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畢業典禮和暑假一起到來。
因為讀的是所謂的放牛班,住這附近的同學都選擇了直升市立高中,只有少數因為推甄去了外地。
皮琪拉沒什麼離愁,她也是選擇直升普通高中的一員,開學又都是熟面孔,要適應的只有新老師跟學校環境,所以也談不上離愁。
她是白白得到一個暑假的那種人。
學校課業輔導、補習班挑燈夜戰,那都不關她的事,人貴自知,她從來都不是讀書的料,輔導費、補習費,就別浪費小叔叔的錢和她的青春了。
苞同學們道別後,她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順路先到薩克的家。
不用說,從學期開始就缺課到學期結束的人,連畢業典禮也大方缺席了。
因為校長的「寬宏大量」,實在也沒听過國中有留級生,班導很大方的讓他這顆燙手山芋畢業了,恭送出校門,希望到老不相見。
畢業證書呢,也只能由她這個快遞小妹來送。
三合板門是開著的,這間房子她來過太多次,也就什麼心理準備也沒有的走了進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里,薩克雕塑般的站著,背對著她。
這個家從來不點燈,窗戶也總是關閉著,跨過門坎,就好像從光明的世界進入黑暗一樣。
他靜靜的在黑暗里,奇異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歡那種晦暗的感覺。
「喂,今天畢業典禮欸,你怎麼沒來,你不會忘了吧?」
他沒動。
皮琪拉移到他身邊,想把畢業證書給他,卻發現他直挺挺的站著,一雙紅眼只是死命地盯著床上的母親看。
「薩克……」她也順著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後不忍卒睹,腸胃都打結了。
他僵硬的轉過頭來,眼里燃著兩簇綠色的冰火,俊美的臉皮不自覺的抽動著,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你的錯,你說我可以眯一下眼的,可是……」他眼楮一閉上,不知道怎麼的就睡了過去,等醒來,發現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經大亮,媽媽每天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不見了,他顫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卻發現她身體冰涼,早在他睡著的時候斷氣了。
「都是你害的……我要是不睡過去就好了!」
他彷徨得不知道要自責還是遷怒別人,又傷心又無助,情緒無處發泄,忍了又忍,這時皮琪拉的出現,很不幸,她成了那個剛好送上門來的替死鬼。
「你不要這樣,薩克。」她的腦筋也是一片空白。
「你是害蟲,走開!」
「你……不要難過……好不好?」她不是害蟲,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個人為了照顧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開!你走開!」他是受傷的小獸,這下子人世間真的剩下他一人,無依無靠了。
「我不走。」
他作勢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無懼。「你想哭就哭吧,我發誓,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她伸出細致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撫平他一些些傷痛,她了解那種痛,時間雖然好像過去好多年了,她卻覺得沒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媽。
「你走開!我不要你在這里。」他全身顫動,粗魯的扯開她的手,拒絕她的踫觸。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氣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舊細聲細氣,清潤的聲音里飽含無比的堅定,兩條胳臂緊緊箍住他。
「混帳!」
兩人用力氣拔河,盡避皮琪拉的個頭身材看起來要比薩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氣出奇的驚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來,繼續用同樣的姿勢抱他。
他又甩,這次,兩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沒哼一聲。
壓抑的啜泣慢慢地從倔強男孩的嘴里穿透出來,那是一種深刻的哀號,他淚流滿面,情緒再也掩飾不住了。
不管對薩克還是皮琪拉來說,這一天都著實難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著的人呢?
那天,她因為放學沒有直接回去,又陪著薩克忘了時間,小叔叔找來,看見她身上的瘀青狼狽,凶狠的罵了薩克一頓。
敖近的鄰居也因為這場騷動知道了薩克家發生的事。
里長出面率先捐出三萬塊來,又聯合小區發起募款,幾天後,總算簡單的把喪事辦了。
經過這些事,本來身形就縴細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樣,薩克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樣,老實說,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嗎?也沒有,畢竟吃飯都成一回事了,想辦法喂飽肚皮,把生活過下去比較實在。
但是看看薩克這身板,論身高,個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細,腰桿大概一折就斷,從頭到腳沒一項贏得了她,沒一樣合格,這樣瘦弱的他能做什麼?
她煩惱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發來,薩克卻幾天不見人影。
一天,她正忙著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時候,他來了。還不算笨,知道要趕在打烊以前出現,再晚個十幾分鐘,就剩下湯水了。
幾天不見的他,自從母親去世了以後,本來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的人就更緘默了。
沒有親戚能依靠,他又已經這把年紀,誰肯收養他?
開里民大會的時候有人提議送慈善機構,但是他名下還有那麼一間破房子,資格不符,坐在遠處的他嗤了聲,說是鬼才要去社福處,那人吃了一鼻子灰,雖然笑笑的沒說什麼,但是自從那次以後,里長再打電話過去,就直說不管這件事了。
大家互踢皮球的結果,就是薩克的去處不了了之,他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又回到以前沒有人管的狀況。
不管怎樣,又見到他那張冷漠別扭的臉,她就莫名其妙地心安了。
「自己找位置坐,我給你拿什麼你吃什麼可以嗎?」
「嗯。」
她趕緊去張羅,小叔叔把剩下的牛肉、海帶、鹵蛋切成一盤都給了他,又把熄了火的瓦斯打開,下了碗扎實豐盛的面條。
「謝謝小叔叔。」
「也就說了你幾句就不來了,怎麼,現在想通了?」小叔叔看著冒煙的鍋,把勺子敲得震天響。
薩克不吭聲了。
「你可把小琪摔得都是傷,她是女孩子,你懂嗎?」
「小叔叔,那些擦傷早就好了,事情都過去好久了。」薩克好不容易肯露臉,她不希望又被小叔叔外冷內熱的臉給嚇走。
「對不起。」很清楚的彎腰,道歉,真心的。
沒見過他給誰低頭道歉,皮琪拉反而不習慣。
小叔叔冷瞥一眼。「你們,別聊得太晚了。」
「我知道了。」
「謝謝小叔叔。」薩克站起來道謝。
「嗯。」沒有多說一句廢話,小叔叔是釋然地上樓去了。
這也就等同原諒了他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