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梅夫人 第1章(2)

書名︰話癆梅夫人|作者︰陳毓華|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她思緒漂浮,片刻後,听見了開門聲,有人進來了。

癘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物體放上桌子的輕微撞擊聲,那人來到她床前,抓著裙,小小聲的說著話,怕似驚了床上的人。「小姐,你醒醒吃點東西吧,一直睡著不好,你知道婢子膽子小,別嚇春芽,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好嗎?」

小姐這些天情況越發不好,幾天前還能眨眨眼,看一下她春芽,可這些天都沒打開過眼楮了,氣息微弱的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她每天守著,連解手都不敢去,捱到今日,她想說要是小姐醒過來想吃東西怎麼辦?

她想了又想,打定主意,快去快回,算好了時間,趕緊拿了飯菜就回來,不是她自己要嚇自己,她……她真的很怕小姐有個萬一。

房子里的藥味重,那股子味道不管盛知豫醒著還是昏睡都覺得嗆人惡心,可是她听見那曾經熟悉到不行的聲音,讓她一陣清醒。

是錯覺嗎?

心狂跳了好幾下,感覺人影移到了她跟前,她掙扎著睜開疲憊無神的眼。

眼前的人拿著一雙小眼楮無比專注的瞧她。

盛知豫充滿血絲的杏眼慢慢睜大,瘦到看得見骨頭的手指扳住床板,整個人從床上驚跳了起來。

這一動,頭暈腦脹,頓時眼冒金星,翻身沒成功差點又倒回去。

不料她倒進一堵溫暖又厚實的身子里。

春芽七手八腳去扶她,整個人讓盛知豫靠著。「小姐,慢點、慢點,你想做什麼吩咐春芽去做就是了,頭傷還沒痊愈,大夫說千萬不能妄動……」

盛知豫兩手扳著春芽的胳臂,十根指頭幾乎掐進她的肉里面。她好懷念春芽老婆子似的雜念。

盛知豫掐她掐得厲害,春芽卻連眉頭也沒皺,呼痛也沒有。

小姐這哪是掐,都病多久了,十根指頭一點力氣也沒有。

盛知豫擺月兌了暈眩,意識清楚了,春芽的臉蛋是真實的,她會呼吸,不是冷冰冰的。她還不相信,不能確定,舉起指頭就去戳她的肉包臉,然後揪著她的臉皮捏來捏去的,只見她這實心的丫頭苦著一張肉乎乎的臉,又不能哭,又不敢叫,比苦瓜還苦。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圓圓的,天真的,嬌憨的,久違了的臉。

「春芽?」

「在。」雖然嘴巴被扯得變形,還是應聲。

「春芽?」

「在。」

「春芽?我的好春芽。」盛知豫語帶哽咽了。

「小姐,不哭,傷口疼嗎?要不春芽給小姐揉揉?」她心一疼,眼圈也跟著熱了。

「春芽,你捏我。」

「婢子哪能,小姐,你的身子還沒好全,要不吃點東西,人是鐵,飯是鋼,吃飽飯身子就會好得快,小姐看春芽每天睡得好,吃得飽,身子多好,沒有人比得過婢子。」

她竟聞到菜香,有多久了?吃藥吃到倒了胃口,就算食物在眼前也聞不到香氣,更別說有胃口。

「你拿自己的私房錢去讓廚房做的菜?」

那些個見錢眼開,吃人不吐骨頭的廚娘,她太知道了,沒有銀子是使不動那幫老婆子的。

這老實的丫頭一心想讓她吃點好的,開胃的,自己分不開身沒空去弄,不知道掏出多少體己,怕是把自己那點小錢都給貼進去了。

「吃點好的,身體才好得快,府里一大堆人要用廚房,開小灶自然要給點甜頭的。」她小小的眼楮眯成一條縫,兩個小小的彎月掛在上頭。

可是,盛知豫看著那張她從小看到大的圓圓臉,心里頭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踏實。

「春芽,你真的還好好的活著?」

春芽笑得孩子氣,「小姐,我活蹦亂跳的,你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轉了一圈,還跳了好幾下,她這一跳,因為噸位大,牆邊放著小孩般高的白地藍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還有門口杵著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風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麼抖了下,沒歪沒倒。

「春芽活到一百二,絕對沒問題!」

心里的石頭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淚困在眼眶里,笑得摟住她豐腴的腰,兩行淚直流,「你回來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春芽是她七歲時,她祖母送她的禮物,她長得不好看,身材又圓滾滾,當初她看一眼就嚇呆了,家里頭養那麼多丫鬟,大大大小,有體態輕盈的,有聰明伶俐的,有美貌可愛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個丑瘋了的丫頭!

可是相處這些年來,才覺得她的好,當姑娘時,無論遇到什麼場合春芽都鎮定自若,沒事不會亂出頭,十分有大家風範,除了有好到讓人想連舌頭一塊吃下去的廚藝,偶而遇見不長眼的飛賊,一棍子也能把人扇出去。

她的春芽是個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的賢妻良母,她悟出一個真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好看是沒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春芽後來跟著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頭,她婚後兩年,卻被周氏的第二個兒子要去,那一晚,春芽就咬舌自盡了。

她趕去見她最後一面,卻遲了。

看著她毫無聲息的臉,僵硬的躺在木板上,唇白得像紙,無論她怎麼喊都沒反應,不會哭不會笑,再也不會喊她小姐了。

盛知豫哭不出來,眼淚凝在眼眶里,就連干嚎也發不出聲音。

她做錯了,她錯了,她以為讓春芽到二爺的身邊去是為她好,哪知道卻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斷了,身邊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這會兒,春芽活生生的在她身邊,而且,面目依舊天真。

盛知豫把眼淚抹了。「春芽,把手鏡給我。」

春芽回來了她很高興,可是不對,有很多地方都不對!

春芽見小姐不哭了,舍不得的松開自己的手,總覺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頭,把梳妝台上擱著的手銅鏡拿了起來。

盛知豫趁著這短短時間,打量屋里這曾經眼熟的擺設,紅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紋大桌,還有幾把錦墩,雕海棠花梨木妝台鎏金點翠銅鏡邊上堆滿盒罐錫器,她還記得那卷草纏枝的古檀黑木匣子里放滿了珍珠翡翠和銀票,衣櫃里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夠尋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這些價值不菲的東西都是她的嫁妝,然而在經過十幾年的折騰後,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賣的賣,最後所剩無幾。

她回過神來,手鏡已然在手里。

鏡子里的盛知豫雖然蠟黃著臉,因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關系,顯得憔悴沒精神,但卻是小巧的瓜子臉,櫻桃小嘴,如同剛發芽的花苞,柔女敕到骨子里去了。

這年紀,看過去頂多十七、八歲。

她家事操勞,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幾年,明明是三十好幾的婦人,怎麼可能還有一張像花兒般的臉蛋?

「春芽,」盛知豫的聲音呆呆的,「我問你,我出了什麼事躺在這兒?」

「小姐不記得了?」小姐看似比幾天前精神多了,怎麼卻問她這個?

「我說不記得了,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小姐說的是什麼?有時候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實忘了也好,腦子里放那麼多東西,也挺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春芽想得比她還通透。

自從春芽死後,她身邊再也沒有誰能讓她把心里的話拿出來講,對著別人,總是參雜真真假假的話,這些話說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過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還是謊言才是她的人生?

「小姐不小心跌進了月湖,跌傷了後腦,這些天一直昏睡著。」春芽玩著自己的手指,有些吞吞吐吐。

她跌進月湖是剛入門一年時發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沒保住吧?」盛知豫說得麻木。

「小姐是怎麼知道的?」春芽反應得快。「是院子那些姊姊吧?我去攆她們,整天不干活,一踫頭就只會和各院子的婆子們嚼舌根,這會兒嚼到小姐面前來了。」

她這些天沒空理她們,這些人倒是越來越放肆。

「挽瀾院那邊的情況如何?」挽瀾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無實的丈夫。一丈之內才叫丈夫,那個男人的心離她一丈都不止!

「這些個糟心事小姐不要知道吧,听了只會堵心。」

「沒關系,你說。」

「大少爺很生氣,揚言要休了小姐……」

春芽說得歷歷在目,活靈活現,原來的她纏綿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實在彌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該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麼糊涂的一生,就連身死都還懵懂無知,老天爺讓她重生,難道是要她睜開眼楮反省自己這糊里糊涂又沒主見的一輩子有多失敗?

她把額頭埋進掌心,發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有一種想活下去的,是活生生,鮮血般炙熱活潑的。

回顧她這一生,這麼長的時間,一直耍心計,與人斗,斗來斗去,勝了暗自歡喜,但是歡喜空虛像轉眼即過的月光,孰不知困在這幾堵高牆里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里,被困住的人其實只有自己,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這樣的她有什麼好失去的?

相公于她可有可無,這個家沒有半點溫暖,又何嘗是她的家?

死過一回後,她終于明白,這些愛恨,昨日種種,如煙如霧,轉瞬即逝,她還留在這里做什麼?

她已經累了,只盼能結束這場空虛。

她的唇泛出難得的淺笑,心情遽變,像守得雲開見月明,陰霾的心情豁然開朗,一片澄澈,她餓得兩眼都快發綠光了。

「春芽,我餓了。」

听見小姐會喊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春芽驚訝的發現小姐那雙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平常還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來矮桌放在床上,打開蓋子,飯菜不算寒酸,畢竟是花了銀子特別叫廚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飯,一小半只烤乳鴿、鰒魚豆腐、筍煨火肉、莧羹、小碟的姜辣蘿卜條兒。

「……婢子吩咐廚子莧菜需細摘女敕尖,不可見湯,只不過春芽沒法出門去,買不到城西門‘蕭美人’的甜糕,這白糖糕小姐將就著吃,下一回春芽再去買……」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讓人再去拿筷子和碗來,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都花了錢,不吃完,浪費了。」

「不成的,這要讓人看到,小姐又要讓人說話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誰敢唆!順便叫人沏一壺花茶來,比例不要放錯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麼生龍活虎的小姐她有多久沒見過了?

這肅寧伯府是通不了氣的地方,小姐這朵花來到這里,沒被養好也就算了,卻是越來越蔫,這會兒,她仿佛又看到小姐還是姑娘時活潑自在的模樣。

老爺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場雪終于飄下來了,宣告冬天來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遠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