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前,她持地到百貨公司繞了一圈,快過年了,總不好空著手回去。
坐進水雲揚買給她的燦金色BMWZ3,蘇柳紅邊開車心底邊琢磨著,老爸和洪燕慈對她的事知道多少?介不介意?
台北是個小地方,沒有什麼秘密是隱瞞得住的,何況還有一些三姑六婆就怕天下不亂,怎可能不到處去嚼舌根,編派她不是?
「紅紅!」車子剛停妥,她就听到蘇柳綠大驚小敝的直呼,「真不準時啊你,都快一點了,哇!買這麼多東西,怪不得你要遲到。柳青,快來幫忙。」
站在大門外,蘇柳紅發現兩旁的牆面尚未貼上新的春聯。記得老爸總會在臘月二十四日前後,自己寫副春聯貼上,討個來年好彩頭,今兒是怎麼了?連牆上的青苔也未除去。
「爸病了。」走進小庭院,蘇柳綠附在她耳邊偷偷的說。
「怎麼回事?」上個月見到時,還好端端的呀,怎麼說病就病了?
蘇柳綠尚未回答她的問題,洪燕慈已經聞聲走了出來。
「欸,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翅膀長硬,飛出去了;找了好男人,就從此跟這個家一刀兩斷了。」
蘇柳紅見她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抓著鏟子,想是正在廚房里忙。
「听說爸病了。」跟這種人說什麼都是浪費唇舌,蘇柳紅把一大袋禮盒遞給她,直接走進客廳。
「他啊!」洪燕慈嗓門之大,三公里外都听得見,「是自作孽不可活,提到他我就有氣。」
廚房突地飄出一股焦味,讓她不得不趕緊沖進去處理。
蘇柳綠趁這空檔,細聲地跟蘇柳紅咬耳朵。「爸誤信趙伯伯的話,把退休金拿去買股票,結果差點血本無歸,他的病就是這樣來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洪燕慈火冒三丈。
蘇柳紅來到二樓主臥室,蘇朝棠正躺在臨窗的躺椅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無垠蒼穹。
看起來還不算太壞嘛,只是有點落寞,有點郁郁寡歡罷了。
把帶來的禮物擱往小茶幾上,她歪身坐在椅把上,雙手勾住他的頸子,輕輕喊了聲——「爸。」
蘇朝棠訝然回首。「哦,你幾時回來的,吃過飯了沒?我去巷口幫你買便當。」
「不用了。」蘇柳紅把他坐起的身子按回原位,錠著挺復雜的笑靨說︰「阿姨會煮給我吃。」
「那個老巫婆,她煮的東西你敢吃?」言下之意,對洪燕慈頗為憤怒。
「不敢吃也吃了二十幾年啦,」她朝他扮了一個鬼臉,「幸好從來沒出事過,否則到哪兒去找個白馬王子來親我?」
「水雲楊比任何白馬王子都要出色得多。」他意味深長地吁了一口氣,「你和他的事我都听說了。」
「哦。」這樣也好,省得她大費周章解釋,「他來找過您?」
「唔,來過幾次。」蘇朝棠拉著女兒到跟前,定定的望著她好一會才語重心長的說,「紅紅,爸爸年紀大了——」
「您年紀不大,」蘇柳紅搶白道︰「您只是心境老了,區區一兩百萬就把您給擊垮了。」
「別提那檔子事,那是……唉!」老臉無光啊!
「好好,不提不提,總之那筆虧損掉的錢,我會幫您補上,以免大媽一天到晚給您疲勞轟炸。」她從皮包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撕開一張,迅速地填上兩百萬的面額後,交給蘇朝棠。
「水雲揚給你的?」他撫著她的長發,不舍的說︰「你和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就這樣不清不楚的攪和一輩子?」
「何妨呢?」她聳聳肩,「結了婚也不見得就能更美好,在台灣每三對夫妻就有一對離異,每兩對有一對是怨偶。」
「話是沒錯,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盡避自己的婚姻並無可取之處,更談不上幸福,但為人父親的,總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按著正常的步伐走完人生路。
「過一天是一天,只要天天快樂,未來會如何並不是我所擔心的。」老爸常半是抱怨,半是縱容的說,她是三個孩子中最叛逆最死硬脾氣也最教他心疼的,如今的墮落恐怕又更讓他加倍憂煩。
「你骨子里還恨著我?」所以用這種方式來加以報復?
「恨你?」蘇柳紅大笑,「早八百年前的事了,放心啦,我不會拿自己的終身幸福當作泄恨的籌碼,我和他在一起,純粹是情投意合。」
「既是如此,為何不干脆定下來?」外面的傳聞有多難听,連洪燕慈都不時在他耳邊冷嘲熱諷,搞得他受不了。
「爸,我有我的想法,您就別替我操心了。」她很清楚老爸一直不能接受她前衛、自主的觀念。當然,她也必須體念一個做父親的心情,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還能接受這麼新潮的思想。
當年他會不顧眾人反對,堅持將她接回來撫養,也許並非有意和禮教相抗衡,只是為了對這個既不美滿也不快樂的婚姻發出嚴正的抗議。
在當年那樣保守的社會里,他的行為已經大大違反衛道人士所能容忍的尺度,也讓親朋好友們瞠目結舌,只是他作夢也沒想到,二十年後,他的女兒比他更特立獨行,更視禮教如無物。
「我是你父親,怎能放任你胡來而不管?」蘇朝棠再三嘆息,「我听說水雲揚的父母已經幫他相中了一門親事。」
消息傳得可真快,連她老爸都知道了。
「那個卓姓女孩的父親是雲林的望族之後,一個家族就出了十二個醫師,個個在地方上都有極佳的名聲。我們和他們比起來,簡直自慚形穢。」
「為什麼要比?我們誰也不比,我們只做自己,開開心心的活著,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她故作樂觀的說︰「沒有水雲揚我一樣會過得很好。」
蘇朝棠撥開她右邊的長發,盯著她頸項間的藍寶石心型白金項鏈,勸道︰「上天只給女人幾年的青春、美貌,錯過了這段黃金歲月,想要覓得佳婿良夫就不容易了。雲揚已是少見的好男人。」
「他是很大方。」一直不願承認他的確是少見的優質丈夫人選,這樣才能說服自己見好就收,走得了無遺憾。
「眼光也好。」他指的當然不僅是水雲揚選焙飾品的鑒賞力。「我的女兒值得他真心對待。」
「爸。」蘇柳紅感動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是基于彌補的心理嗎?孩童時候,她極需父愛的扶持和照拂時,老爸總是缺席,不是借故在公司加班,就是出差個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以避開洪燕慈永無休止的吵鬧。但這麼一來,卻害苦了她,洪燕慈把所有的憤懣全發泄到她身上,辱罵還算是最輕微的責罰,痛打加上不準吃飯才嚇人。
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三更半夜挨餓到猛嘔胃酸的可怕經驗。
曾經有一次,洪燕慈連著一整天都不給她任何食物,到了第二天早上,才隨意塞給幾乎沒有力氣去上學的她,兩塊蘇打餅當午餐。那時老家隔壁住了一戶做木材生意的人家,那人家的大哥哥可能听見她慘遭修理的聲音,竟然拿了一顆大隻果送給她,可惜她當時年紀小不懂事,脾氣又倔,覺得羞恥丟臉極了,當場把隻果給丟進水溝里,想想真是不應該。
「不管以後將會如何,我想,再糟也不會比以前糟。」她自嘲且苦澀地一笑。
蘇朝棠臉色陡然一黯,「是爸爸對不起你。」
「都說別提了嘛,您怎麼又……」轉來轉去轉不出這些讓人心煩的話題,父女倆同時沉默了下來。
一段空白流過,蘇朝棠才又開口。「爸爸不是非要你嫁給水雲揚不可,只是希望你將來有個好歸宿。他毋庸置疑的是個乘龍快婿,但要當他們家的媳婦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蘇柳紅睜大黑白分明的水眸,等著他往下說。
「他父親有三個老婆,你知道嗎?」
嗄不會吧?
「妻妾成群在當年的富豪人家,是相當尋常的事。水雲揚的父親是木材加工業的龍頭老大,膝下有六個兒子,五個分別職掌他旗下的家族事業,只有水雲揚是靠著自己的能力打出一片天。」
「爸怎麼知道這麼多?」太不可思議了。
「他是我們的老鄰居呀,你忘了?那天在卜伯伯家,我一時也沒認出他,是他後來跟我提起,我才記起來的。」
蘇柳紅的思緒快速翻飛,回到十多年前台南六龜鄉,那個青山綠水環繞的大宅院。
「爸,您指的是和我們只隔著一道矮牆的那戶人家?」印象中,他們家的孩子也不少,男孩尤其多,個個都比她大。
「沒錯,就是那位水伯伯。記起來了吧?水太太還常常送一些她自己做的餅干、蛋糕來給你們吃。」
「不是給我,是給柳青和柳綠。」所有的往事一一憬然赴目,難不成水雲揚就是當年那個好心的大哥哥?
那麼,他刻意接近她、追求她,是基于愛,還是基于同情?
「水伯伯快七十歲了,眾多兒子們急著卡位、爭家產,你嫁過去免不了會被卷入風波……」
蘇朝棠的話在她耳邊嗡作響,她卻一句也沒听進去。
「吃飯啦!」蘇柳青在樓下拉開嗓門吼著,「紅紅,媽要你勸爸爸出來多少吃一點東西!」
「哦。」蘇柳紅猛地回神虛應一聲,馬上回頭問父親,「水雲揚家進不得,莫非您要幫我另擇對象?」
「爸爸正有此意。」蘇朝棠擰了下她的臉頰,「就怕你這匹難馴的烈馬不肯乖乖就範。」
「唷!你們兩個今天準備拿話當飯吃了是不是?」洪燕慈氣呼呼的上樓來,「還是要我請十六人大轎來抬,才脊賞光下來吃個飯?」
「下去下去,這不就要下去了嗎?」蘇朝棠眉頭皺得比死結還要緊。起身時,順手把蘇柳紅給他的支票塞到洪燕慈手中。「喏,紅紅孝敬你的。」
在這個家,什麼都瞞不了這個悍妻的耳目,與其將來被她發現再大吵一架,不如現在就給她,圖個耳根清靜,日子好過些。
「呵!」她再三望著支票上的數目,立時眉開眼笑,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就說紅紅有出息,瞧,一出手就顯出闊氣,我們家啊就紅紅有辦法,將來我們都得靠她了。」
疲勞轟炸。蘇柳紅攙著父親急急走下樓,由于滿腦想著方才的對話,致使她這餐飯吃得索然無味,草草扒了幾口,就借口另外有事,準備離去。
「常回來啊!」洪燕慈倚在門邊,比蘇朝棠更殷切的叮嚀她,「回來前先打個電話,我煮你愛吃的菜給你吃。」
「哦。」實在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熱絡,蘇柳紅幾乎是奪門而出。
待車子馳進市區,她的情緒才稍微平撫。
手機選在這時候響起,是範定岳打來的,約她一起到凱撒飯店喝下午茶。
她此刻心情頗壞,又不想一個人獨處,于是答應了他的邀請。
停妥車子,她剛從大門走進,陡地一陣熟悉的古龍水香味傳來,使得原本低著頭的她驀然昂首,在非常吊詭的一刻,迎面走出的男子也恰巧抬眼看向她,他身邊依偎著一名妙齡女子,想必就是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