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幸福時往往膽小懦弱,卻在萬念俱灰時可以大無畏。
夏蓴美啥都不怕,跟著張峻赫走了二十多分鐘,看他在一個岔路右轉,也跟著右轉,此時夕陽隱沒,天色轉暗,一輪明月掛在天空,夏蓴美一路追著他的背影,忽然發現竟已追入一處奇異世界。
什麼聲音?
是……浪聲?
夏蓴美往右看,不禁呆住。
這是哪里?
右邊是無垠大海,澎湃洶涌的白色浪花激蕩,場面太壯觀,她回過神,見張峻赫已經離開步道,往消波塊群走去。他行動矯健,攀過幾處巨石和消波塊,登上近海那邊的岩石。
可惡,真是來海邊棄尸的?
夏蓴美攀過木柵欄,再攀過三個消波塊,終于在離他最近的消波塊停住。
她蹲在消坡塊頂端,看他拉開提袋,她拿手機對準,準備按下快門。
當張峻赫取出袋內物件,她頓時呆若木雞。
那是什麼鬼?
只見他將物件朝天際一甩,呈弧形彈開,竟是一支釣魚竿!
他來釣魚?
不是丟貓尸,真的是釣魚?
她呆呆地舉著手機,動也不動,所以她又誤會他了?
隨即她被張峻赫的姿勢震懾住,看他側立石上,手持釣竿,白浪撲擊,浪花如獸怒,幾乎將他吞沒,他卻很淡然,只靜立著等魚上鉤。
忽然,他轉過臉來——
Shit!夏蓴美猛一轉身,右腳一拐,身體失衡,往下跌去。
啊——天要亡我啊!
夏蓴美跌落在地,躺一會兒才掙扎坐起,手模向腳踩,好痛!
包慘的是她跌在消波塊間,被消波塊包圍,一群海蟑螂霎時如輻射狀奔竄,她嚇得縮起身子,差點魂飛魄散。
「喂!」上頭,張峻赫蹲在她摔落的消坡塊上看著她,揚起一眉。「又是你?」
夏蓴美扶著消波塊邊緣,掙扎著站起來。
「摔傷了?」張峻赫看看四周。「糟糕,附近沒有人,只有我跟你。」
夏蓴美見他黑眸陰郁,那表情真是怪嚇人的,他該不會生氣了吧?
忽然,他一個縱身,跳下來走向她。
她撿起石頭防備著。
「一路跟蹤,真辛苦。」他其實早就發現她了。他逼近她,寒著臉道︰「看你對我這麼有興趣,我就成全你……」
「不要過來!」
「你听听這個浪聲,就算你大叫,也不會有人听見。」
「你站住,我說真的。」她舉起石頭,一邊低頭找手機。
「在找這個嗎?」張峻赫拾起卡在石頭縫隙間的手機,大步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肩膀。
「別踫我!」手中石頭欲往他擲去,他先一步扣住她手腕。
「想清楚再扔。」他將手機丟向她。「在把我打昏以前,先告訴我你在哪?」
他松開她,淡定地看她滑開手機要報警。
「報警嗎?好極了,快,告訴警察你的位置。」
夏蓴美愣住。她在哪?海邊?消波塊間?這一帶風景雷同,警察要精準找到她,談何容易?
「嗯哼,連正確位置都說不出來,怎麼報案?你一路跟蹤我,卻沒記路標嗎?夏小姐的眼楮真是只往前看哪!」
你可以不要再吠嗎?夏蓴美退向角落,搜尋地上更大塊的石頭。
「別忙了。」說完他轉身背對她,竟然蹲下來了。
夏蓴美驚訝。
「上來吧,天黑了,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前,背你上去。」
她沒有動作,怔怔望著那寬厚的背。
「不要嗎?」張俊赫回頭望她。「那我走了,你自己想辦法。這麼多海蟑螂,可能還有你最怕的大蜈蚣……」
「我要上去我要上去,拜托!」她一急,趕緊嚷嚷,惹來他一陣低笑。
可惡,夏蓴美覺得自己真是蠢,可她還能怎麼辦?
她伏在他背上,見他雙掌像有吸力,這里攀、那里蹬的,兩三下就將她背上去,走在黑暗里竟出入無礙,不禁懷疑他可能當過泰山。
「現在要我把你放在這里等人救,還是把你背到我那邊的石頭,等我釣完魚扶你回去?快決定。」
他根本明知故問!她剛剛已經證明她蠢到不知自己身在哪里,如何呼救?腳又痛死了,還怎麼爬過這群消波塊回到大馬路上?
唉!她尷尬地小聲開口,整個氣很虛。
「就——你那邊——拜托。」連自己都覺得無恥,一直誤會他,現在卻要靠他救。可他今天真有佛心,背她穿過消波塊,走過枯木又是碎石地,再攀上大石頭,她又不輕,可他宛如扛小貓小狽,三兩下就將她背上去放下來。
「我看看你的腳。」他月兌去她的鞋子,檢視紅腫的腳踝。「還好沒斷,我喬一下。」
「喬?喬什麼喬?你等等,啊——」
喀嚓!
夏蓴美不知道,人的丹田很有力,必要時可以喊叫勝雞啼,而人的身體比大腦反應快,必要時也可以踢人于瞬間。
當他將錯位的骨頭喬回去,她的腳也做了必要的事。
不過顯然是張先生處事的智慧贏了,這回他非常優雅,一記橫肘頂開夏小姐的踢勢,他手肘硬得像石頭,讓她踢得腳尖疼,有了這樣的領悟。
***
夏蓴美往後倒,驚訝地發現夜空雖黑暗,也能看見白雲緩緩地飄動,比白天藍空中的雲更美。
適才張峻赫幫她矯正腳踝,那聲喀嚓真嚇人,她以為會很痛,遂驚駭抱膝往後倒,腦子空白一片,現在卻被美麗的夜色震撼了。
今天從晴天霹靂的爭執、灰心氣恨想報仇,又一路跟蹤張峻赫到摔下來,發生了太多事,這會兒繃緊的神經忽然松開,人就茫掉了。
「喂!」張峻赫粗獷的臉突然擋住夜空,眼里有著笑意。「還不起來?」干麼呆躺著?
夏蓴美看見他右頰上方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奇怪,現在不怕他了,而且她還發現一件事。「這石頭是熱的?」
「因為白天太陽曬。」
「喔……」溫暖的石頭熨著背,好舒服呀,骨頭都酥軟了,這才意識到她好累,不想起來。
「好吧,你躺著,回去時叫你。」彷佛听到她內心的聲音,張峻赫撇下她,走到石頭前端釣魚。
夏蔬美躺在那兒,夜風好大,白浪好狂,他性格的剪影其實挺好看的。
他直面迎浪,穩持釣竿,不動如山站好久,瞅得她眼楮酸。
他不覺得無聊嗎?
習慣了台北的步調,她很難想像這麼站著等魚上鉤有何樂趣?但是沒他的幫忙,她也走不了,只好默默等著。
這樣躺著,她開始覺得無聊了。看浪打來打去,又望向無垠的海,遠處點點銀光閃爍,是捕魚的船嗎?海面右側的墨色小島可是基隆嶼?那邊三大根筆直向上的煙囪是「協和電廠」嗎?
雖然無聊,但這麼看著,心情竟變得寧定平和,身下溫暖的石頭像沉默的朋友,暖暖地、溫柔地承接她。
那騷動的浪花雖然凶猛,卻像竭力地洗去什麼。海天一色是深淺不同的黑,與後方無盡延伸的濱海公路遙遙相對。
天地彷佛只剩下他們倆,四周黑影幢幢,那邊隨山勢起伏的是藍白相間的路燈,它們一朵又一朵亮起,錠放在夜色里。
這里沒有人說話,唯有浪濤聲。
原來……這就是基隆的夜色,原來她新買的家,離海岸這麼近。
當景色都看遍,夏蓴美不得不看向自己。當她這樣無所事事地靜靜躺著,混亂的心情沉澱後竟也清明起來,終于可以理智地消化白天的事。
她想起劉心蕾說的那些話……
你要真的愛他,才不會計較他跟我上床。真的愛,是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就算康勝斌跟我上床又怎樣?真愛他,他跟我快樂一下有什麼好計較的?說到底你就是愛得不夠深,才會這樣就鬧分手……
是這樣嗎?
就像劉心蕾說的,是她不夠愛,是她不夠包容?
你以為咖啡廳賺錢都是你的功勞吧?
足他把光環讓給你,讓你可以盡興發揮,嚴格說起來,是他成就你。
他成就我?
夏蓴美回想當初為什麼會開咖啡廳。
大學時,媽媽熱衷節食,每餐都計較熱量,家里餐桌太冷清,常常只有一大盆生菜沙拉,于是她變得極度熱愛美食,吃膩外食就自己做,自己帶便當去學校。
某天她掀開便當蓋,同學康勝斌聞香而來,央求著要吃一口,吃完一口又一口,索性坐下賴著不走。
「我都不知道炒豆干可以這麼好吃!」他次次稱贊,不論她做什麼他都贊賞。
「Oh My God!這什麼?」
「咸蛋豆腐。」
「超下飯的,唔唔唔,這個太贊了!我媽很早就死了,我最喜歡吃這種家常菜。你听著,」他激動地握住她的手。「你有煮菜的天賦,你將來一定要當廚師。剛好我很喜歡喝咖啡,將來想開店,我們可以合作,一起開一間有美味飯菜和好喝咖啡的店……」
她被鼓舞,從此有共同目標,他們一起規劃、一起努力,做什麼都在一起。
是的,沒有康勝斌,就沒有「夏天咖啡廳」,也許也就沒有廚師夏蓴美。
夏蓴美閉上眼,淚水淌落。
手機里的報復文還沒發,她已經後悔了。
她要報復什麼呢?是她愛過的人、愛過的店,曾帶給她愉快和憧憬,就算給不了祝福,也不必破壞吧?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心境太高尚,她做不到,她承認憤怒時的自己很卑鄙,滿腦子想的是我不快樂,所以你們也不能快樂,還丑陋地渴望我不好過,你們也要下地獄。
版別一段戀情,究竟要代謝多少眼淚和情緒?又該燒去多少理智?還要剜出多少彼此的缺點和隱藏的卑鄙?
受傷了、憤慨了,就會忘卻當初曾有過的美麗。曾經,他們也彼此扶持、耳鬢廝吶、擁被纏綿,如今竟然走到這一步,恨不得拔刀相向,殺個你死我活?
冷靜後想想,這多愚蠢、多荒謬,又多麼累人。
夏蓴美膽戰心驚。慶幸還沒發文控訴,還沒做出令自己汗顏又懊悔的事。
這一刻,她握緊的拳頭松開,緊繃的身心柔軟,她決定放下,願意放手。
這麼一想,心情反而輕松了,糾結的心也舒坦開來,默默淌下的淚是終于看開的淚,就連凶猛的浪聲也變得像搖籃曲,而背後溫暖的石頭是舒服的床,她慵懶地沉沒,敞開心房曬月亮,蒸發心中的黑暗。
當她放下仇恨,也就不再焦慮,漸漸听不見浪聲,取而代之是自己的鼾聲。
她安心地睡著了,還是這陣子難得的深眠。
那邊,一只魚兒咬住魚餌,張峻赫立刻拉動釣竿,用力一扯,取下鯖魚。
後來,他不釣魚了,開始研究某人的睡相。他雙手托臉,蹲在夏蓴美身旁,見她蜷如蝦,枕在左臂上,鼾聲綿長。
突然,她的手機嗶嗶兩聲,螢幕閃爍著充電符號。
晚上七點,張峻赫要回去了,該搖醒她嗎?
但看她睡容太安詳……唔,讓她睡吧,睡飽了自然會醒。
張峻赫收拾釣竿,躍下石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