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當思無錢日,莫待無錢想有時,所以,就算溽暑出門不是什麼好主意,佣書寫完了,汝鴉還是要還回去。
罷從自己廂房出來的晁無瑾看她在收拾東西,一副要出門的打扮,隨口問︰「要出門?」
「去拿新的佣書回來抄寫。」
「怎麼不叫綠珠陪你去?」
「她這會兒又不知玩到哪去了。」
「回來你得說說她,就只知道玩。要不我陪你去吧。」不論她現在的身份如何,女子出門沒個丫鬟婆子陪著就是不對。
「你要陪我去還書?」她嘴巴吃驚地張大,像吞下一顆大雞蛋,一蹦三尺高,雙手一把掛在他的手臂上,模樣樂得像要飛上天。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迷惘。
她月兌口而出,「因為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啊!」跟喜歡的人做什麼都好,做什麼事都開心。
話一說完,兩個人都愣住了。
四周變得非常安靜,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汝鴉的臉馬上燒起來,紅得像番茄,她慌亂的解釋著,「我的意思是你回來那麼久了,就只去過一趟皇宮,哪里都沒去過,我們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去逛逛街。」
一只大手忽然拉了拉她鬢邊垂下的發。「那就快點走吧,遲了市集就要收起來了。」
「要戴笠帽嗎?」她暗自松了口氣,記得他不喜歡以真面目示人。
「我一向少在府城出入,不會有認識的人,笠帽就不必了。」
出府後,兩人並著肩慢慢的走,路上難免有馬車、驢車、牛只等經過,帶著各種氣味的人群也會擦身而過。
他沒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的讓她走到路里邊,平常不算近的路程,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陪伴下變得好短。
兩人來到書肆後,汝鴉連忙交代道︰「我去去就出來。」
說什麼不必笠帽遮掩,可光彩奪目的瑰寶走到哪都能引人注目。他一定不知道一路過來有多少姑娘家停轎掀簾子,婦人買菜買肉冷不防掉地上……這些全都是因為他。
「我不是孩童,不用擔心會弄丟我。」他自有可以打發時間的地方。
沒想到,晃無瑾的如意算盤顯然不怎麼如意。
汝鴉前腳才剛進去,眨眼,三三兩兩出游的閨女已全部停下腳步,有些膽大的姑娘,甚至還用美人扇遮了半臉對他拋著媚眼,這一陣騷動,就連彩鸞鋪門口的顧客也全都轉移了注意力,往他這邊看來。
汝鴉剛踏出大門,還沒從外頭快要暴動的情況中回過神,手臂就被一股力量拽住,接著飛也似的被拉進了書肆的內室,然後把爛攤子留給無辜的書肆主人。
半個時辰後,兩道鬼祟的身影打書肆後門出來,其中一人頭戴紗帽。
「噗哧!」
「你還笑,這什麼態度!哼哼……也不想想我是為誰才變成這樣?」陰冷的聲音從紗帽中飄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領到銀子了,買東西補償你的精神損失好了。」她雙手合十,硬憋住笑意。
「就你那點錢……算了,那你可別隨便買便宜的東西敷衍我!」他氣人的功力也是一流。
「你!」削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知道了啦。」揣在荷包里的幾貫錢還沒溫熱就要易主了,嗚嗚……
「那麼,為了讓你好好挑選要送給我的物品,那些重死人的佣書就由我來拿吧。」又接那麼多活兒,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汝鴉一愣,傻到忘了要回應。
明明是個懂得體貼、包容溫柔的翩翩貴公子,卻老愛說別扭的話……這麼出色的人,要她不心動,真的很難。
也許是在最初、最初看著他的眼楮時,她就不知不覺的心動了,只是那時候還太小,她不懂那就是喜歡。
這會兒,她險些又流露出心底對他的愛意。
「你要發呆到什麼時候?這樣杵在大街上,要是被馬車輾過去都不知道……你就不能對自己的事多上點心嗎?」卸下她肩頭的事物,他不敢置信自己竟成了婆婆媽媽的嘮叨公。
她搔搔頭笑道︰「那走吧。」
他們一路逛著,晁無瑾很客氣,只買了一個櫛子。
一個櫛子,就一、個、櫛、子,便花光了她領到的佣筆金。
「黑店!」她踹了下人家店外的石階。
「過分嗎?」
「不不不,一點都不過分。」她是沒用的膽小表,馬上見風轉舵。
「你啊,小小年紀就養成這種世故的個性,真是不好。」他收起櫛子放進衣袋里,不冷不熱的丟下這話,扯了下她的發。
「你又拉我頭發!」她哀哀叫。
「是叫你趕快跟上來。」他頭也不回的走開。
忙著要跟上的汝鴉,很可惜的錯失了前方晁無瑾噙在嘴角的美麗痕跡,他無聲的笑著了。
夏夜,小房子的通風不好,在小院外消磨掉一個晚上是常有的事。
這種時候,晁無瑾會命令綠珠把竹凳竹桌搬到小院外,烹茶、乘涼,偶爾心血來潮便教她們下棋。
住在這里,汝鴉總覺得日子飛逝的匪夷所思。
他們三個人,仿佛成了一家人。
某日如常的夜里,李旭悠悠哉哉地從隔壁人家的牆頭跳下來,飄落地面。
他來得突然,人也不客氣,端起茶就往嘴里灌。「好一幅和樂融融的景象,真教人羨慕。」
「賢弟。」晁無瑾挑了下眉,隨後又恢復了自然,對他的到來僅略表一絲意外。
李旭穿著銀紅如意雲紋夾袍,發系青色的發帶,眼色卻如同蟄伏的蒼鷹,有抹幾不可見、咄咄逼人的凌厲。
「賢弟?」晁無瑾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但還來不及反應,順著李旭的目光已看見了偷偷想藏到綠珠身後的汝鴉。
「把人借我!」李旭強悍的扯住她胳臂。
啊,只差一步就成功了!汝鴉在心里尖叫道。
「借什麼借?不借不借,我不是油鹽醬醋茶,要借你去別家借!」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誰來救她啊?
她手忙腳亂地想扳開李旭鉗制住她的手,可那樣子看在晁無瑾的眼里,卻形成一種說不出的曖昧。
于是,李旭便當著他的面,把她擄上馬去了。
「大人?」綠珠絞著手指問,表情擔憂。
「不會有事的。」他相信李旭。
只是這麼突然又冒失,不像七皇子的行事作風……難道皇宮里出了什麼事?
駿馬風馳電掣的飛奔在空曠的大街上,李旭卻還嫌不夠,揚起鞭子往馬一揮,大黑馬吃痛,更快速的狂奔起來。
被一把拉上馬背的汝鴉嚇得臉色蒼白,趕緊低抱緊馬脖子,她可從來沒騎過馬啊!
但盡避她都快要嚇破膽了,仍然是不肯叫怕、不肯認輸。
他也是,晁無瑾也是,這些有身份的人難不成都時興在晚上活動嗎?沒一個把夜禁放在眼里的。
「求我!」李旭忽然道。
什麼?汝鴉一臉茫然。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下去,要不然,你就得跟著本皇子一直跑,直到我舒心為止。」
這個混帳!
「誰說我一定要听你的……」她突然身子一歪,奮力地想從危險的馬背上跳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雙大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扣在雙臂間。
她驚魂未定的抬起頭,看見的是七皇子狂怒的臉。
「你找死嗎?」李旭被嚇出一身冷汗,在她的耳邊咆哮著喊。
「讓我下去!」她拼命扭動著身子,憤怒不輸給他。
「你總是不听話,對我,你只會反抗。」他有些唏噓,不過還是讓大黑馬的速度緩了下來。
最後他們在山坡上停下。
大黑馬經過奔馳後,快樂的吃草去了,可汝鴉一點都不覺得黑漆漆的晚上到這里來有什麼意思。
第一印象果然都是不準的……好吧,這位皇子給她的第二印象也實在不怎麼樣,差點把她一顆膽子給嚇破。
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她躲到一邊想安撫一下自己的情緒,哪知道人影橫擋住她。
「誰讓你轉身過去的?誰準你站那麼遠?」
對上他憤怒的臉,汝鴉頓覺幾分委屈,「我們要一直這樣對彼此張牙舞爪嗎?若是如此,那你又何必要我出來?」
「這就要問你了,為什麼你就是吝于給我一個微笑,不能只專心于我?」
「你胡說些什麼?不可理喻!」
頓了下,李旭忽然道︰「今天是本皇子的生辰。」然而他卻從華麗喧鬧的宴會中跑出來,不自覺地去到她那里。
「生辰?那麼一定很多人祝賀你嘍!收到禮物不高興嗎?」對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生辰就是母難日,有顆壽桃吃就很了不得了。
「哼!他們有哪個是真心的,收受禮物若還要擔心對方是不是別有目的,不如不要!」
這樣啊……
汝鴉懂了。人心詭譎善變,宮里更勝一籌,晁無瑾從皇宮回來後也是滿臉失落,而這位七皇子此刻一臉的迷惘,哪還有之前的狠色暴戾。
她幽幽嘆了口氣,此情無關風與月,只是一種單純的心軟。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什麼禮物也沒帶,不如……我唱首歌給你听?」她笑得誠意十足。
李旭點了點頭。
清清喉嚨,她很認真地唱了起來,「金銀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豬挑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東西街,南北走,出門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
「人咬狗?嗤!虧你想得出來,鬼話連篇!」李旭何曾听過這種民間流行的兒歌,自然噱倒,一笑泯了方才的不愉快。
「生辰快樂!」知道他也只是個想要溫暖的孩子,汝鴉大方地伸出雙臂抱住他。
李旭如遭雷擊,目光霎時僵凝。
她的身上有種香氣,不是魔香不是檀香,也不是他在皇宮里聞過的任何香味。
他不知道她從小就浸潤在制香的家庭里,久而久之,身上便帶著一股能寧人心神的氣味。當然,不親密接觸是聞不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發現了她的秘密。
汝鴉抬起頭來,剛好看見他倉促的別開眼。
「我送你回去吧。」他囁嚅。
這次,李旭安全的把她送上馬背。
「坐穩,不要怕……就是這樣,跟隨著大黑的步子節奏就不會被顛下馬、踩成人泥了。」
想不到汝鴉習慣了馬背上的顛簸,慢慢的大膽坐穩後,她竟然掌握了訣竅,學會了騎馬,她大樂不已。
「你確定還要回去?你看起來不太得寵,我把你劫了出來,抱璞也不管你的死活,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她的笑讓他看得別不開眼。
「無聊!」
「人生歲月,只求唯一,但日子久了也難免乏味,不是嗎?」
「別告訴我你貴為皇子,身邊卻沒有侍寢的小妾或通房。」她很明白王公貴族沒有從一而終的觀念。
「可多了,本皇子九歲就收了四個側室,如今得編號才能認得人。」
遑論真假,汝鴉都無言了。
他們回到官舍時,夜已經很深了,李旭見她毫不遲疑的進屋,也只好落寞的重新躍上馬背,駕馬離開。
馬蹄響起的同時,風中飄來他低低的嘆息——
「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不漂亮也不迷人……我該怎麼辦……」
因為太倉惶的進屋,一踏入院里,汝鴉便直直地撞上一堵人牆,差點沒往後倒。
人牆霎時抓住她的肩扶穩她,她感覺到那人滿手的涼冷。
「無瑾大人?」她有一絲迷惑,天都快亮了他在院子里做什麼?而且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裹著一層水霧,看樣子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
「回來了?」
她點頭,小小打了個哈欠,「你在觀天象嗎?」
他不置可否的應了聲,從她出門他就守在這里,直到她回來。
為什麼要執著于這種無意義的事他不知道,可腳就是動不了。
見識過後宮種種爭寵的可怕手段後,令他對方面非常冷淡,無心在朝為宮,也無意于家庭婚姻。
從小就決定了的命運,他只要順著道路往前走就可以,把紅塵俗事了了之後,他就要回山上的道觀去,在那里終老一生。
丁是丁,卯是卯,絕無轉圜。
但他越來越氣自己,仿佛有什麼正在逐漸失去控制中。
晁無瑾一個眨眼,把心思盡數斂去,收回手轉身進屋。想當然耳,汝鴉也像只小狽似的跟著他後面走了進去。
「我要梳頭,梳過頭才能上床睡覺。」
突然听到這麼一句話,汝鴉的瞌睡蟲跑了點。「什麼時候立下的規矩啊,要梳頭才能睡下?」
「就方才。」
「你、你……」他就是有本事一句話惹惱人,偏她又不知拿他如何是好。「要梳頭是吧,我梳就是了。」
進到屋內,她讓他坐下,抽起他胡亂束發的簪子,一頭黑發隨即如瀑般流泄下來。他的頭發細軟卻又烏黑透亮,不管怎麼看都令人贊嘆,呼吸為之所奪。
「我要用今天買的櫛子梳頭。」
那是一把純烏木做的梳子,一體成形,通透黑潤,在市集時他一眼便中意,拿了就走。
「是。」她遵命。
看他乖乖低頭閉眼的模樣,她不禁又有些心思動搖。第一次替他梳頭後,雖想著別再梳了,可每次他一開口,她便又忍不住。
他的好看不用多說了,不管任何神情舉動都能勾動她的心,甚至連他的指尖她都覺得漂亮。
她真的無藥可救了。
他非常喜歡每天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她總是非常溫柔細致的為他梳理頭發,從來沒有弄痛過他。
因為要睡覺了,汝鴉並沒有為他盤上什麼裝飾。
「這樣滿意了嗎?」
「還可以。」
「那……祝你好夢嘍。」轉身離開,她輕輕的掩上門,嘆息一聲。
如果她不是十八歲,而是五十歲、六十歲就好了,若是那樣的年紀,她就能心如止水,不會讓自己一顆心愛慕得無處可去,不知如何是好。
心事朦朧又酸澀,那樣的椎心,她快要負荷不住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