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安途縣城里,六條井字大街,客棧、絲綢莊、錢莊、染布坊、酒肆、打鐵鋪、藥鋪……應有盡有,一早的市集里,打幾里外的小鎮還是村子來的農家小販早早佔了位置,賣的是自家母雞產的雞蛋,順便帶幾幅自家閨女的繡品;賣跌打膏藥、祖傳秘方的漢子也不遑多讓,果著精光的胸膛,吹噓藥效;賣玉蘭花的小媳婦,收拾得一身干淨,鬢邊簪著自家的玉蘭花,就算不買看著人也舒坦,豬肉攤子的屠夫,那肋骨剁得可利落著;顧著竹籠子里裝著活蹦亂跳雞只的老婦人,口沬橫飛的吆喝聲……很吵,很入世的鮮活氣氛。
湛天動畢竟是男人,于生活頊事並不入心,也不甚明白,青蔥和白蒜不都長得一個樣?反正都是能下肚的,原來自告奮勇要陪同的腳步一看見那些大小媳婦、大大娘,很果斷的打了退堂鼓,轉而去茶樓喝茶去了。
西太並不介意,事實上,除了生孩子外,很多事情女人獨自也可以干,何況有春水在,也用不著她操心。
屋子里有十九和湯兒,那些家務事沒春水的分,也插不上手,閑著也是閑著的情況下,便跟來湊熱鬧。
隨著越發能干的春水,看她那里割一刀肉,這里扯幾尺棉布,瞧瞧攤子上五花八門、見也沒見過的在地商品,西太什麼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說給海靖那孩子縫兩身衣服,他身上就一件成衣鋪子買來臨時湊合的衣服,實在不成樣子。」春水對自己拿主意留下海靖的事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雖然後來小姐和大當家都沒吱聲,算是默許了她的自作主張,她心里還是有幾分不確定。
就算小姐認她當義妹,在她心里怎麼說,都還當自己是湛府的半個僕人。
「既然要給他裁衣服,就別省那幾個錢,料子別挑太差的。」西太雖然看似心不在焉、左瞧右看的,可春水說的話倒一字不漏的听了進去。
「你也別忘記要叮嚀他,大當家說了,漕幫不留沒用的人,他要有用,沒有人會趕他走的。」春水扳著指頭數。「他可勤勞了,才能下床,一早就跟著老姜上山撿柴火,回來之後還喂馬……十一歲的孩子,看不出來吧,個頭那麼小,能干的活卻不少。」老姜、老左是車夫,對漕幫的人來說,車夫不見得就是車夫,他們都有一身武藝,必要的時候,可以是護院,也可以是許多角色。
「貧苦的孩子早當家。」春水自己也是貧苦家庭出身,細細數來,言下多有維護之意,西太明白,卻沒點破。「那就多買兩只雞吧,孩子正在長,喜歡吃肉不是?」
「姐姐的意思是?」
「既然肯守規矩懂分寸,我們也不能虧待他,不多吃點哪來的力氣做事干活?」就算隨手救起來的一條命,就算只是個孩子,也得從外圈一步步做起,只要他勤勞誠懇,不會有人虧待他的。
于是,她們又多要了兩只雞,說好讓賣雞的老婦人給殺雞拔毛去內髒,完事後送到茶樓,會另外給錢。
半個時辰後,買齊了東西,兩人往回走,遠離吵雜的市集。
安途縣城的路雖然都是黃泥路,倒也平整,道路不算寬闊,因著車不多,大家都守著規矩,也少有糾紛,不料才這麼覺得,穿過十字街的這邊,卻不是那個樣子了。
大街上橫著兩輛馬車,一左一右,正好把整條路都堵上了,這邊人過不去,那邊的人過不來,加上好事者圍觀,塞了半條街。
兩人不必刻意去探听,路人的七嘴八舌和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讓人把事情給模清楚一個輪廓了。
事由很簡單,路太小,加大型的馬車在兩方會車時,一個小擦撞就演變成其中一方被惹惱了,使出馬鞭,這一打,就不可開交了。
「換條路走。」西太做下結論。
對這種互相讓一步就可以萬事皆休的意氣用事,她半點興趣也無。
她轉身想走,然後也不知道誰喊了聲「打」,一群各為其主的奴才便出了拳頭,很快,棍棒、刀械、店家的桌椅都成了斗毆的犧牲品。
「這安途縣我們不熟,姐姐你待著別動,我去問一下店家有沒有其他往茶樓去的路?」春水待在西太身邊幾年,早已經不是那個沒有見識的丫鬟,她機靈地匆匆鑽進一旁的藥鋪去問路。
西太知道刀劍不長眼,便想退到後面去,這一退,還沒站定,一個從斗毆人群里橫飛過來的身體眼看就要砸到人了一一旁觀者眼明腳快的速速退了個干淨,可也因為倉促,你逃我躲,有摔跤有互 有磕踫的,叫爹叫娘的大有人在。
在西太看來,要遭池魚之殃的男人明明只要輕輕一躲,就能避過迎面而來的人肉包子,誰知道背著雙手的他,眼楮看也不看,人閃也不閃,他身邊人潮退個干淨,他卻振袖一揮,陡然一抓,好死不死,剛剛退到他身邊的她很不幸就像自動送上門的替罪羔羊,一瞬間只覺得領口一緊,頸子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掐住,被騰空舉起了。
她手里的東西一下全掉光,雙手死死的抓住那男人的胳膊,「你」呼吸被扼殺在胸臆間令她無法喘息,她強抑住五髒六腑如火燒般的劇烈疼痛,只是一瞬間,已經覺得遍體生她相信,這人的兩根手指只要稍許用力,她就會像被捏死的螞蟻般,在下一刻無聲無息的死去,要不就鶴了人家的刀,死于非命。
她的運氣實在也太差了。
男人已經打算要將手中隨意抓來的人往外拋,以一種睥睨的姿態施舍的低首看了她一眼。
「女人?」那深沉到近乎妖氣的眼眸森然的瞄著她。
他從不介意出手殺人,但是女人除外!
只是剎那,他伸腳一踹,踢走橫飛過來的漢子,那漢子在空中翻了兩圈掉下地已經不會動,袖手旁觀的另一只胳臂,硬生生接了從旁過來想近他身的大塊頭一刀,鮮血淋灕的同時,手掌翻轉,捏斷了行凶之人的頸子,那人白眼一翻,倒地身亡。
男人一腳踩在那人背上,煞氣重重,陰鷲之氣暴漲。
大白天穿著一色黑衣的領頭看見男人遭受波及,手下竟不再留情,片刻後就連看情勢不對躲在馬車里的縣太爺兒子都拉出來,t斬于刀下。
這下群眾嘩然了。
縣太爺是什麼?老百姓眼里,縣太爺就是天。
案母官的獨子被人殺了,這是會塌天的大事啊!
沒有人敢再看熱鬧,一個兩個三個……轟地全腳底抹油,回家關門落門。店家一看不對勁,店門亦紛紛掛上門板,生意也不做了。
風頭能避一時就避,這凶神惡煞到底是打哪來的,竟然連縣太爺的獨生兒子都給宰了,他們這些小老百姓要倒大霉,事情鬧大了!
街心瞬間空無一人。
那黑衣領頭和他的手下全數單膝跪下,看著男人手上那一條血痕滴滴滴的滴入泥地里,都有自己小命不保的念頭,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勸他止血。
西太的鼻腔口腔已經泛滿血腥的銹味,「……放我……下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掐他腰肉。
男人神情陰郁,姿態毫不憐惜,更無絲毫愧疚的像燙手似的松手,任憑西太跌落。
西太人沒站穩,是沖出來的春水死死的攬著她的腰,她才不至于倒地。
春水感覺到西太無法遏抑的顫抖,隨著她的雙臂傳到她四肢百骸。
方才她從藥鋪出來,看見西太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掐住脖子,早就驚得魂飛天外,可是剛剛那場面太過混亂,她摔了好幾跤,卻擠也擠不進去暴風中心,直到人潮退光,才得以沖出來。
「你陰我,想讓我當替死鬼?」西太咳了又咳,但很快定了定神,看著這裹著一身夏紗綢緞的男人。
「有何不可?」慵懶醇厚的聲音,悠悠滑過她的耳邊。
有種人天生不只身上會散發魅力,就連聲音也如此,但是西太走商閱人多矣,海內外的美男子見過不知道有多少,對他邪的美貌不但不動心,反而因為這人的冷血至此,心里只有一肚子火,更別提什麼客套了。
「你可惡至極!」
「你是頭一個敢指著我、罵我的女人。」
她有一雙好眼楮,俏麗而明亮,眼尾的風情讓人難以忽視,這會一反方才蒼白的臉色,臉蛋紅撲撲的,一雙怒目燃著火,雖是眼神惑人,卻難以讓人聯想到輕浮,身上一件多余的裝飾都沒有,素裝之下,散發驚人的艷麗。
是誰家女兒?剛剛從生死一線回來,不怕嗎?竟然還想教訓他!
「我不齒你的為人,你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哦,」他挑眉,好像挨罵是一件稀奇的事,只是他這一挑眉,俊美到近乎張狂的五官當真是光彩流溢,百花失色。「聖賢言一一女子要貞、慎言,要守三從四德,你一個女子在大街上拋頭露面,又糾纏到男人糾紛上面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只有「活該」二字可以形容,還敢反問于我?」女人的名聲就是命沒錯。
這兩年在湛天動的縱容下,她習慣了南方和京里開放自由的風氣,忘記這里是保守、把禮法規矩放在任何事情前面的小地方,隨興的出了門,沒把帷帽戴上,這男人就尋著這空子,戳著她脊梁骨罵嗎?
偏她不吃這一套,要咬文嚼字欺她不會嗎?
「聖賢言︰男子要修身養性,要有浩然正氣,要勇于舍身取義,嚴以律己,你指摘別人的時候,先想想自己,引起事端的你既無正義、善心,還把人命當草芥,就算身披綾羅綢緞,不過是只披著人皮的狼。」這種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妙,她還不屑為伍呢。
這話講得犀利又精明,銳利得像把刀,一行黑衣衛听得目瞪口呆。
這是大不韙啊!
听見了這些,他們還會有命在嗎?
至于主子……
西太再不看他一眼,轉向春水,「道里有只臭蟲,討瞅得很,換地方去!」她扶著春水的手逕自走了,沒人看見她裙下的腿肚子像跑了十里路那麼抖。
男人慢吞吞的點了胳膊上幾個穴道,止了血,然後露出冷冽的笑。
「罵我臭蟲,你倒是頭一份,敢掐我,你也獨佔鰲頭,敢當眾罵我是披著人皮的狼這樣的女子,最好別再讓本王瞧見。」若不然,這後果,可難說了。
他不殺女人,不屑與女子計較,也沒有人膽敢來犯他,這女子,要是有機會再見,結果是好是壞,那……視他的心情而定。而向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見一面就在他心里留下印象,她這也算獨一份了——有意思啊有意思!
西太帶著春水去喝了杯涼茶,又買了一包金絲蜜棗,歇了會腿,直到一顆心直的篤畝了,這才來到茶樓。
看兩人兩手空空回來,連竹籃子也不見了,湛天動只在西太的裙子上梭巡了一遍,又覷了眼沒膽躲在大樹後頭裝鴕鳥的春水,什麼都沒說。
回程的馬車里——
「妹子,你這樣不行。」西太輕拍春水的臉頰,後者一臉活像被嚇傻的黐鶉,臉色這麼有異,回去以後那麼多只眼楮,不露出馬腳才怪。
而平常總會問東問西的湛天動這次卻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這反常的態度也讓人心里打鼓。
向來,他對她的事情雖說不到巨細靡遺、掉一根頭發都要問的地步,可憑他那股精明勁,她很難有事能瞞過他。
這只是偶發事件,沒必要驚動別人,她這樣告訴自己。
「姐姐……你差點被殺了。」春水想起來還手腳發顫。「這件事一定得讓大當家知道,叫大當家給你討個公道,我們不能這樣白白被欺負。」看起來方才的歇腿和涼水絲毫沒能鎮春水所受到的驚嚇。
「我這會兒不是好端端的在這里?我們得裝得若無其事,就只是到市集去閑逛一圈而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知道嗎?」明明套過招的,可看著春水還沒恢復過來的神色,西太知道自己是為難她了,干脆說道︰「瞧你手腳冰冷的,要不,一到家,你就去房里歇著,暫時別出來了。」
「姐姐,你一定要听我的勸。」論理說,她先是小姐的丫頭,才是府里的人,就算認了小姐當義姐,可事關重大,她不以為隱瞞是件好事。「這件事一定得讓大當家知道。」當下,西太拍拍春水的手,便不多說什麼了。
她是想息事寧人。
她不是安途縣人,那個男人看起來也不像,既然他膽大包天到縱容自己的手下殺了縣太爺的兒子,橫街而過,肯定有來路。
他們的目的在游山玩水,不是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