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觀走到九皇子跟前長揖,態度恭敬。「草民方才想起與瑞兄弟有私事相商,告罪先走一步。」
「哼哼,都還沒坐熱就要走?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人嗎?」冷不防若低沉琴音般流泄出挑釁言詞的是眼神冷漠的任雍容。
善鄯顯然也不介意任雍容搶了他的話頭,略略挑眉後,嘴角噙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郡王多想了,草民哪敢,的確是個人私事,還請見諒!」談觀做足平民的低微姿態請求原諒。
多半,在下位的人這麼說,在上位者也不會多加刁難的,不過,也有這麼個例外的刺兒頭。
「來都來了詩畫賞,要走也不是不成,但總得展示一下瑞兄弟的才華,讓我們品味品味。」並不打算放過芮柚紫,任雍容擺明了找碴。
他看得出來,這連個名字都不肯報知的人,表面上很恭順,對他們這些皇孫顯貴卻是不冷也不熱,始終保持著適度的距離,旁人或許會被他的溫和友善迷惑,看不出究竟,他卻敏感的發現他那份打從心底散發的疏離感。
欲擒故縱好攀上權貴嗎?
這才招惹得謝語和談觀的注目。
想走?他偏不讓。
他要試試他是不是個草包。
若是草包,好讓他早早滅了自己那份奇異又詭譎的心思。他歸咎自己會對這小子特別在意,是他平時被大家捧得太久,一心只有自己,突然來了個平民小子,不但毫不在意他,甚至要離開連個招呼都不和他打一聲,他究竟拿他當什麼了?
是的,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思,他歸納出來,天之驕子的自己為何看這小子諸多不順眼的原因在哪里了,那就是看他不爽,既然不爽,他就要找出個讓自己心里舒坦的法子來。打壓這小子,讓他臣服自己,似乎是唯一的一條路。
芮柚紫心里咯 一跳,這混帳是在挖坑給她跳呢。
對他示弱無用,對他無視無用,他就是看她不順眼嗎?
她太陽穴突突的痛,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詭異,有人能因為一面之雅成為知心好友,有人天生世仇,就像眼前這個花架子就只會找她的麻煩。
她振袖抱拳。「小弟才疏學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是個無才的人,不敢獻丑。」
談觀本來不太替這小表妹緊張的,畢竟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女兒,就算沒有學富五車,該讀的書肯定不會落,這下卻有點不確定了,他記憶里的柚娘也……並不是那麼喜歡讀書,這麼一想,他又忍不住替她緊張起來,順勢瞪了任雍容一眼。
有人這樣把自己的正妻往坑里整的嗎?這種夫君,究竟是姑母還是姑父答應把表妹許給了這人的?
好想上前給他一拳!
「據在下所猜,瑞兄弟莫非是洛陽瑞家的人?瑞家一門皆是杰出書畫大家,書香門第,為人太過謙虛便成了虛偽,這樣可不好。」
據他所知,京中瑞氏甚少,更無值得一提的人才,這小子開口便說自己姓瑞,想來也只有洛陽瑞氏。
芮柚紫實在懶得再跟任雍容辯解,「書與畫我談不上氣候,既然任公子一再‘鼓勵’小弟,小弟勉力便是,不足之處,還請諸位大哥海涵、海涵。」
見她眉宇間一片從容,幾個男人難得不用語言,都心生同感,這小不點身上總能一點一點釋放出屬于自己的氣質,有鋒芒卻不銳利,緩緩的打動人。
談觀見她似要吟詩,也不知怎麼勸,這場合,這些人家底子都擺在那,可不是真的空殼子,只希望她不要出大糗就好。
在座的公子哥們看似只會吃喝玩樂,可據他觀察下來,紈褲的形象雖然滿滿,但是他和父親在外經商,歷練不少,看人多少能揣摩出幾分真實來,他有把握這幾位爺們風花雪月的外表比較像是在掩人耳目。
但無論真實還是虛假,這些都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個商人,商人只要有利可圖便是,政治那些什麼的,父親說能不沾就不沾。
他收回心神,望著沉吟的芮柚紫悄悄捏了把冷汗。
芮柚紫忽地狡黠一笑,雅室內熠熠光束,將那水眸漾出星子般的金影,一雙如剝殼筍尖般的素手反剪在背後,櫻唇輕吐珠璣,聲音如沉湖中泛起的清淺漣漪,令听者無法輕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清脆帶著刻意放緩的聲音在最後一個字落下時,迎來的是雅室里的鴉雀無聲。
眾人全瞪大了眼楮,變成了木頭人,就連九皇子也放下了白玉杯盞。
「獻丑,告辭。」借花獻佛,借花獻佛,希望辛棄疾莫從棺材里跳出來罵她文抄公,小女子只為月兌身,善哉善哉。
她頂了下張口結舌的談觀後膝蓋,暗示這時不走待何時。
談觀仍沒回過神來,芮柚紫只能拉著木頭表哥,準備溜之大吉。
「且慢!」
被她的出口成章給驚得回不了神的男人里,有個眼明嘴快的開口喊住他們想遁逃的腳步。
芮柚紫扶額,如果是那個渣男叫她,芮柚紫可以裝耳聾,不顧一切的溜走,但對象是九皇子,就寸步難行了。
這個皇子一直以來就擺了個高高在上的架子,仿佛化外高人般看自己,這會兒為什麼不裝聾作啞到底呢?
談觀已撩著簾子,這時進退不得。
「九公子。」她返過身,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笑。
「這等錦繡文章出自你口,留在隉雅樓供人瞻仰欣賞是慣例,一事不勞二主,瑞兄弟不如親筆寫下,這樣可謂實至名歸。」
「不了,小的只是爛竽充數,上不了台面的。」什麼供人瞻仰,她又還沒翹辮子。還要她留下鐵證,讓知情的人朝她吐口水嗎?真的不必了。
「來人,拿文房四寶。」
又是個不听人話的主,她為什麼踫上一個個都是不知道何謂尊重的大男人,仗著權高勢大,欺負她一個只想過平靜生活的女子?
「小人字丑,不敢污了公子耳目。」她聲音鏗鏘道。這是實情。
她的毛筆字哪能見人?到時候一堆毛毛蟲在紙上亂竄,這位皇子要不氣死,要不笑死,可怎麼辦?
「草民願盡力一試。」談觀被小表妹扯得袖子都快掉了,這是要他出來頂嗎?表妹的字沒這麼不能見人吧?他會理帳,可不代表就能寫得一手好字,勉強端出來的,也不會太好看。
「不然,我來獻丑好了。」謝語瞧著芮柚紫飽滿的額頭都急出一層細細的汗來,很自然就跳出來想幫她一把。
「多謝謝兄。」芮柚紫打躬作揖。感激不盡啊。
談觀發現自己的眼楮壓根不夠用,他瞧著小表妹和謝語你來我往,眼尾第一次見到任雍容收起狂妄的表情,然後起身,非常干脆的加入戰爭。
「你們都別爭了,就我來吧。」
「呃,也是,我們幾人的字里就數任兄寫的最好,一手狂草上京無人能敵。」謝語最快反應過來,順勢讓賢。
寫字這件活兒,任雍容要敢稱第一,他就只能屈居第二。
于是一行人移到了「薈萃牆」邊,磨得濃濃釅釅的墨和雪白大毫就放在清空的大桌上,而樓下那些附庸風雅的人都應芮柚紫的要求給清空了,多余的人只剩下得固守櫃台的掌櫃。
任雍容挽袖提筆,朝著看起來有些懨懨的芮柚紫吩咐道︰「你重復一遍,我來寫。」其實他有過耳不忘的能力,但是他就是想再听一遍他的聲音。
只是,這種能大出風頭的事情,這小子怎麼看起來一副不樂意的樣子,甚至帶著他多此一舉的神雜睨著他。
他承認自己琢磨不透這小子。
一直覺得自己被打鴨子上架的芮柚紫很快又把「青玉案」念過一遍,念到半途時,抬頭一看,被牆上的字給迷住了。
任雍容的字是介于楷書、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它不像楷書的書寫速度太慢和草書的難以辨認,筆勢也不像草書那般潦草,也不要求楷書那樣端正,而他的筆法草法多于楷法,她知道這叫「行草」。
她不知道要怎麼去形容他的字,那種筆墨酣至,暢快淋灕,遒勁有力,又飄逸多姿。
「郡王果真寫得一手好字,賞心悅目至極。」
他古怪的看了芮柚紫一眼。這小子居然毫無芥蒂的稱贊他,這讓他頓時有些無措。「落款,我至今還不知道瑞兄弟的大名。」
好難得客氣謙虛的口吻二內柚紫不禁有些恍惚。「我在家中行大,家人叫我芮郎。」事已至此,他要名字,她也只能給個名字。
就說撒謊不是好事,說了一個謊就得拿更多的謊去圓。
「瑞郎,眾里尋他千百度,你尋的是哪個人?」
「呃……這要靠緣分,我也還不知道。」這是準備與她談心嗎?那可不成,面對他,她沒把握,只怕破綻會越來越多啊。
幸好眾人見大功告成,都圍過來欣賞牆上的墨跡和詩意,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把主角擠到一旁去了,芮柚紫覷了個空,趁機掐了談觀一把,無聲的退出那個小圈圈。
談觀齜牙咧嘴的搗著被掐痛的大腿,示意她先走,因為一下子消失兩個人太明顯了。她把談觀的意思瞧了個仔細明白。
至于看見她鬼祟模樣的掌櫃,她很快拋了錠銀子在他懷里,做了個噓的手勢,掌櫃也非常會察言觀色,索性蹲到櫃台下去裝瞌睡。
嘻,十兩重的銀子,小賺一筆,何樂而不為。
片刻過去,任雍容發現芮柚紫又不見了,他簡直哭笑不得。
真是氣人,每每他一不留神,那只小老鼠就會瞅空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那小子就這麼不喜他?
包何況他還沒有問到他家住何處?
真是可恨、可惡又可愛。
任雍容縱身,再度從窗戶跳樓了。
他就不信追不到那只小老鼠!
「這又是怎麼了?跳樓跳出趣味來了嗎?」幾個人都發現瑞兄弟一不見,郡王也會跟著消失,這兩人是在玩貓捉老鼠嗎?
嗯嗯,可疑啊可疑。
只不過任雍容一心要逮的人,這會兒卻不在大街上。
他站在街心,神情陰冷狂怒。好你個小冬瓜,什麼兩句三年得,什麼一吟雙淚流,到底是藏拙還是低調,還是有苦衷?他又不是老虎,會吃人嗎?他犯得著一副躲他唯恐不及的樣子嗎?
呃,說起來,他待瑞郎的態度的確談不上平和,他總是在凶他,而瑞郎老是在躲他,若立場調換,他也會躲他像躲瘟疫一般。
這麼說來,是他的錯嘍!
因為街上多了個這麼大的路障,辦事的路人一走到他附近,莫不繃緊神經,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要不就往橫挪,能挪多遠就挪多遠,一個個可憐得像極了備受虐待的小媳婦。
殊不知,這混世魔王整座京城無人不識無人不曉,可憐啊可憐,他們還巴望著男人娶妻後會收斂長大幾分,不要求轉性,但變得溫文儒雅一點,只要稍稍肯講理一下就好,起碼別老用那種強大的氣勢嚇壞他們這些平凡小老百姓。
可這魔王絲毫不見寸進,可憐了一干小老百姓,縱使任雍容有著如花美貌,躲他卻躲得比瘟疫還迅速。
任雍容環顧大街,把眼珠子瞪得老大。
沒人、沒人,這小不點到底躲哪去了?
擁有這般七步之才的人,才華橫溢,錦心繡腸,稀少如鳳毛麟角,簡直叫人心動不已。
每每面對從容的小不點,他便會氣虛的在他面前敗陣下來。他從來喜怒不形于色,這是祖母從小將他視為家主培養出來的,身在朝夕變幻的京城,他向來把軌褲的人皮披得很是妥當,卻每每面對那小矮冬瓜的臉時,那份修養便會無影無蹤。
面對他時,小子的態度那麼坦然,坦然得令人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靜下心來咀嚼分辨,對方的眼底總有冷冰的東西橫亙在那,讓人模不清。
若是不依不饒的非要個答案,對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陰溝里的臭蟲般。
臭蟲嗎?苦澀在他心里蔓延開來,就連嘴也是苦的。自己對瑞郎不好,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卻奢望人家對他好。
長相美如天上出塵謫仙,人上人的鳳郡王任雍容生平第一次淡定不起來,有了不太自信的感覺……
他想得太出神,完全是把車水馬龍的大街當自家書房,時間如流水般的過去,硬是無人敢上前請他稍微挪一下位置,要不是後來滿頭大汗的程得和找來,不知道這位大爺會不會把大街當崗站。
「郡王……」
「找!傳令下去,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愣小子給本王挖出來!」
至于挖出來做什麼?對方可是個大男人,難道他能上門去求親嗎?他不管,總之,他想見到對方的時候,那小子就必須在他看得見的範圍里!
他絲毫不知自己已經對芮柚紫產生了獨佔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