛著大姑娘的名頭,如今她成了寡婦,他們這一房又要離開伏府——伏府或許不怎麼樣,老太太素日里嚴苛,月銀也不豐厚,除了幾個忠心耿耿的有油水,其他人別想有什麼好處,可無論如何,伏府還是這些人待習慣的舒適圈,她們沒有陪著她去外頭吃苦受罪的道理。
在這些下人眼中的大姑娘,就是個心中沒主意的主兒,召她們說話向來不曾有過,一開始許多人都是漫不經心的听著,沒往心里去,可慢慢听出味兒了,也察覺到大姑娘語意清楚干脆,面上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那嚴肅和威嚴居然讓人有些陌生和不適應。
隨意低聲閑聊、嗡嗡的喧鬧聲漸漸停止後,慢著!大姑娘這是在說大房要離開伏府?
細碎的討論聲又起,伏幼等了一刻,一個個見她冷冽起來的臉色,慢慢地垂下了頭,除了躲避伏幼的目光,也安靜了下來。
但還是沒有半個人站出來表態。
很好,少了幾雙筷子吃飯,爹娘的壓力也許能小一點。
自我安慰之余,伏幼不免對原主的無能嗤之以鼻,她見過人緣不好的,沒見過這麼不好的。
「大姑娘。」人群里忽然發出一道嘹亮的聲音,一個身材壯碩的丫頭探出頭來。
她一出聲,人群很自然的給她讓了個道。
胖姑瞅著前後左右,也沒有什麼害羞的意思,肉肉的手絞著衣角,憨憨的笑道︰「胖姑願意跟姑娘一道,胖姑力氣大,能干的活兒多,胖姑也不要月例,只要一天能吃上五個窩窩頭就好。」
這個叫胖姑的丫頭伏幼沒印象,看見她洗得一身白的粗布衣裳和腳底破了一個洞的鞋尖,肯定她是個干粗活的。
伏幼揮手,讓眾人都散了。
她點點頭,對胖姑道︰「嗯,那你回罩房去把你的東西整理出來,人先過來我這里,我保證每天會給你吃夠五個大白胖饅頭。」該給的工錢也不會少她的。
胖姑伸出五根短胖又髒污的手指頭,有些被擠小了的眼珠亮了起來。「細面粉蒸的白胖香香的大饅頭?」
「嗯,一天三頓飯,你想吃多少就能吃上多少,不過,前提是你跟著我出去,起先日子會過得有些緊,該你的活肯定不會少,這樣,還想跟著我出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胖姑盯著自己的五根手指頭不放,居然擤了擤鼻涕,模著肚皮道︰「胖姑在這里一天兩頓也吃不上三個窩窩頭,灶上的嬸子罵我吃太多,說胖姑是餓死鬼投胎,我每天晚上都餓到哭,大姑娘確定胖姑跟著你以後,會給那些饅頭的數?」
伏幼也不嫌她磨人,道︰「我向來說話算數。」
「是嗎?」她雖然腦袋不好,想想大家口中的大姑娘好像也不是什麼說話算話的人,只是,她在這里過得也不好,不如就信大姑娘一回。「胖姑不後悔,胖姑想跟大姑娘走。」她重申了一遍。
「就因為我能讓你吃到飽?」
她吞了下口水。「胖姑有一回餓狠了,蹲在半路上哭,大姑娘給了胖姑一塊麥芽糖,胖姑一直記得。」
從她有記憶開始,沒有誰對她好過,她知道因為自己丑笨,所以沒有人喜歡她,可那回大姑娘給了她一塊糖,那是她這輩子沒吃過的滋味,她舌忝了一口,又甜又黏牙,實在太好吃了,就算肚子餓到眼楮都發綠了,她還是把那塊糖藏在兜里,每天睡前拿出來舌忝一下,每天都能舌忝糖吃的那段日子,是她過過最美的日子了。
伏幼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不過為了塊糖把自己賣了,傻孩子,你確定跟對人嗎?
看來這個伏府雖然有錢,但實在稱不上什麼積善人家,連個粗使丫頭都吃不飽、穿不暖,算什麼好東家?
她讓胖姑回去收拾,又招來一個婆子問了胖姑的事。
婆子回道——那胖姑就是個干雜活的,誰都能吩咐她做事,雖然是個家生子,爹娘卻都已經去世了,如今剛滿十四歲。
伏幼听了也沒什麼表示,轉身回了外間小廳。
似乎沒在她面前一起出現過的四個大丫鬟,居然都到齊了。
老實說,她還真的沒什麼話要對這些人講。
「自己有什麼活兒得干不清楚嗎?都杵在這里干麼。」沒得站在這里礙眼了。
丫鬟們連忙散了,各自去做自個兒的事。
院子里的僕婦丫鬟也明顯感覺到這位大姑娘有些不同了,身為下人最能感受府中的氛圍,這種山雨欲來的態勢,對下人來說通常不會代表什麼好事情,因此一個個反而戰戰兢兢的干活著,沒人敢到伏幼面前說道些什麼。
就算大房要出去自立,還沒出去之前,這位姑娘還是大姑娘啊,要站隊?還不到那個時候。
當然一些比較心大的,暗地里操作了些什麼,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就算有,這些也不在伏幼的考慮範圍里。
她躲在閨房里,把自己的妝奩清點了一遍。
原主是在伏府送嫁妝到炎家那天接到男方突然暴斃的消息,一屋子的兵荒馬亂,是以蓋上紅綢布的嫁妝最後就被收進原主的小庫房中。
兩張公中的嫁妝單子勉強有些看頭,一些綢緞料子、銅壺、銀盆、子孫桶,兩樣小家具,其他金銀飾品在另外兩張單子上,是她娘從她的陪嫁里挪給她的,樣式雖然有些老舊,但模在手里分量很足。
這些統共加一加,十八抬嫁妝恐怕都還是虛的,這個伏幼哪是什麼伏府大姑娘,瞧那二嬸娘和祖母身上都是沉甸甸的赤金飾品,輪到孫女身上,拿得出手的物事卻一樣也沒有,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在打誰的臉?
她闔了那妝奩匣子,藏到了別處。
想到原主那對父母,說實話,她還真談不上什麼深刻的親情,但是對于他們肯維護自己,沒有隨祖母起舞而放棄她這點,她還是頗為感激的,要不然如今的她可能就是在去家廟的途中了,而不是安穩的坐在閨房里清點體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