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管他當下的臉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惱火,半年後,他還是托人帶回了好幾幅黃山雲海。
她沒去過黃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里,「黃山歸來不看山」,那是怎樣的美妙景色?
可因為那些圖,讓她能看著想像它的模樣。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應允了的事,就會做得很徹底。
有好些年,她都會不定時的收到他其他的圖——他說南方一帶多養蠶,綠色的桑樹連綿十里,像織錦一樣翠綠,采桑的女子唱著歌謠,一呼一應,無限美麗。
他說魚米之鄉,小橋流水,煙雨蓮葉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說……
畫紙上的圖,筆鋒細膩、涇渭分明的線條里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繪時想傳達給她的意思。
那些圖是她單調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著這些圖想像他在哪個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顆星子?想著他平安嗎?有沒有毒蛇猛獸靠近他?
這一次他回來,只要稍微有腦筋的人都知道,管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管別人的家務事,以免成了多管閑事。但他救了她,橫生這一腳,實在不像他,她以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來,他也只會涼涼的說那是天理循環。
喝過水,汝鴉看見他反覆的在模那些紙。
「那些圖……被我弄髒了,對不起。」她誠摯的道歉。
從黃家出來,她什麼都沒有拿,就只帶走這些和她相依為命的圖紙。
可惜圖紙被血跡沾污了,她沒有好好愛護它們,心里有說不出的歉疚。
「不值錢的東西,緊張什麼?」他眼里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想到她渾身上下什麼都沒有,綠珠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就只見這些無用的紙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里,附帶一張放妻書。
汝鴉趕緊閉了閉眼,晁無瑾一定不知道他這副關心責備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給我的,經過千山萬水才到我手里,我很喜歡,當然要帶出來。」
「這有什麼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沒了,你都不知道要從中拿點好處嗎?」
她咽了下口水。他要來追究、要來瞧不起她了嗎?
她向來一直認為他因為需要誦經作法之類的緣故,聲音非常好听,當然啦,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皇室除非在必要時才會動用到他去祓災祈福,普通道士謀飯吃的法事、收驚,他是不做的。
可現下,他好听的嗓子居然破了?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我有,我拿到放妻書,不是休離書喔。」在他清明的眼眸注視下,汝鴉抿著嘴,小聲嘀咕。
「既然這些圖都弄髒了,就不要了。」晁無瑾似乎沒听到,很干脆的把那疊紙揉成團,丟進要送往惜字亭燒毀的字簍里。
她心疼得要命,嘴巴卻像黏了漿糊,什麼都不敢說。
七天後,晁無瑾走了。
臨走前他問︰「一個人住可以嗎?」
「你不是把綠珠留下來了,我怎麼會是一個人?」
「傷,不痛了?」
「日子還是要過,我不能總想著痛,讓痛來替我過日子。而且現在很好,我可以隨時自由的看見外面的世界,外面比那宅院大得多了。」
「那個人……你對他還有什麼想頭嗎?」
「痛過以後,就沒有別的了。」無關怨恨,而是在當夫妻的那一年里,兩人感情本來就清淺如水。
夫妻情薄,那人只是從中間劃下凌厲的一刀,分割了彼此,分割的姿態太過粗糙而已。
他不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便也沒說,但那麼心如明鏡似的一個人,她總覺得他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就走了。
大概是心力交瘁了,晁無瑾走後,汝鴉每天好像就只有養傷、看書這兩件事。
住了十幾天,她只知道這間屋子外面有樹有井,獨門獨院,環境好得很,家門口道路通暢,出入方便。
他說這里是官造民居,原來是給離京出差或告老退休的高官使用,由官府提供吃穿用度與開支,要她放心在這里好好的住下去。
人家是一片好意,但她又豈能當真不知羞恥的一直住下去?
甭男寡女同居一室本來就容易引人議論,何況她又是個拿到放妻書、不清不白的人。她反正是沒有名譽了,但卻不能污了晁無瑾。
她大可以裝糊涂,就把這里當自己家,死皮賴臉的住下去,偏偏她就是太清醒。這種個性很吃虧,因為一旦認清事實,她就裝不下去了。
晁無瑾離開了,就像放走的紙鳶,再見面也許又是幾年後,可他已經幫了她一把,接下來,得換她自己面對現實了。住屋就罷,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開始謀生,盡量不動用到府里的用度開支。
現實不難,只是磨人。
她在炕上坐著,背後墊了引枕和靠背,本想縫補衣裳,卻發現被動到筋骨的十指還不甚靈活,仔細的活兒只能先擱一邊去。
她也想不到,這傷要養這麼久。
日子如水的流逝,又一個月過去,入夏了。
汝鴉慢慢的著裝,盡量的樸素,盡量的不顯眼,但要挽髻還是梳條大辮子?
梳發的動作遲疑了下,她最後還是把發整齊的梳成髻,以一支素淨的簪子固定住,這才走出房門。
女子已婚在人多的地方走動比較不會引來非議,她和書肆的東家說好,今天要過去拿代筆的活兒回來。
她想叫人看家,可四處張望了下,屋里屋外都不見綠珠的影子。
綠珠是個不像侍女的侍女,除了該有的茶水飲食她會準備,沒有令汝鴉短缺過外,余下的說話想法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對于綠珠不像侍女的這件事,她沒放在心上,也很少使喚綠珠,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是沒有所得,現在的她可俐落了,打水、生火、洗衣、掃地、泡茶、抹窗,沒一樣難得了她,凡事自個兒來。
綠珠呢,她就當身邊多個伴就好。
眼看要出門了,不知道瘋到哪去的人總算回來了。
綠珠一頭的汗,一看見她就忙不迭的叫,「姐姐、姐姐,給我錢。」
「你要錢做什麼用?」
綠珠嘴巴一呶,哇啦哇啦,「我們買酸梅湯好不好?綠珠想吃。」
汝鴉听見了賣冷食的扣碗聲就在屋子附近。
一般府里是不準買外食的,嫌棄沿街叫賣的東西髒,她本來也想把外食的壞處說給綠珠听,可是綠珠眼巴巴的看著,她只好掏錢出來買了兩碗酸梅湯。
酸梅湯和著糖水煮,撒上干桂花和冰水,滋味清涼香甜,兩人坐在小廳的門檻上吃光了它,也把暑氣都滌盡了。
「你好好看家,我出門一趟。」汝鴉要綠珠緊鎖門窗,安步當車的往東市而去。
她不算職業佣書人,只是之前在黃家,為了貼補家計曾以很低的價錢接了書肆的工作,舉凡抄寫在大街小巷公布欄散發的傳單、書信、學子文章注解、遺囑等,種類包羅萬象,不管什麼她都來者不拒,至于價錢,多則五十吊,少則十吊錢。
現在住的這個里坊,她不認得別人,別人對她也一無所知,走出門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這讓她忐忑的心放松不少。
晁無瑾好像什麼都替她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