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天亮了。
雪原上,一股炊煙直上天際。
屋里,姚衣衣只有顆腦袋露在毛氈外,活像座小山。
她捧著碗湯,水寒利用放在這屋里的臘肉、干貨和一些干菜,簡單熬成熱湯。
或許是掉到凍寒的河里,她的肌肉還有些僵硬,只好讓水寒來煮……以後,還是別讓他下廚得好。
噢,她不想評論這湯,實在難喝到另一個等級去了,她沒有能夠使用的形容詞。
水寒看姚衣衣喝了一口湯便臉色凝重,連忙也自己嘗了一口。
只一口,他便快噴出來!
男人放下碗。
「還是別喝了,等回府里,我們再吃飯。」水寒生硬的說。
看男人一臉懊悔,姚衣衣又喝了一口。
「還是……可以喝的……」皺著眉,姚衣衣努力說著。
听那話里打顫的語氣,水寒幾乎就要上前奪碗了。
不過他沒有,姚衣衣好不容易才願意把臉露出來,他不想她有被輕薄的感覺。
「連我都不想喝了,妳就別勉強。」
姚衣衣置若未聞,小口小口的喝著。這湯是兩刻鐘前,水寒听她肚子叫而煮的,她說什麼也要捧場。
「下廚的人是老大,伸手等吃飯的人不能有怨言。」家里做吃的生意,姚衣衣更能體諒日日備膳的辛苦。
其實衣衣比她任性行為的表象更來得體貼。水寒無法不這麼想,但即便這麼想,他還是不想她繼續喝下去。
「昨兒個沒淹死、凍死,今兒個被毒死,那我何必救妳?還是別喝了吧!」水寒一點也不介意的說。
听他說得堅持,姚衣衣衡量自己的忍耐極限,也放下了碗。
雖然不甚能入口,她冰冷的身子多少有了力氣。
爾爾一天到晚都是這麼虛弱……一想起妹妹,姚衣衣望了望窗外天色。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急得找咱們……」
「我娘知道我熟這一帶,找是難免,不過急是不用的。」
「唉!你不懂,爾爾她一定會急哭的。」
爾爾膽子小,加上個性敦厚善良,腦子里大概上演她和水寒被熊吃掉的戲碼。
听到總掛在姚衣衣嘴上的姚家次女,水寒不覺內心一動。
「妳這麼在意姚二姑娘?」
衣衣露在毛氈外的頭毫不猶豫的重重點著,「她從小身子就弱,明明和我、彩衫一起出生,我們活蹦亂跳,就她一個奄奄一息。」
姚衣衣回到記憶里的過去。
「小時候,我調皮愛玩,哪懂她的心情,每次都跑出去玩得不見人影。彩衫當然也沖得像在家里被煉著,就留她一個人孤單單的躺在房里,一個人和自己玩。
「直到有一天,我野丫頭一樣的返家,才發現家里大人急得亂轉,一問之下才知道,爾爾羨慕我和彩衫,也硬撐著身子偷偷跟在咱們身後出門,昏死在大街上,被人送了回來。」
她還記得爾爾躺在床上高燒夢囈,一直叫她和彩衫的名,要他們再等等,等等她。
後悔不足以形容她對自己不為爾爾多著想所造成的下場。
從那時候起,她就無法放下這個多病的妹妹。可愛的爾爾是如此的需要保護,在為她找到那個能照顧她的人之前,她要用全部心力護她。
水寒好似明白了姚衣衣為什麼執著于女圭女圭親。
依她的條件和個性,搞不好對女圭女圭親與其歡迎,還不如說比較可能敬謝不敏。她不但沒逃婚,還急于找尋散落在各地的未婚夫們。
「妳要完成當年親事,是為了爾爾嗎?」水寒不無把握的問。
被人說中心事,姚衣衣不好意思的紅了臉。設計他人畢竟不光彩。
「爾爾大概沒有婆家要,如果不從四人里挑一個夫婿完婚,或許爾爾得孤老一生。」姚衣衣有些難受的說。
難受的原因,一半來自于爾爾的命苦,一半來自于她對眼前男人的依戀。
水寒,在現階段的人選里,是最適合爾爾的男人……
不知女人心思怎麼動,正翻動柴火的男人沒發現女人留戀不舍的眸光,他腦子里想到那個始終護著、呵著、疼著小小身影的斯文貴氣男子。
華自芳做得夠明白,他要定了姚爾爾的態度是眾人皆知。
「或許就算沒有這女圭女圭親,姚二姑娘的婚事也不用擔心的……那華公子有什麼不好?」水寒不明白姚衣衣為什麼排斥華自芳接近姚爾爾?
姚衣衣笑笑,笑容下卻有股苦澀。
「他自身沒有不好,他好過頭了,可麻煩的是完了婚之後,問題會延伸啊……」
听姚衣衣語帶保留,水寒也不好強迫,但內心有根小刺扎得他發疼。
他也許有點小心眼,但他就是不喜歡听她稱贊別人。
他突然感謝起那門神旨女圭女圭親,將姚衣衣帶到他的眼前。
「反正無論如何,元月十五就能拍板定案。」
在姚衣衣的十六歲生辰之後,他想和她共度人生……
以她夫婿的名義,正式守護這絕色人兒,不讓任何人插手,只有他能站在她的身旁。
姚衣衣定定回望著水寒,許久……
「咱們回府吧!別讓大家擔心了!」姚衣衣強打起精神大喊。
她要自己別沉迷在水寒的溫柔里。
水寒應該是爾爾的夫君。
在追姚衣衣時弄丟了匹馬,回程又花了點時間繞回溫泉去牽馬,兩個人共乘一匹,不免又耽誤了一點時間。
待「達達達……」的踏雪回到水家,已又是傍晚時分。
此刻,水家門口,人、馬、車擠成一塊,吵成一團。
「怎麼回事?這些人哪來的?」水寒在姚衣衣身後,滿肚子疑水。
姚衣衣在水寒懷里搖得神志昏昏,听到頭頂上的問句,這才發現水家門前車馬雜沓,閑雜人等聚成一堆。
忽爾--
「衣衣!」
爽快親熱的男聲凌空而至,一名英俊餅火的男子帶著絲邪魅笑容,幾個箭步來到馬前。
數日不見好友,姚衣衣大方綻笑,「逍遙!」
「怎麼還在馬上呢?快下來,妳的世仇來了!」
被喚逍遙的男子是姚家姊弟的童年伴侶,打小一起長大,也不廢話,長臂一伸,打算抱姚衣衣下馬的意圖明顯。
女人臉色驟變,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一個臉色發紫的人兒,正站在車馬隊中,怒目而視。
「楚家這潑婦……樂道遙,我不是要你好好絆住她嗎?」姚衣衣撒嬌般埋怨著。
男子俊逸一笑,「先下來再說吧!」樂逍遙不是不絆,而是擋不了了,唬弄了那人兒十天,已經快要火山爆發。
大敵當前,不戰而逃謂之孬!姚衣衣也習慣成自然,正要側身,不料腰被人牢牢扣住,她回過眸,水寒那陰晴不定的臉便映入眼簾。
咦,水寒怎麼不高興了?臉色好難看,比早上那碗湯還可怕。
「水寒,你怎麼了?」姚衣衣行動受限,出聲問道。
水寒沒有回答,卻挑了另一邊下馬,同時把姚衣衣抱了下來。
姚衣衣沒有太多感覺,因為要上前迎戰,姑且將水寒拋在腦後,抬頭挺胸的往前走去。
樂逍遙則是看著臉色陰惻的男人,不改其笑,拱手問候,內心卻正玩味著對方的妒意和醋味。
「想必這位就是水家少當家,在下樂逍遙。」樂逍遙輕聲說道,語氣中帶分挑釁。
伸手不打笑臉人,水寒自然得禮數做足。
「原來是樂兄,小弟水寒。」
樂逍遙名滿長安,長相俊美和姚彩衫並稱京城二少,釀酒起家,家財萬貫,個性輕薄,成天眠花宿柳,標準紈桍子弟。
長幼有序,但水寒此刻對于要和眼前這個極風流、又和姚衣衣極友好的男人稱兄道弟,十分不悅。
水寒面色冰寒,好比隆冬,看在樂逍遙俊眸里,勾動幾道光芒一閃而過。
喲喲喲,向來不動如山、以冷靜、冷面著稱的水家男人,現在可也是火山爆發呢!
衣衣這遲鈍丫頭,或許還不知道水寒用什麼眼光看她吧!她心里盤算把爾爾嫁給他呢!呵呵,這下事情有變,滿好玩的呢!
惡作劇心起,樂逍遙故作親熱的搭住水寒的肩膀,長指一伸,比向水家門前車陣。
「來來來,大戰要開打了!挑個好位置看戲去!」
「楚小南,妳這潑婦!」
「姚衣衣,妳這黃毛丫頭!」
兩個不同類型、但一樣風姿綽約的美人,不約而同爆出震天價響的怒吼。
但姚衣衣還沒能繼續罵下去,一個小小身影已飛奔而至,撲了上來。
「大姊,大姊妳沒事吧?是不是遇上大野狼了?」姚爾爾早已哭得雙眼紅腫,抽抽噎噎,急得直問。
這回不是熊,是大野狼。
姚衣衣一看見爾爾的淚容,真是無比的舍不得,天啊,要她怎能不保護這花嬌葉弱的親親妹妹?
「別擔心,我只是在外頭待了一夜,忘了先報備,害大家擔心。」怕爾爾操心,姚衣衣暫且省去了墜河一段不說。
不遠處,又是哼的一聲。
「妳何時在意起別人了?」楚小南抆著手,語帶閑涼,不無諷刺。
姚衣衣听得渾身打顫。
打從出生起,楚小南處處看她不順眼,凡事礙著她,這梁子早結到幾百代的兒孫身上去了。
女人報以相同冷笑,「喲,楚家大小姐何時變成跟屁蟲,跟了咱們一整年還不夠呀?長安城就剩幾里路,妳先回城吧,免得城里的人以為妳跟個野漢子私奔,偷偷出城生女圭女圭去了!咦,怎麼沒看見妳的女圭女圭呢?」
要比牙尖嘴利,她姚衣衣可不會輸人。
女人胡說八道正觸著傷心事,楚小南氣得花容失色,長指比上姚衣衣的鼻尖。
「誰像妳這沒人要的辣貨,還要自己上婆家去求親!怎麼,怕自己嫁不出去啊?」
姚衣衣可不會由著人笑話,刻意走到楚小南面前,搖了幾下,擺出各種風情萬種的姿勢來。
「至少我還年輕貌美,哪像妳這潑婦,明明都二十了,還嫁不出去呢!」
「是呀,妳這小蕩婦!」
「妳敢罵我是蕩婦?!」
「瞧妳成天唱胡曲兒,不是蕩婦是什麼?」
「我姚家嗅得著京里風行什麼,沽飲閣里的胡樂、胡舞正受人歡迎,哪像京醉樓,只能跳一些沒人看的舞!」姚衣衣挑高了眉,學閣里面的胡姬們,胡亂旋了幾圈。
楚小南用力跺地,忘了京醉樓也日日人滿為患。「那些是宮樂!」
「是是是,宮里沒被臨幸、不得寵的老姑婆們,用來打發時間練的樂舞嘛!哎喲,就和妳同病相憐嘛!」
「妳……妳這人盡可夫的蕩婦!」
「楚小南,妳給我有點分寸!」
向來斗個不停,話自然沒個分寸,而在吵到面紅耳赤後,兩個女人都失了理性。
楚小南是氣得拔下發釵,姚衣衣是挽起了袖子,虎勢欲撲的兩人被樂逍遙和姚彩衫分頭抱住。
「大姊,妳別吵了!」姚彩衫抱著生起氣來力大如牛的大姊,盡弟弟本分地勸道。
「是她又再發潑耶!每次她都這樣,咱們姚家人怎麼能次次忍氣吞聲?」姚衣衣委屈的大吼。
確實次次都是楚小南先開頭,但他不能讓大姊次次隨之起舞,姚彩衫也極其無奈。
「好好好,妳先息怒……」
這一方在安撫,而另一邊,樂逍遙則是妖邪一笑,「小南呀,別因為衣衣踩到妳的痛處就生氣嘛,很沒風度呀!」
樂逍遙的話里向來夾根刺,楚小南冷哼了一聲,硬掙月兌他令她為之神魂顛倒的懷抱。
「不要隨便踫我!」楚小南冷聲喝道。
在場眾人不是看傻了眼,就是按著太陽穴頭疼。
水寒是看傻了眼的那方。不是沒看過人吵架,但這種孩子氣的罵門,他還是第一次親眼拜見。
震撼力十足,特別是由兩個美如天仙下凡、美貌相當的女子開罵,真真令人驚駭。水寒啞口無言。
橫了心不看樂逍遙,楚小南按下心中積怨抬起頭,便看見嚇呆了的水寒,好似變了個人般,微笑、福身、施禮。
動作優雅,落落大方,淑女典範渾然天成。
「許久不見了,水當家的。」楚小南熟悉的喚著。
聞言,水寒隨之施禮,「楚小姐,好久未見,去年的冰可否合意?」
水家的冰在同行里是個尖兒,京里兩大酒坊都屬意水家的冰,而在楚小南接掌老板娘後,更是為求品質,親自造訪過幾回水家,當然和這水寒不只點頭之交。
「水家嚴選出品,自是有保證的。」
楚小南禮貌但照實陳述,面對水寒和姚衣衣的態度,真的差個十萬八千里遠。
而男人拿出當家的款,以禮還禮。
三步開外,姚衣衣看著這一幕,真是眼里火、心里火,無處不火。
她不快,不快極了!
小女人一把揮開弟弟,大步上前,快如雷霆,在大庭廣眾下,抱住了水寒的右手,一雙冒火妒眼凝瞪著水寒。
「不準你看她!吧嘛和她這麼親熱?!」姚衣衣氣急攻心,沒意識到自己的比較基準。
水寒一愣,方才對她和逍遙間親密而起的憤怒稍稍平息。他能當她在嫉妒嗎?
「京醉樓長年是水家的忠實客人,咱們一直往來愉快。」水寒試圖說明,想讓姚衣衣了解他並非隨便的男人。
可那句「愉快」加深了姚衣衣的不悅,胸口塞團毛也比不過現在的氣悶。
他、他、他竟敢去招惹楚家的潑婦,搞清楚,當年他可是和她娘的肚子結親的耶!
「那你就別和她眉來眼去的!」姚衣衣任性的說。
水寒聞言正色,「別亂說,我沒有那樣無禮。」
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她,她這麼說,不是要害他死無適所嗎?
姚衣衣一愣。被罵了……他為了楚家的潑婦罵她……突如其來的委屈眼淚翻出了姚衣衣的眼眶!
「嗚……嗚嗚……」姚衣衣沒注意到自己哭了,只有幾聲暗咽響起。
「姚姑娘……」事情來得太突然,水寒不知該說什麼?
「姚姑娘」三個字令姚衣衣肚里一把無明火起!
「對啦!她是楚小姐,我是姚姑娘!小姐比姑娘尊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就是沒她嬌美、秀麗嘛!」
熊熊怒火又起,姚衣衣淚來得快,去得也快,想起京里人對她們兩人的評價,以為水寒也這麼想,忍不住忿忿大罵!
罵完,她人轉身就跑,誰也不理。
沒這意思,卻被人如此認定,只要是人被誣賴,多少都會生氣,而水寒只一遲疑,便抬步追了上去。
火起、火滅轉瞬間,個性又硬又臭、極倔強的姚衣衣居然會眸泛淚光、楚楚可憐,真要傳出去,保管京師震動。
而那個讓京城第一艷傷心的蠢物,恐怕會死相淒慘。
樂逍遙不住的嘖聲稱奇,半倚在姚彩衫肩上,看這精釆大戲,只能用樂不可支來形容。
「好看,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衣衣這樣。」
看著好友拍手,笑到喘不過氣來,只能失笑的姚彩衫是活想掐死這個天魔星。
兩家交惡雖然不是一兩天,但火上加油到如至仇,是最近的事兒。
要不是樂逍遙,對門的楚小姐也不會這麼上火,而受不得人激的大姊也不會這麼抓狂。追根究柢,他是禍首。
「朋友一場,勸你一句,游戲人間要有限度,小心樂極生悲。」姚彩衫緩緩冷聲說道。
雖然在他內心最底部,私人願望是滿想看到樂逍遙得到報應,最好是天打雷劈的。
逍遙魅惑的男人眸含著笑意,凝望著楚小南的背影。
「不會樂極生悲的,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她早是我的籠中物。」樂逍遙自信的說道。
姚彩衫冷笑幾聲,他比較相信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她比大姊更性烈幾分,逼她進死胡同,小心玩失了這局,再也無法起死回生。」
樂逍遙是笑而未答,拖著好友姚彩衫的手,大搖大擺、天經地義一般的走進水家大門。他還沒看夠熱鬧呢!
楚小南正在生氣,卻看見男人浪蕩的身影正往一個她意料不到的地方走個不停。
「逍遙,給我站住!」女人一個忘情,月兌口便喊。
樂逍遙回眸一笑,笑得顧盼嫵媚。
「小南怎麼叫停我呢?我樂逍遙的未婚妻們都在這,當然要進去捍衛我的人兒啊!」男人多情地說完,頭也不回,渡門穿院,消失在幾重門里。
楚小南一個咬牙,「你這下流種子……」
她真恨他,恨透了他!偏又這樣不能忘情的在意他!
比起姚衣衣、姚爾爾,她和他在一起更久、更久,二十年的歲月都浪費在他身上啊!
什麼鬼女圭女圭親?!一場兒戲就能佔據他的心嗎?!
心念一動,便再也停不了了,楚小南已經追了他們一行人整整一年,什麼臉都丟盡了,不能在這個時候松手。
「來人,」楚小南召來手下。「幫我求見水家劉氏,說長安京醉樓楚小南來拜訪,想和她談一樁生意,不知她是否有空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