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勝威離開辦公室上樓,返回住處。
今天爛透了,一早就暴雨淅瀝。
整日的暴雨讓天色陰郁,也讓徐明靜很煩躁。
她想著那只流浪黑貓——有地方躲雨嗎?然後不知哪個瘋子,一直打電話找她又不出聲。
晚上,隱約听見垃圾車播放的音樂,她跑進廚房,拉起垃圾袋,手肘撞到冰箱,一張貼在冰箱旁的紙張飄落。
徐明靜看著,是拿坡里披薩的外送DM,還有某人圈選的原子筆筆跡,圈起的是她最愛吃的墨西哥披薩。
往事猝如利刃,捅進心房……
「我要墨西哥披薩——」施振宇倚著冰箱,臉跟肩之間夾著手機,看向對面用雙手忙著比手畫腳的女人。
她用力比二,他微笑。「要加雙份起司。」她又做個灌飲料的動作,他笑意更深。「要附可樂的組合套餐。」
她豎起拇指,他眨眨眼。「就這樣,請送到這個地址——」
結束訂餐,他走來,自她身後圈抱她,將她攬入懷里,臉埋在她頸彎。
「還好有你幫我,累慘了吧?」
「想不到刷油漆這麼難。」她笑著,拉扯身上的衣服。「以後不能小看油漆工了。」
罷租下的地下室環境髒亂,他們倆忙著打造這兒,粉刷整理,親自裝潢,啥都自己來。此刻他們倆身上都沾了油漆,地上攤著一張張報紙以及一堆刷具。
「只要跟家里求救就不用這麼累,但我痛恨被當成靠爸族。我要獨力完成夢想,證明我可以。這個搖賓工作室要鋪隔音海綿,這樣二十四小時都能練團,這也是我們樂團的家,是我的夢想。你懂的吧?」
「哈。可是——振宇哥,為什麼電影里的男女主角刷油漆還是能漂漂亮亮的,我刷完超邋遢又渾身汗臭,一點都不美。你也是,都是汗臭味。」
「對啊,以前我也覺得這樣啟很浪漫,現在不這麼想了。早知道這麼累,應該交給專業人士。其實我刷到一半時就想打電話找油漆工,可是我怕你笑我,只好硬著頭皮刷完。」
「唉呀你早說啊!」徐明靜踢他。「害我硬撐著,我也很累,我三個小時前就想扔了刷子喊不干了——」
說完兩人一起大笑。
徐明靜拾起DM,扔進垃圾袋——再也不需要了。
她上樓丟完垃圾要折返時,暗處忽然竄出兩名男子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入廂型車里。
她用力咬對方手臂,踹男人腳跟,準備要沖出去,卻被拖了回來——Pick飛出去,擊中牆上貼的紙。
崔勝威過去瞧,撫著紙上凹痕。不錯嘛,指力好像變強了,卯起來練電吉他果然有差。想了想,他拿出手機撥到工作室。
沒人接。改撥她手機,還是沒人接。查勤一整天都沒事,偏偏到了晚上就搞失蹤?是在洗澡嗎?還是手機沒電?或是睡著了?
應該不會只隔幾個小時就出意外了吧?
就在他瞪著手機思索時,手機突然響起,是死老太婆打來的。
「狗崽子,我把壞脾氣的Angel老師請來家里了。」
「什麼?我不是說沖著我來不要動她?!」
「誰叫她惹到我!你猜猜我要怎麼玩她?至少要教她禮貌吧?」
「放了她!你——」
「呦,很久沒听到你這麼發狂的聲音呢,該不會是喜歡人家吧?哈哈哈,真可愛。」說完高金霞掛上電話。
崔勝威拉開衣櫃,拖出置物箱打開,取出里頭的皮手套戴上,接著拿出鋁棍沖出門,上車踩足油門,駛上幽黑山路,往深山里的別墅去。
餅往的記憶如暴雨般淹沒人車,眼前矗立的豪宅曾是他家的別墅。雖然他跟老太婆有約定,但現在他要毀約了。
將車停在別墅前,他持棍下車,穿過雨幕,走向大門。
門前的保鏢立刻攔住他。
「讓開——」
「老夫人有交代,今晚誰也不見。」
崔勝威一個肘擊,保鏢痛呼,另一名保鏢見狀,撲上前,片刻就被制伏在地。他一腳踹開大門,里頭的十多名保鏢听見聲響,奔來圍住他。
「兄弟,犯不著這樣吧?」領頭的保鏢甲說︰「你這是要跟老夫人撕破臉嗎?」
「我不鬧事,讓徐小姐出來。」
「沒老夫人同意,客人不能走。」
崔勝威目光一凜。「看來我只好打進去了——」
「听著,我們都不想傷你。」
「真感人。」崔勝威笑了。「又打又踢修理了十幾年,忽然這麼感性真令我作嘔。」
他牙一咬,拿著鋁棍沖進去,保鏢們沖上來擋住他,他像發狂的猛獸,任拳頭密密落在身上仍不肯撤退,也持棍招呼回去。
頓時偌大的客廳如同暴動場面,有人倒地申吟、有人負傷吐血,崔勝威挨揍挨習慣了,只管往回型樓梯奔。上方二樓就是死老太婆的房間。
眼看所有人都擋不住,領頭大哥保鏢甲慌了。
「全讓開!」保鏢甲掏出手槍,瞄準崔勝威的背,準備扣下扳機——二樓房門忽然砰地被推開,保鏢甲即時收勢。
正要沖向樓梯的崔勝威也怔住,看著徐明靜從房間走出來。
徐明靜站在雕花鐵欄桿前,俯望大廳中央,看見那個持棍的男人,也看見他身後一群負傷男子。
她與他四目相對,空氣濁重,混著鐵銹味,那是血的腥味。她太清楚這氣味,在出意外的那個午夜,在急診室里,撲倒在渾身是血的振宇哥身上時,她也曾聞過同樣的氣味。
斑金霞被滿姨攙扶著走出來,看見大廳的慘況,她笑了,對一旁的徐明靜說︰「看見沒?這個沒教養的狗崽子,野得像狼才是他本性。你啊,要小心,真正可怕的不是我,是他。」
斑金霞拉起袖子,讓徐明靜看她臂上的刀痕。「這個,是他砍的。才十三歲的孩子呢,幾乎把我的手臂砍斷。」
徐明靜看向他。
在她清澈的目光中,崔勝威感覺渾身是血的自己太污穢。她听說了他的丑事,也看見他的粗俗野蠻……他低頭,像犯錯的孩子般,手一松,鋁棍落地。
他那困窘樣教高金霞好得意。「就因為他太壞了,我才讓他跟你學樂器,看看能不能化去一些戾氣。唉,看來效果不怎麼好啊。」
說著她向崔勝威喊。「喂,狗崽子!傷了我這麼多人是怎樣?想干掉我嗎?不過請老師過來聊聊,有必要鬧成這樣?」
中計了,又被死老太婆整了。崔勝威怒瞪著她。
徐明靜轉向高金霞。「你說的事,我會跟團員商量過再答覆——」
「小心!」
保鏢甲突然驚呼,只因徐明靜忽然扭住斑金霞的手,用力扯近與她面對面。
「這次就算了,下次要找我來,記得禮貌點。」她放開手,瞪視高金霞。「要是再把人當玩具耍,我就放火燒了這里。」
「天啊,這狠勁跟狗崽子一模一樣啊。」高金霞大笑。這豁出去的眼神以及無畏的表情都和當年的崔勝威不相上下。
徐明靜下樓,保鏢們沖上前,卻被高金霞喝止。「讓她走。」
她越過保鏢,經過崔勝威面前看也不看,直接走向門口。
崔勝威怔住。他被討厭了嗎?
是啊,他這模樣跟禽獸有何分別?跟高金霞有何分別?都是沾惹血腥的人啊。一片Pick忽然擊中他的腦袋。「喂!」
他回身,看見徐明靜望著他。「送我回家。」
他愣住。
她揚眉。「不肯嗎?」
車子在暗黑的山路中奔馳,車外暴雨淅瀝,車內的人心情也不平靜。
「所以她找你是為了讓你們的樂團在她慶生宴上表演?」
「唔。」
「我還以為——」高金霞真變態,故意讓他發神經地打進去,讓他在徐明靜前出糗。馬的,死老太婆,要不是她有他的把柄,他真想給她揍下去。
徐明靜看向操縱方向盤的那雙手,盡避戴著皮手套,但經歷方才的斗毆,手套關節處破了,上頭還有干掉的血跡。再看看他的臉,嘴角破、額角淤青,身上的傷應該也不少,可是他一副沒事也不疼的樣子,甚至還有心思干涉她。
「不要答應。」他說。
「價碼很好,表演一場傍我們樂團十萬。對了,老太太說你也會在,要我盯著你把那首歌練好。」
「再多錢也不要答應。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跟那種人往來。」今晚他嚇壞了,光想像徐明靜出事,心髒都要痛裂了,到現在還沒辦法冷靜。
「我的事你管不著。」
「徐明靜!」他在路旁煞住車,瞪著她。「你沒看到她家有多少保鏢?什麼樣的背景需要請那麼多保鏢住家里?」
「是指被你打趴的那些保鏢嗎?」她冷哼。「你更危險吧?」
他怔住,有些尷尬。「我是听她擄走你所以——」
「太夸張了,你以為你在演‘追殺比爾’嗎?」
「‘追殺比爾’是女的殺男的好嗎?」
「崔總裁,你是小朋友嗎?就算我真的有危險,一般人也不是這樣冒冒失失拿鋁棒打進來吧?應該先報警——」
「報個屁!」他咆哮。「分局長就是她家常客,你要是真的怎樣了,頂多按失蹤人口處理——」
「你大聲什麼?」
「因為你蠢。」他吼得更大聲。「為什麼對自己的安危無所謂?我叫你防著她,你照听就好,嗦個屁!是不是非要死到臨頭才知道怕W」
「你放心!就算我怎麼樣,也不會要你負責,絕不會怪你頭上,行了吧?開車。」
不開。他氣炸。
這女人脾氣超硬,真不自愛!包慪的是,他干麼為個連死都無所謂的女人這麼擔心?她根本不在乎,他卻像個瘋子一樣怕她受傷。
可惡,他到底在干麼?
他瞪著她,她迎視他。兩人僵持著,誰也不讓步。
徐明靜讓崔勝威理解到一件事,輸贏誰會在乎?他只他媽的在乎這女人的死活!甚至不惜跟高金霞撕破臉!而這一切的沖動讓他明白自己徹底瘋了。
她還讓他理解到一件事,有些事用錢解決不了,威嚇也沒有用,就算他暴走晦叫也沒用。
曾因為不服輸,和放高利貸的混蛋對杠。現在他依舊不服輸,但卻完全沒轍了。要讓人屈服,首先必須找到那個人會怕的事,比如金錢、感情,或是性命安危。而徐明靜在意哪個?連命都不顧的人在乎什麼?什麼也不在乎,所以他能怎麼辦?他心亂如麻——
「崔勝威,你打算這樣耗到天亮嗎?那你慢慢待著,我自己回去。」徐明靜推開車門下車。
崔勝威拽回她。「你瘋了嗎?現在山上還下大雨!你……你實在是……」他深吸口氣,努力緩和情緒。「徐小姐是因為過去很痛,才這麼不怕死嗎?」
她望著他,冷靜得很。
而他像只發狂的獅子,卻毫無能耐教她低頭。
他嘆息。「或許……你開個價吧。」
她偏頭打量,有些困惑。
「開個價,你的痛苦值多少?我買。」
「你瘋了是不是?」
「是,我瘋了,因為你也是個瘋子,比我還瘋的瘋子。所以開價吧,我買,買你的過去——買你的痛苦。」
「神經,痛苦一斤值多少?能打包賣人嗎?痛苦很值錢嗎?」這個傻子。
「是啊,不值錢,所以或許考慮一下,把過去放下?」
「人怎麼放下過去?每個人都是被‘過去’塑造成今天這模樣,所以我變成這樣,崔總裁也變成今天這樣——」
「你錯了,把我塑造成今天這樣的不是過去,是未來。」
「未來?」
「就像植物憧憬光明,向光生長。人也是因為有想要的未來,才一點一點改變了自己,活出今天的樣子。影響我們的可以是過去,也可以是未來,因為我這麼認為,所以從不自暴自棄。你……跟我在一起吧,跟我交往,我們一起走向未來——」
這是他此生說過最浪漫的話了,唉,他盡力了。當然,提出這樣的建議也等于暴露自己的情感,感覺自己赤果得可怕,但是與其緊張兮兮地曖昧著,他寧可昭告天下。
徐明靜目光閃動,內心熱燙著。
忽然,她在這狹小的車廂、這個黑暗世界看見明亮又耀眼的「未來」。
他充滿力量,眼神溫暖,沒想到這麼動人的話語會從傲慢的崔勝威口中說出。她一向把他當成囂張勢利的生意人,他卻一次次讓她驚訝。
他忽然這麼認真告白,反教她不知所措。為什麼?她不認為自己值得他喜歡。況且她怎麼能放開背後的男人,無恥地甩開陰影,奔向光明?忘記曾經犯過的錯,把內疚棄之不理?可為何,她竟然有股沖動——這男人寬闊的胸膛近在咫尺,他已經提出邀請,只要她肯上前一些……只要她願意靠近……
徐明靜沉默片刻,回答。「我絕不可能跟你有任何未來。」
「哇——」崔勝威捂住胸口。「果然是你的風格,這麼干脆拒絕我。」
「我是講實話。」
「喂。」他氣惱。「一般人就算要拒絕,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對方的心情?至少會不好意思的說我回去考慮看看,然後再發一封婉轉的簡訊拒絕吧,你干麼讓人家這麼難堪?」
「這樣喔。」她笑了。
「這樣喔?」她的笑讓他更嘔,難堪又挫敗,這還是他第一次跟女人告白呢。「而且還是一個為你擔心到冒著暴雨奔來干架的男人,至少值得你考慮一、兩天再拒絕吧?像我這種條件的男人真是……你不識好歹。」
「打擊有這麼大嗎?」他像小孩般使性子的反應害她直笑。
「是,很大,大到我不想活了。喂,你害我的臉都丟光了,怪不得人家說最毒婦人心。」他低頭,很沮喪。
「喂,活在未來但現在感覺很丟臉的崔先生。」
「干麼?」
「別這樣,這一切會過去。你看向未來吧,明天醒來就可以忘記今晚。」
「干。」
「干麼罵粗話?」
「不知道啦心情惡劣。」
「不用覺得丟臉,我會把今晚的事忘掉,假裝你沒說過那些話。你也是,把今晚說的都忘記。辦得到吧?」
「廢話,被個不識好歹的女人拒絕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不值得記住。」
「既然你同意了,那麼,要不要和這個抱著‘過去’的女人待一晚?我今天不想回家。」
崔勝威愣住,抬起臉。她方才是惡魔,這會兒卻沖著他笑得像天使。
徐明靜拉來他的手,褪去手套,看著腫脹破皮的指關節。這是因為她而受傷的,他卻不喊疼。
她將他的傷處偎在臉邊,看著他說︰「謝謝。」
謝謝你。真的。
餅去太沉重,內疚像大石壓得她喘不過氣,而這個男人總能忽然把她拉到一個奇怪的境地,比如和他抬杠、和他拌嘴,心情會輕松起來,幾乎忘掉自己是可惡的女人。
他總是能讓她暫時跟現實月兌節,忘了痛苦。她不好意思奢望「未來」,但是啊……
對不起,請準許我跟悲傷告假,就一個晚上,借我溫暖,讓我在他這里躲一躲。這條黑路走太久、撐太久,真的累了徐明靜閉上眼,湊上前吻了他。
崔勝威怔住,感覺她柔軟的唇瓣正在輕輕吻他。
握住她的手,他將她扯入懷,加深這一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