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定主意,外面便傳來回雪有意拔高的聲音——
「徐嬤嬤,這麼冷的天您怎麼來了?」
芮柚紫頓了下,但瞬息恢復鎮定。
這時那位徐艘嬤已經撩開厚棉布簾子而入,皮笑肉不笑的望著屋里的芮柚紫,半帶敷衍的屈膝行了個禮。
「郡王妃,太妃請您過去一趟。」
芮柚紫不以為意,這徐嬤嬤她初嫁到任府時曾見過,她是太妃院子里的二等管事,平時負責一些內外跑腿事宜,算不得重用,但也稍有體面就是。
「徐嬤嬤稍待,我換件衣裳便和嬤嬤過去。」然後神色自若的吩咐段大娘拿花茶出來招待客人。
回房後她讓回雪重新梳過頭,挽了墮馬髻,回雪原來要給她簪上一支金盞花紅寶石步搖,美麗的流蘇輕輕晃動,委實喜人。
芮柚紫卻搖頭,要了一支玉簪花頭的白簪子。
「小姐,這樣太素了。」回雪有意見。
「我是什麼人,我在思過,總不好穿著花紅柳綠去見祖母。」
也是。回雪不出聲了,她一觸就通,給芮柚紫找來的襖子是樸素淡雅的淺紫色,最後披上一件灰鼠披風才成行。
郡王府的園子大得沒邊,芮柚紫帶著回雪,隨著徐嬤嬤出了思過院,穿過曲曲折折抄手游廊,園亭相套,軒廊相連,處處古樹掩映,花草扶疏,看上去清幽閑靜。
走了大半個時辰來到正房,院子鋪的是象征福壽的龜、蝙蝠六角磚,太妃看起來是個愛花人,料峭的初冬,處處看得見在溫室里培養好再搬過來的各色季節時花,一株人高的大樹下擺著石墩、石桌,有古樸之氣。
徐嬤嬤領著芮柚紫去了太妃日常待客的東間。
繞過紫檀木百鹿圖燒玻璃六折屏風,芮柚紫見地下是紫檀木鋪就的地板,光監如鏡,綽綽映著人影,屋里燒著炭盆子,溫暖如春。
「郡王妃坐坐,奴婢去稟了太妃。」她丟下芮柚紫,轉身進了里間。
芮柚紫坐在太師椅上好一會兒,也不見小丫鬟來上茶點瓜果。
「小姐……」回雪看不過去。
「唬,小心隔牆有耳。」
回雪忍著噤了聲。
這上房,一張黑漆象牙雕羅漢床,工筆荷花蘇繡大迎枕,四角宮燈,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橫舟,峰巒參差,翡翠白玉香蘭雕擺件螳螂伏在花葉間,精致又有趣,長幾上,一大盆水仙看著極是清雅動人。
這里的一切,低調而奢華。
西番花夾板簾子忽響,一只白皙的胳膊打簾子,一大群婆婆嬤嬤丫頭簇擁著個身材高姚的婦人出來。
她就是任雍容的祖母,鳳郡王府的太妃。
太妃滿頭銀絲梳成圓髻,頭戴萬字吉祥海獺臥兔兒,腦後發髻用玉瓖多寶梳篦固定,臉上並不顯老,肌膚潤有光澤,體態微豐,身穿秋香色緙絲花鳥金菊紋褙子,里面是一件通袖襖子。
她一坐下,丫頭趕緊把迎枕讓她靠上,奉上熱元寶茶,那茶碗是鵝黃汝窯芙蓉玉瓷,素淨又剔透。
芮柚紫起身屈膝行禮,那禮儀姿態讓人絲毫挑不出錯處。「孫媳婦兒見過祖母,祖母福壽安康。」
太妃沿著茶碗瞅了芮柚紫一眼,見這沒主動來給她請過安,據說又因為犯錯被孫子趕到偏僻院子的孫媳婦通身穿著打扮,雖然素了點,念在她在思過,這身也算不出錯。
雖說瞧著她順眼,但沒叫起。
芮柚紫對這位祖母不過比陌生人還熟悉了一些,至少她進門時誠心實意的給這位老祖宗磕過頭,所以她沒叫起,她也保持著行禮的姿態不動,沒敢自動起身。
這種蹲的姿勢其實真的很考驗女子的耐性和體力,身子弱一點的人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太妃喝完一杯茶,終于讓芮柚紫起身。
芮柚紫暗地吁了口氣,要不是她最近干了許多體力活,鋪子、家里跑來跑去,還每天不間斷的運動,鍛鏈了不少體力,恐怕兩腿早就發軟,跪地不起,出糗了。
「坐下吧。」太妃總算發話。
「謝祖母。」
「你的事,桃姑姑和我這老婆子說了不少,今兒個看你倒還覺得知禮,沒有太出格。」這孩子對她的冷待絲毫沒有抱怨,連一絲怨懟之色也沒有,面色坦然,和桃姑姑的形容不盡相同。
「孫媳婦年紀輕,有許多不足的地方。」芮柚紫斟酌著字眼道。這桃姑姑果真是太妃的人。
「女人最重要的是難得糊涂,在這件事上頭你的確眼界狹小了些。」這孩子的定性不錯,她把桃花都提出來了,仍不見任何慍色。
這倒是有意思了。
「祖母訓示的是。」年紀大的人最忌諱小輩不把她放在眼里,再來,她還要在郡王府這塊牌匾下生活,姿態擺低一點總有好處的。
得罪她的人是任雍容,至于這位看似嚴肅但既沒有一來就罰她跪,也沒對她立規矩的老人,她自認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能做對方孫媳婦的時間就那麼一點點,順著老人家也就是了。
不過,這話是在指她對花姨娘不善嗎?
好吧,那些事雖然不在她「任上」發生的,也不是她的業務範圍,但用了人家的身體,也只能一肩承擔不是?
只是,這件事她可要替原主說句公道話,這世上哪有女子笑看夫婿納妾的,更何況還未娶正妻家中就有通房、侍妾的男人,能是什麼好貨色?
要她來說,最終的最終,她和任雍容是要各走各的路,有什麼理由,她不更厚待自己三分?她不會和他的姨娘侍妾對著干,跟一些不必要的人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都是浪費體力。
所以她對姨娘們的政策就是放牛吃草,誰愛干麼就去干麼。
「你也知道任家人丁不旺,我老了,再活沒有多少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著容哥兒能早早娶妻,開枝散葉,傳承任家的香火,這樣我下了黃泉才有臉見老親王的面,你不要怪祖母讓他在還沒有娶你進門前屋子里就放了人。」太妃瞅了眼她的肚皮。
「祖母會長命百歲的。」多子多孫多福氣,一貫是老一輩的傳統想法,她不予置評。不過听太妃這話里,那花麗娘原來是她的杰作,祖母、未見謀面的婆母都往自己的孫兒、兒子房里塞人,可見得任雍容不夠努力,不然哪能兩個姨娘的肚皮都沒消息,閑得在院子里抓跳蚤和找她的碴。
「女乃女乃,我餓死了,您擺飯了吧,孫兒心心念念就是女乃女乃這里的飯菜,在外面都吃不香……」那聲音還老遠著,就嚷得屋里的人都听見,語調一派撒歡快意。
太妃听見孫兒的聲音,眼中的神采光亮,滿滿的歡喜像要滿溢出來。
芮柚紫心里咯 了下,那是任雍容的聲音。
不曾想過那麼一個冷冰冰的人居然能用那麼飛揚可愛的聲音說話。
「祖母要是沒事,孫媳婦告退了。」起身,她可不能待在這,也不管太妃允了沒,屈膝行禮快步想要離去。
「別急,老婆子還沒和你說上話呢,你就在這多陪陪祖母。」
呃,可不可以改天?
太妃眼中的精光一閃,哪看不出來眼前這孫媳婦急著要走,方才的穩若泰山怎麼好像在听到孫兒聲音的同時有了幾分慌張?
「孫媳婦臨時想起來院子里有事要辦,先告退了,明日再來向祖母請安。」完全顧不得太妃究竟點頭應允了沒,她匆匆離去。
喲,這是落荒而逃啊。太妃差點噗哺笑了出來。
「女乃女乃,您瞧我給您帶回來什麼好東西?」旋風般卷進來的人也沒理會紛紛給他見禮的一屋子下人,手里攬抱著一個長方形的大匣子,俊眼流光,華彩飛揚。
芮柚紫扼腕,慢了那麼一步,就慢了那麼一步,無法搶先在任雍容進門之前離開鶴壽堂。
她的腳要是多長個十公分那該多好!
她垂著頭和任雍容錯身而過。
「噢?」任雍容天真的笑臉有半刻的凝滯。
那香氣是他喜歡的胰子味道,有著青木香和甘松香,這女子低著頭,露出一節雪白的頸子,烏發如雲,發髻插支白簪子,不像下人,也不像叔父家的人。
「女乃女乃,這是誰家的小嬸子?」他笑得沒心沒肺。
難怪他要問,這些年太妃懶得出門,也無心見客,鶴壽堂里冷冷清清,難得來了客人,哪能不問上一問?
太妃臉色頓時黑了一半,手往小幾上拍了去,「糊涂荒謬!」
難怪孫媳婦不欲見他,連自己的媳婦都不認得,這得有多荒謬!
任雍容看看女乃女乃,再往那女子看去,臉上的笑容已經斂去大半。
「把你的頭抬起來!」
別說芮柚紫緊張,跟在她身旁的回雪幾乎要暈倒了。
但是她們緊張不在一件事情上,且是兩樣情。
回雪在心里喊著是姑爺,是姑爺耶,芮柚紫卻是吃了枰砣鐵了心,不想再與任雍容有任何糾葛。
而且,她還擔心另一件事。
他不會認出她是誰吧?在老魁號酒樓、在口袋胡同的月牙家、在隉雅樓,他們踫面的次數比在家里還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任雍容是那種一旦要跟你耗上,就有無窮耐性,除非你滿足他的需求,否則絕不放棄的人。
「不像話,這是要僵持到什麼時候!兩個皮猴都給我滾進來!」太妃看不下去了,拿起雕老祿星的樹瘤拐杖猛敲著地板。
任雍容把捧著的大匣子交給太妃的大丫鬟如畫,接著彎腰蹲身,在一干丫頭婆子的掩嘴驚呼聲里,真的準備把自己從外頭翻身滾進去。
太妃簡直欲哭無淚,要發脾氣嘛,被這孫兒一逗,就算天大的氣也不見了,可是要笑,實在很難笑啊。
「你……這是做什麼?」
「女乃女乃不是叫人家滾。」他還好意思把責任推卸到太妃身上。
太妃咳聲嘆氣,手指著任雍容,話卻是對著一個粗壯的婆子說︰「你把這只皮猴給我拎進來。」
婆子哪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