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後 第7章

書名︰浣後|作者︰陳毓華|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一盤用淡碧水晶盤盛著的西域馬乳葡萄被扯得七零八落,宮女們垂著頭,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的。

「這些飯桶到底要本宮等多久?」

一把鑒金煙嘴,以珍珠、珊瑚為飾的煙桿持在一只縴細的柔黃中,吞雲吐霧里迷蒙了她扭曲的臉蛋。

眼看著漏斗翻過來又倒過去,她派去辦事的人還沒有消息回來。

「妳們都啞了,本宮在問話沒一個應得上的?」雪瞳朱睨了那群沒用的宮女一眼,干脆一腳踢翻踩腳的踏幾。

眾宮女還是沒人敢回話,回是錯,不回也錯,日前她們的姊妹淘才因為回錯話被割了舌。她三哥勸她稍安勿躁,別在關鍵時刻得罪讓他們仰賴的孫上隴,可雪瞳朱就是一口氣吞不下去。

她行事這麼隱密,又會有誰知曉?

「公主,兩位大人回來了。」外面的侍衛朗聲稟報。

雪瞳朱聞之大喜。「叫他們滾進來!」

一高一矮的黑衣人除去了面罩,單膝跪地。

「事情辦得怎樣?」她急于知道結果。

「稟公主殿下,讓您不舒坦的眼中釘已經除去,您可以高枕無憂了。」

「確定?」她笑,一顆心終于落在該在的地方。

「請公主放心。」

「好,」她把煙絲敲在地上。「下去領賞吧。」

這下還有誰能跟她爭寵?

老天助她,那來通報孫上隴的太監是她的人。她愉快極了。

申浣浣在床上躺了一年。

昏昏沉沉,睡著痛醒,又醒著痛到睡著,反反復覆,從初來的那年冬天,再熬過了來年眾人都不看好的寒冬,春芽從草地里迸出苗頭的時候,她才像冬眠的熊打從長長、無色無夢的空白里,第一次完全清醒了過來。

這是什麼地方?

茫然的眼眸打量這間寬敞的房舍,很干淨,空氣里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道非常刺鼻。

思緒有些清明了起來,她想起身,然而小小的動作卻教她忍不住申吟。

原來她全身上下都敷著厚厚的藥膏,頸子以下,連十指也沒能避免,大腿小腿直到腳踝,身上只有一件聊勝于無的單衣蓋著。

「別動,妳可還沒好!」有人掀了簾子進來,是個青衣素裙的姑娘。

「啊!」雖然還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可一身的藥膏也教她大概猜得出來自己重傷在身,畢竟好端端的人不會把自己全身上下貼得都是膏藥吧?

「骨骼俱碎,居然還是活了過來,算妳命大。」青衣姑娘動手檢查了她身上那涼涼藥膏的濕潤程度,邊把她方才捧來的陶缽拿過來,在申浣浣的各個關節用刷子抹上一遍又一遍。

「我……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命大?

青衣姑娘挑了下柳眉。「我莊子里的人把妳撿回來的時候,妳已經昏迷不醒。大夫只負責醫治患者,不過問私事,發生了什麼事,這還要問姑娘妳自己了。」

「問我?」

「那當然,姑娘很是眼生,我問過了,這附近沒有人認識姑娘。」青衣姑娘的手頓了下,再抹上最後一筆。

「這樣啊,那……這里是哪?」

「人醒了話就多了,這里是聞人莊,我看妳先將養著,我姓施,叫幼青,妳可以叫我名字就好。」

「施大夫,我好像想不起來我是誰。」她想知道什麼,應該知道什麼,為什麼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莫非妳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她啞然。

施幼青起身,聲音幽然的道︰「知道妳是誰有用嗎?被丟棄在那樣的地方,不如什麼都不要知道的好……妳歇著,我去知會一下我相公說妳醒了。」

掀起灰鼠色暖簾,她的腳跨在門坎外,又回過身來交代。

「還有,把藥喝掉,人躺下。」

看著那膚色淡白如玉的女大夫離開,留下的話卻像一把不明的火花炸得申浣浣不知如何是好。

燙人的藥碗依舊在那。

她是誰?

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牛墟」是農村里牛只買賣的市場,每旬都會有交易活動,而且交易的數量動輒上千頭牛。她來過不下百次,知道哪個賣家買家最誠實無欺,誰出的價格可以談,誰不二價。

要賣的牛只被趕進另外的柵欄里,有的眸眸叫,有的拿頭撞柵欄,一片吵雜,她悠閑地拍拍手,這里沒她的事了,知會了牛師傅一聲,準備去找吃的。

墟內不只有賣牛、牛鈴、牛軛、鞭子等東西,也賣吃食,讓趕集的人在談完生意後,可以坐下來喝茶歇腳吃點心。

苞著出門賣牛是其次,最主要是能出來打打牙祭。

莊子里有很大的農場,農場里不管男女都要干活,男女授受不親一套在這里並不是很嚴格被執行。

申浣浣身子靈活,力氣比其它人都大,農場里的活沒一樣難得倒她,她也很樂于助人,粗活細活,只要有人喊她她一定幫忙。她很自由,想出門只要知會一下施幼青就可以了。一開始她不知道施幼青是莊主夫人,她的丈夫到處行商。

那麼大一個莊園平常就由她一個人在打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大部份都用在牲畜身上。

申浣浣不介意啦,她的人被救回來了,這比較要緊。

施幼青不只救了她的命,也給了她新名字。

她在農場里如魚得水,這兩、三年,將她本來連風都不大能吹的身子養得幾乎跟正常人一樣健康了。

至于她有沒有鑽牛角尖、想不開的時候?

只要是人都會有。

可是待在農場里太快樂了,那些不肯回來的記憶在經過幾年的心里拉鋸戰後,她放棄了。

沒有人來尋她,她也打探不到關于自己蛛絲馬跡的消息。

「嘆,小娃兒,牛尾巴是不能拉的,拉了你就準備吃踢……你家里大人呢?怎麼丟你一個人在這里?太沒責任心了。」牛墟里出現這麼小的小孩真是顯眼,不過瞧瞧他在干麼?

牛雖然是溫馴的動物,可發起牛脾氣來十個大男人也吃不消,這小表頭可是會被踹成豆腐渣的。

申浣浣一把拉住那只想使壞的小手,想不到小手握起來軟軟女敕女敕的,小肉手上還有一個個小坑坑,一時教人舍不得放。

「爹說要買好的牛要模……模壽,就是要檢查牠的牙好不好,然後要試牛步,可是那只牛都不听我的話,我只好拉牠尾巴。」

才幾歲的小人兒口齒清晰,眼眸骨碌碌的轉,一點也不怕人。

「你爹說得沒錯,健康的牛有八齒九齒十齒,九齒十齒最受歡迎,模壽後讓牛繞地走一圈,有經驗的牛販就能辨別這頭牛勤快與否,不過,這些對你來說都太早了。」

「不早,人不可以劃地自限,現在不學要什麼時候才學?」哇,這孩子,志氣高,插著小肥腰的樣子實在逗人。

「好吧,那你爹在哪?」竟把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丟在這里,那位沒責任的爹呢?

「偌,他不就在那邊。」小指頭指著她身後。

她轉頭,一個偉岸的男人正越過人群走過來。

在這些販夫走卒里,他就是不一樣,身著錦繡寬衫,腰上系著翡翠絲條,眉目冷峭如玉,只听見本來站在她眼前的小子歡呼了聲,小小、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子一頭撲上他。

「爹。」軟著的嗓子很撒嬌。

男人靜止不動,即使這樣,一樣有股難以言喻的氣勢。

他沒有抱起兒子,一雙眼起先是無法置信的瞪著她看,眼中波濤翻涌,思緒自轉。

他閉了閉眼很久才又張開。

申浣浣見著他,心也莫名坪然一動,忍不住想,有這樣的爹,難怪生出來的孩子也是不凡。

「找到你爹那就好,下次別亂跑了。」她說完轉身要走,意識到他的視線還黏在她身上,讓她自在不起來。

「大姊姊再見!」小娃兒猛力揮著手,綻出可愛笑容,嘴角也有兩朵小巧的梨窩。

「……虎兒,她不是大姊姊,她是你娘!」男人說話了,截斷了兒子的揮手還有差點栽倒的申浣浣。

「娘?虎兒的娘?」

孫上隴點頭。

孫崇虎松開抓住他爹的下襬,小豆子似的沖向申浣浣,巴住她的腿。

「娘,我是虎兒,娘……」

申浣浣沒辦法的蹲下來,看見了小虎兒帶著水氣的大眼楮。

她抱歉的說︰「我不是,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孩子,你爹一定看錯人了。」

「不,爹說妳是我娘那就是。」

天啊,還真是听話的孩子。「這位大爺,我確定你認錯人了。」然而,男人那黑得神光流轉,如秋水長天的眼楮卻不見絲毫動搖。

「妳是。」

聲音模樣都沒變,他不信世間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娘,妳討厭虎兒,不要虎兒了嗎?虎兒好想好想妳啊,妳認了我,虎兒會很乖的,只要是娘說的話我一定都听。」包了一泡的淚,小人兒把他肥嘟嘟的身體擠進她的胸口,很有佔地為王、讓他抱了就是他的人的意思。

「慢著、慢著,」申浣浣把他稍稍推開些。「你娘叫什麼名字?我叫梨兒。」

「不,妳叫浣兒,是我妻。」孫上隴堅持道。

好啦,梨兒是她的新名字,幼青說是用她嘴角的梨窩取的,她用了幾年,還不是很習慣,但是……再怎麼著,她要是生過孩子,總會有點記性吧?

可是沒有,她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見她苦惱了起來,接著有個中年漢子流星大步的走了過來,張口便嚷!「梨兒,發生什麼事?誰欺負妳了?」

「牛師傅。」她如獲救星,想站起身,可身上緊緊黏住她的小手卻怎麼也不肯放,她只好使力的將他一同抱起。

牛師傅見狀出聲,「這位爺,請讓你的公子先放手吧,我們家梨兒的身子並不是很妥貼,這樣她會受不住的。」

「她的身子不好?」孫上隴黑眼驟張。

「梨兒來我們莊子的時候跟死人差不多,好不容易能喘氣會說話能動了,整整花了四年,真不容易。」

孫上隴一個箭步向前,把兒子抱了過來。

他再看她問︰「妳的身子不好?」

「都過去了。」申浣浣甩了下胳膊。那丸子大的娃兒真的重,才抱那麼一下,手就失去知覺了。

看得出來,她瘦了許多,頭發也枯黃了許多,只是簡單綁了辮子,俏臉也不如以前紅潤,還有,她方才甩手時臉上流露的不適,她連這麼一會也抱不住孩子嗎?

「妳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明白,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很無奈,可是這種事情在意也沒用,她活過來了才是最重要的。

「妳!」他伸手想去抓她卻落了空,她輕輕閃開。

「牛師傅,事情都辦妥了嗎?」

「帶來的牛都交給牛販了,價錢也談攏了,如果這時候回去,還趕得上莊子開飯。一有老婆的人就是這樣不好,離家不用幾里路就想著回家。

「那好,幼青姊說,要是牛賣得好,今晚要給大家加菜。」

「那妳想念了一旬的那些點心不就吃不到了?」

「我們可以買在路上吃。」她的小算盤可是早就打好了。

「妳這丫頭!」牛師傅笑。

隨著牛師傅的腳步,兩人離開了那對奇怪的父子,乘上牛車,離開了牛墟。

「爹,娘要走了……」孫崇虎叫。

「爹會想辦法。」孫上隴承諾,抱緊了懷中的兒子。

真是無法解釋的局面。她突然就多了個兒子還有相公,這一大一小還坐上了莊子里大圓桌的上座,此刻小的正歡快的吃著雞腿,滿嘴油膩膩,一臉滿足。看得出來他雖然專心在食物上面,卻不時注意著坐在他身邊的娘,就怕她又消失了似。

至于大的,壓根吃沒幾口飯菜,他毫不避諱的盯著她,不逃過她任何小動作。

申浣浣嘆氣。這頓飯比吃榫釘還難下咽。

「多謝莊主、夫人,我們父子太叨擾了。」孫上隴抱拳而道。

可這根本是客套話!她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沿路跟著回來就不說了,聞人莊主好客問了句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膳,他居然不客氣的點頭,就成他們家的座上客。

見她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孫上隴收斂了目光,把精神轉到男主人身上,他古往今來都能聊,一向惜話如金的聞人紂也打開話匣子,飯後接著泡茶,泡茶到天色已黑,自然是留宿了。慶幸的是,這對大人小孩都沒有再提起她是人家娘的這件事。

出門一趟,要是這樣就帶回一個丈夫跟兒子,跟誰說都沒有人會信吧!

才這麼思忖著!

「娘,晚上虎兒跟娘睡好嗎?」短短的腿三步並成兩步,不敢再猛然撲上來,改由用小手抓著她的手指,一臉的渴望。

申浣浣望向娃兒的親爹,可那親爹一點遲疑也沒有,馬上點點頭。

施幼青抬臉望向自己的夫君。

這梨兒竟然是人家的娘了

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娃兒和兩個大人間奇異的相似。

聞人紂替妻子拿下掉在嘴角的飯粒。「那咱們也回房去。」

這麼早回房去做什麼?

當然是生兒子了。

一對結婚很久的老夫妻羞答答的走了,申浣浣也只能帶著滿臉喜氣的虎兒回房間,他好奇的到處轉了轉,模模這看看那,然後一坐上她的床,兩條小腿不住的晃動。

其實撇開他半路亂認娘這件事不說,這娃兒其實很討人喜歡,衣著整齊,不鬧脾氣不撒潑,可換個角度想、也教人心疼,他這樣的年紀不是最需要娘親疼的時候嗎?居然沒了娘。

這種成熟跟世故都不是他該有的。

房里放了丫頭打進來的水,申浣浣絞了熱手巾給虎兒擦了臉還有手腳,他動也不動,任她擦拭。

擦過臉的孫崇虎看起來更加眉清目秀,圓滾滾的臉簡直跟肉包子沒兩樣。

他自己月兌下繡著福字的外衣,小手跟衣結奮斗了又奮斗,最後還是申浣浣看不下去,出手替他月兌下外衣跟外褲,才解決他的難關。

「要睡覺了嗎?」她問。

「娘睡虎兒就睡,娘做事虎兒陪妳。」爹說了,娘的身子不好,不可以撲,不可以要抱,不可以撒嬌,他得做到。明明打了好幾個哈欠,明明大又明亮的眼楮蒙上了困意,他卻還是堅持著要與她做伴兒。

申浣浣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心里融得一塌糊涂。

「這樣吧,我們一起睡。」

他歡呼,隨即躺下,亮晶晶的眼比天上的星還要閃爍。

這張可愛的臉有誰能拒絕他呢?

不過……當娘的要做什麼哄小孩睡覺?

拉了被,把他的小手放進被窩里,她柔聲道︰「睡吧。」

但他的眼楮還是一樣大。「娘……可不可以給虎兒講床邊故事?」

奧?這倒是頭一遭。

「讓我想想……這樣吧,我說一個我小時候听來的故事。」

于是她給虎兒講了小豆莢的故事。

「有娘真好。」他呢噥。一燈如豆,小屋里傳出了細碎的說話聲,偶爾夾著童稚的笑聲,間或也有女人為了效果制造出來的怪聲……這些,都隨著夜風傳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樟樹下的孫上隴耳里。

他問過聞人紂,浣兒的確是他們莊里人撿回來的。

鼻骼俱碎,那是什麼樣的慘狀?

她吃了多少苦頭?

他不自覺的握緊拳頭,手腳生涼。他的浣兒……

扳開抓著她衣領的小手,想不到虎兒也跟著醒來。

「娘……」他喊得含糊,小手到處模索著,臉往申浣浣香香的身子蹭去。

「天色還早,你多睡一會兒。」她拍拍他,身邊多了個小不點大的孩子搶她的床,她睡得有點辛苦,天沒亮人就睜眼了。

這個娘果然很不好當。

「娘要走了嗎?」孫崇虎揉眼,強逼自己醒過來。這孩子怎麼這麼沒有安全感?她模上他細致的頭發,然後持成一繒,卷成小卷在手里玩。

「我是大人,大人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把賴床交給你,你幫我分攤好嗎?」

在他的小臉上親了口,女敕女敕香香的。

「嗯……好。」得到保證的他一翻身,握起的小拳頭放在臉旁又睡了。

替他掖了被子,申浣浣踩地下床,跟上繡花鞋,準備去水井打水梳洗。

農場里凡事都得自己來,即使她的身份特殊,農場的雜工、師傅、大嬸又都對她多加寵愛,她也沒讓自己變成特權份子。

能下地後,她發現自己好像也不是那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服侍施幼青的丫頭有空替她做點事就做,沒空她就自己來,她也覺得自己跟其它人沒兩樣。

房門打開,門外卻站著令她意外的人。

「孫……大爺。」一身昨日的穿著,他不會在外頭守一整夜吧?他守著她門外,不會是擔心她會對虎兒怎樣吧?

「虎兒睡得很甜,你不放心他嗎?」

「我不放心的人是妳。」一晚沒睡的孫上隴不見疲態,多年戎馬生涯,必要時他可以幾天幾夜不睡。

她穿著蔥白色綾子吳棉襖褲,看起來雖然輕暖,但是農場遼闊野曠,她怎麼就不知道要多加件背心?

「擔心我?」她又不是孩子,他擔心錯對象了吧?

「進去加件衣服再出來。」他命令。

他一定是很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叫起人做事理所當然。

遠來是客、遠來是客……申浣浣在心里叨念。看在他是虎兒的爹份上,就依他一次好了。

于是,才跨出門坎的腳又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