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西在干什麼?秀蘭捧著泡面,邊吃邊看曦西蹲在地上,在裝滿淘汰信件的箱子里翻找。「找什麼?都過濾過了,里面全是不重要的。」
「張摩爾張摩爾張摩爾的在哪啊?」
「什麼張摩爾?」好像听過。
「找到了!」曦西抽出包裹。「就是他!」
「啊,我想起來了,一直想參加策展的新人。」
「對,他教訓我。」拆開信件,倒出DV片,拿放進播放機,將昨晚的事跟秀蘭抱怨。「說什麼我看完就會改變主意,呵,這麼囂張。搞不好真的很厲害……」她拉秀蘭坐下一起看。
兩人看著張摩爾的作品集,看到目不轉楮,直到影片播畢,兩人還盯著電視。
秀蘭問曦西︰「覺得怎樣?」
曦西閉上眼楮,深吸口氣,叫︰「爛、透、了!」
「沒錯,爛透了!」秀蘭猛點頭。
「色彩用得不錯,但構圖空洞,這不能參展,沒到專業水平。」
「我也這麼認為,虧他還有臉寄過來。」
「之前沒看過他的作品,他罵我我百口莫辯,現在——」曦西拿起電話,瞪著信封上電話號碼。「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看完了,而你的作品,爛、透、了!」
「沒錯,快打。」秀蘭晞哩呼嚕吃泡面,邊說邊噴湯汁。「告訴他,張摩爾,你的東西爛透了,想當藝術家?早點死了這條心!」
「好。」曦西撥通電話。「喂?你好,請問是張先生嗎?」
還你好請問咧!秀蘭翻白眼,客氣什麼啊?接下來,曦西說的話,秀蘭听了想吐血。又來了,曦西又在鄉願了。
要罵人的卓曦西,竟然自己緊張起來。「呃,是這樣的,我已經看過你的作品,噢,嗯。我覺得……你的作品很有自己的特色……」就是不能被大眾接受的意思。「嗯,我感覺得出你的作品很有誠意……」就是沒有天分的意思。「假以時日你可以將才華發揮得更好,所以你現在不要急著參加策展……」就是不想讓他加入的意思。「呃?不懂?我的意思?我說得不夠清楚嗎?」
秀蘭直接搶走電話,大聲講︰「她的意思是說你的作品爛透了,你可以放棄成為藝術家的念頭,不可能了!」喀,掛電話。
曦西震驚。「這樣說會不會太過分了?」
「你就是這樣,想當好人。」
「不是想當好人,但說得這麼直接,萬一他想不開……」
秀蘭嗤一聲。「你要讓他參展?」
「沒有。」
「打算栽培他?」
「怎麼可能?」
「那干麼講得好像他有希望?萬一他努力寄更多片子給你,你有空看嗎?你就是沒原則又不干脆,才讓自己每天忙得團團轉,腦子越來越不靈光。」
「我只是……唉!」明知秀蘭說得對,可是,她還是覺得好殘酷啊!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老公寓客廳,一只白機器人,手舞足蹈,跳街舞。
「你看過我的作品,是不是覺得爛?」張摩爾問。
被問的人不敢回答。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白機器人發出嘁嘁聲,手揮腳抖,模樣滑稽。
「怎麼不回答?」張摩爾盤坐在地,繃著面孔。
被問的人,閃到牆邊,一臉驚恐。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機器人做了地板旋轉動作。
被問的人,壓力好大。張摩爾陰郁的表情,加上機器人嘁嘁聲,加上老公寓陳舊的擺設,這地方彌漫著說不出的詭異氣氛。被問的人悄悄往門口移動……
「那個,我是真心覺得老板的畫很棒啊,是卓小姐打來的嗎?她……她還是不讓你參展噢?真是有眼無珠啊!」說話的是送新樣品過來的周秘書。衰,剛好遇到卓小姐打電話來。
「她說我的作品爛透了。」張摩爾雙眸眯成危險的一直線。
「嗄?」秘書倒抽口氣,愚蠢的卓小姐,知不知道張摩爾的背景哪!「老板,我找人幫你展覽,我朋友在公關公司,可以——」
「回去!」張摩爾拾了機器人砸去。啪,機器人撞牆,彈飛出去,摔裂在地,腳還在嘁嘁抖動。
「老板節哀順變。」周秘書抱起殘廢的機器人就逃,逃出門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講錯話了——節哀順變?笨,亂講什麼啊!周秘書奔出老公寓,想快回家,才奔到街口,就被一群黑衣人堵住去路。
「周秘書,夫人想見你。」為首的瘦子說。
「啊?」不要啊!周秘書被他們拖入黑色賓士車,啪,車門關上。
周秘書心跳急狂,渾身僵硬地坐在陳夫人身旁。陳夫人是張摩爾的母親,還是已故黑道大哥張拓的女人,嗚,自從知道她的黑底,每次見她都很有壓力。
「听說我兒子最近很不開心。」陳麗麗每個月付三萬收買周秘書,逼她提供兒子的各項情報。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什麼事都不跟她說,只好出此下策。
「夫人……因為,那個……」
「慢慢說,別緊張。」
「夫人,老板還是想參加卓小姐的策展。不過……跟前幾次一樣,又被拒絕了,而且……這次更慘……那個卓小姐說……」聲音低下去。
陳麗麗嘆氣。「唉,卓小姐說什麼啊?」
「爛透了。」
「什麼?」
「你兒子的作品爛透了!」
啪!「夫人干麼打我?」周秘書捂著右臉哭了。
「唉呀!」陳麗麗跺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時沖動,不是針對你。」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曾經揍人,好難戒掉。陳麗麗踹開車門,朝外邊候著的阿虎吼︰「馬上把那個想死的卓曦西給我抓來,敢說找兒子爛,拔掉她的舌頭!」
拔舌頭?!周秘書兩跟一翻,暈去。
小弟們咚咚咚下跪勸說——
「夫人,現在不能隨便拔舌頭了,要負法律責任啊。」
「夫人,現在也不能隨便抓人了,要被抓去關的。」
「對啊。」時代已改變,東海幫早漂白了。她氣到頭都昏了,她早已改走貴婦路線,非好勇斗狠的麗麗姐了。陳麗麗又氣又傷心,想到兒子,被人說爛透了,還是被他最迷的卓小姐罵,嗚,他一定難過死了,想幫兒子,又苦于無處下手。
不懂啊,一向為兒子好,兒子卻不喜歡她,還搬出去自己住,不跟她講心事。為他準備大房子,他偏要住這破地方,也不想想當年他上小學,被老師體罰是誰找人揍老師出氣?上高中和同學打架,誰找人將那該死的家伙打斷手腳?還記得有一次,知道兒子想參加大獅文具公司的畫畫比賽,又是誰為了讓他得冠軍,砸錢贊助大獅事業?結果兒子拿到冠軍,發現她跟大獅老板結成好友,竟然將獎杯往落地窗砸去,敲出個大破洞。她錯了嗎?愛兒子錯了嗎?她淚潸潸,心好酸。
「夫人……」阿虎遞來衛生紙,讓夫人擦淚。
「不能拔舌頭,總可以做點別的吧?」咽不下這口氣,陳麗麗面色一凜。「我要見姓卓的。」
「又是你?!」
下午三點,曦西一進工作室,就看見張摩爾。他坐在沙發,戴鴨舌帽,帽檐壓低低,只露出半張臉,緊抿的嘴透著頑固訊息。
曦西詢問地看向秀蘭。
秀蘭坐在電腦前,忙著回公務信件,她聳聳肩,沒好氣地說︰「張先生早上十點就來了,趕都趕不走。」煩!現在的人為了出名,什麼都做得出來,死纏爛打,厚臉皮。
「張先生……」曦西在他對面坐下,耐著性子解釋︰「我已經拒絕你了,就算親自過來,我的答復還是一樣。」
秀蘭過來,扔一袋東西在桌上。「既然來了,順便把你的作品集帶回去,留著也沒用。」曦西瞪秀蘭,秀蘭聳聳肩,滿不在乎。對無名小卒,干麼客氣?
「給我一個名字。」張摩爾說。
「啊?」
他抬頭,盯著她。「你讓任何一個新人參展過嗎?視覺藝術大師白御飛,裝置藝術大師莫高仁,油畫大師秋可清……全是大藝術家,你只替名人跟大師服務。」
秀蘭驚駭,真沒禮貌,怪不得曦西之前被他氣得半死。她漲紅面孔,這次,怒氣再也克制不住了。「張先生,我有權選擇為什麼人服務,那些大師信任我的能力——」
「你的實力就是為已經成功的人錦上添花?」
「你這樣說實在是……是……」尋找罵人字眼中。
「難道像我們卓小姐這麼優秀的策展人,該浪費時間在你這種沒才華又自大的爛藝術家身上?」
說得好啊,秀蘭。曦西只差沒站起來鼓掌了。好樣的,殷秀蘭,一個月四萬塊薪水,值得。
不理殷秀蘭,張摩爾說︰「就算我作品爛,要是能讓我加入,展覽還是很成功,這才更凸顯出你的實力,不是嗎?」
曦西反駁道;「那些藝術大師都找我策展,這已經很證明我的實力。」
「你出道就替大藝術家莫高仁策展,當時他追求你,讓你策劃他的作品展,還引薦你給美術館館長認識,你這些年靠人脈關系,認識不少大師,才平步青雲,藝術圈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都質疑你的能力,只是怕得罪你,不敢當面嗆你而已。」
張摩爾說得條理清楚,可見事先調查過的,一擊即中,傷她要害。曦西面色慘白。
沒錯,當年五名策展人爭取莫大師的CASE,莫大師偏偏選中沒經驗的新人卓曦西。策展結束,莫先生表白,被曦西拒絕,但曦西心里很不踏實,仿佛她把莫先生當墊腳石利用,問題當時她以為莫大師是看中她的能力啊!曦西困窘,百口莫辯。
「立刻離開。」秀蘭下逐客令。
張摩爾仍慫恿著曦西。「讓我參展,厲害的策展人,就算接到很普通的作品,也能將它包裝到很吸引人。」
曦西凜著臉,不吭聲。最討厭別人說她沒實力只有美貌,這家伙一來就把她的底全掀出來評論,她是難堪又傷心。
秀蘭指著門罵;「滾!」
「你考慮看看。」張摩爾起身離開。
「等一下。」曦西喊住他。「既然質疑我的能力,為什麼又一直想參加我的策展?」
張摩爾回身,凝視她。「因為……」因為我喜歡你,想跟你常相處,想親近你……唉,不能說,現在說了只會嚇跑她。「能參加你的展覽,是我的夢想。」他選擇了模糊的答案。
張摩爾一走,秀蘭立刻鎖門。
「你的夢想?嘖嘖嘖,哪個新人不夢想曦西策展?嗟!」秀蘭跟曦西說︰「他心機深喔,剛剛用激將法,厲害。」
曦西往沙發坐下,呆呆地想著張摩爾的話,過一會兒,她說︰「秀蘭,幫我打電話。」
「給誰?」
「張摩爾。」
「啊?」
「通知他,將所有作品,寫一份說明送來給我。」
「為什麼?」
「我讓他加入‘詭異三角戀’。」
秀蘭跳腳。「你瘋了!他的作品爛透了!」
「嗯,也許我可以從那一堆爛透了中,挖出一點點好的特別的……」
「不可能!」
「也許我能結合其它媒介或策略,捧紅張摩爾。」曦西興致來了,沒錯,張摩爾說中她要害,這些年,被笑沒實力也笑夠了,如果能捧紅一個默默無名的新人,大家還能說她沒實力嗎?!
「不、可、能!」
「我覺得我可能辦得到喔。」
「我覺得你沒原則,被人家一刺激就答應了。」
「這跟我有沒有原則無關,我只是認為,這是個不錯的挑戰。他說得沒錯,一直幫那些已經出名的大師策展,當然展現不出我的實力,如果我能——」
「隨便你啦隨便你啦隨便你啦!」殷秀蘭不耐煩。「反正你是老板,老板最大,用不著听我的意見,我只是你的助理嘛。你想砸了自己的招脾,你想被人利用,稱就去讓他參展,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噢。」曦西想了想,看著秀蘭。「那……可以打電話通知他了嗎?」態度柔軟,但一決定,就一意孤行。
秀蘭面孔鐵青,大步過去,拿起電話,通知張摩爾。
傍晚,當秀蘭為了曦西的決定,還在跟她冷戰時,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陳麗麗帶手下過來拜訪,八名壯男,擠滿工作室。陳麗麗坐在曦西對面沙發,一來就嗆明背景,說他們是過去橫行中部,勢力龐大的黑道——東海幫。
殷秀蘭面色發青,曦西卻嗤笑出來。「哦,東海幫?那有沒有西海幫?哈,啊!」秀蘭掐她的腰。
「黑道你還笑?!」秀蘭悄聲警告。
曦西湊身,附在她耳邊說︰「別怕,那個夫人很面熟,可能演過電視劇,八成是臨演。這是惡作劇,一定是巴熙惡作劇。」巴熙是曦西的朋友,前衛藝術家,很調皮,今年曦西生日,她找人綁架曦西,給她蒙眼罩塞進後車廂,帶到派對現場。曦西嚇得差點中風,事後滿場追打巴熙。
陳麗麗很受不了卓曦西的白目。這女人搞不清楚狀況,十年不見,她依然很美,但腦袋沒長進,記性差,認不出她來,難怪連她英俊的好兒子都沒印象了。
「丫頭,沒听過東海幫,至少張拓這個人听過吧?」陳麗麗提點她。
兄弟們很配合地朝曦西凶狠地唔一聲,警告意味濃厚。
張拓?曦西怔住。
秀蘭面孔煞白。張拓?有江湖仲裁者之稱的黑道老大?室內一片靜默。
陳麗麗冷哼。「怎麼,听到張拓,說不出話了?他是我老公。」
確實是說不出話,因為想笑。曦西呵呵大笑。「張拓?這次有做功課噢,連名字都嗆得出來,巴熙花多少錢請你們嚇我啊?巴熙太妙啦!」
是這樣嗎?巴熙搞的鬼?秀蘭打量這些人,從他們的小平頭,黑皮膚,黑西裝,嘴唇沾著長期嚼檳榔的紅漬,以及帶頭夫人俗艷的妝容,除非巴熙大手筆請臨演,不然真的很黑道——茲事體大,不可兒戲。
曦西仍沖著陳麗麗笑眯眯。「好了,收工領錢了,這次我不會上當了。」
「再笑下去,我對你不客氣了。」陳麗麗警告。
曦西眼一瞠,笑得更大聲了。「怎樣不客氣?掐我脖子還是要斷我的腳筋?哈哈哈,來啊來啊。」有人扯她裙子,回頭望,喝,秀蘭怎麼從椅子滾到地板上?肥身硬擠在桌椅間,人在抖,左手遞電話上來,電話也在曦西面前抖抖抖。
秀蘭說︰「快听——」好優秀的助理,老板仍在白目大笑,助理已經撥電話向巴熙確認。
曦西接過電話。「喂,巴熙?哈——你創作又遇到瓶頸了是不是?才會——」她臉色驟變,瞅向夫人。「嗯,嗯……」
一名兄弟過來搶走電話,另一名兄弟揪出秀蘭按回沙發。這會兒,曦西跟秀蘭偎著彼此,覷著黑道,要抖一起抖,兩人直顫抖。
陳麗麗打開皮包,扔一疊現鈔到桌上。「我懶得廢話了,這里二十萬,事成之後我再給三十萬。我麗麗姐很講道理,卓小姐,好好替我兒子辦展覽,讓他參加十月的鬼什麼展。要是不答應,我會每天派人來你這里做‘健身’運動,派保鏢天天送你上下班。這意思你懂吧?」
曦西搖頭。「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
笨!秀蘭低道;「健身運動就是打人,護送是派人跟蹤騷擾。」
「請問,你兒于是誰?」曦西問夫人,她不懂的是這個。樹大招風,真歹命,連黑道都要參加她的展。
講到兒子,陳霆緩就神氣起來了。「我兒子就是那位有才華,很英俊,還非常聰明的張摩爾。」
嗄?曦西跟秀蘭大張嘴巴,呆住了。
黑道一行人走了,秀蘭急鎖門,驚魂未定。
「是老大的兒子,怪不得他講話很囂張,他媽媽是怎樣?不知道我們已經要讓她兒子參展了嗎?還恐嚇我們。」說著怔住,瞪住曦西。「你干麼數鈔票?」
「真多……」曦西忙著清點。
看她數得不亦樂乎,也不分一張過來,秀蘭酸溜溜地說︰「這不好啦,利用張摩爾證明你的實力,又跟他媽媽拿到紅包,嘖嘖嘖,一舉數得,要是和張摩爾處得好,以後不只是光有美貌,還有黑道撐腰,你很開心哦?」
「怎麼只有二十萬?」數完曦西慌了。「她不是說有三十萬?」
「你又記錯了,三十萬是辦好展覽以後給的,二十萬是前金。」
「呼。」曦西松口氣,數目不對就糟了,她很寶貝地將鈔票按在胸前,完全沒分一點給助理的意思。
殷秀蘭咬牙道︰「很爽啊?要不要現在就立刻幫你存進銀行?」
「不用。」
「哦,我知道,想自己拿去存嘛。」哈,連踫都不讓她踫哩,乖乖。
「秀蘭,打電話,叫張摩爾把錢拿回去。」
什麼?秀蘭呆住。
曦西又說;「順便告訴他,我改變心意,不讓他參展了。」
「我不懂!」有時,事情發展,峰回路轉,令人不解。「再說一次。」頭痛頭痛,復雜復雜,曾經自以為很了解卓曦西這女人,而今明白她難以捉模、非常善變,這是整人游戲?也許巴熙跟曦西雙C合並來整她殷秀蘭也,只因為早上她跟曦西冷戰,種下惡果,也許是……
曦西說;「我才不要跟惡勢力屈服。」
還捍衛宇宙和平咧!秀蘭激動起來,有時,事情不只峰回路轉,還柳不暗、花不明,沒有又一村,只是感到蠢。秀蘭努力壓抑怒火,平心靜氣和老板溝通,即使心里覺得她多蠢!
「之前我有沒有叫你不要讓他參加?你不听,你偏要。現在人家恐嚇我們,你也知道張摩爾的背景了,錢也砸來了,我們不答應有生命危險,結果你反而說你不要?卓曦西,你的思考邏輯很特別。」
「以前被說靠美色策展已經夠嘔了,現在難道還要因為被黑道恐嚇,就收錢讓他參展?這是法治國家效,我沒辦法接受,要是答應了,我以後會看不起自己。」藝術多偉大,能洗滌靈魂,豐富生命,怎麼可以讓黑道胡鬧?
曦西望著助理。「我想,這個錢,我好像不該收噢,也不該讓張摩爾參展喔。」
好像?听完曦西演講,原來如此,秀蘭懂了,原來她需要的是個漂亮的下台階。「是喔,是這樣噢。」秀蘭掏掏耳朵,睨著她笑。「我第一天認識你嗎?你膽子有多大我會不知道?算啦,來這套,我相信你不是貪這點錢才讓他參加,這樣可以了吧?錢快收好,自己人,不用演啦!」假惺惺。
什麼?難道秀蘭以為——天啊,在助理眼中,我卓曦西這麼窩囊?曦西憤既得跳起來。「你以為我呼嚨你?我有自尊有脾氣,我也會發飆,我告訴你,這件事我不會讓步,這是原則問題。快打電話!」
听?听?!最沒原則的人說她有原則哩。「對,原則。」呵,連拒絕飯局都要畏畏縮縮想半天借口,她有原則?秀蘭笑呵呵。
「不要笑,打給張摩爾。」曦西生氣了。
「好啦好啦。,」搭住曦西肩膀,秀蘭笑道;「別記仇,早上罵你沒原則,現在就講什麼原則不原則,小心眼喔。」
「快打!」可惡,平日人好,常講沒關系、沒問題,結果竟被認定她是這麼的沒關系、沒原則,氣死啦!「快打快打快點打啦!」
秀蘭裝怕,故意鬧她。「哦,不敢打哦,我這個人沒原則沒骨氣,不敢惹黑道,我不敢打喔。」
豈有此理,真是奇恥大辱。「我自己打。」曦西拿了電話,找出他的號碼就打。
嘟、嘟,嘟,嘟……
「可惡,不通。」她摔上電話。
演得很起勁嘛,是亂打假裝的吧?「可以了,我信啦,哇,你好有骨氣哩!既然電話不通,算了是不是,這件事我們只好認了——難不成我們還飆過去把鈔票砸他臉上啊?」
「好主意」
「啊?」
「砸他臉上。」
帶上張摩爾的地址,秀蘭被曦西硬拖出工作室,塞入車內。
「今天,讓你知道我卓曦西的氣魄。」曦西坐入車內,發動汽車,挺起肩膀,憤怒燃燒起來。「張摩爾算什麼,我拿鈔票砸他的臉給你看,打他我都敢!」
人是不能被激的,狗急了也會跳牆,人被激得太過分就抓狂。殷秀蘭這下笑不出來,肥身縮在車門邊,瞅著盛怒的曦西,像在看個陌生的物種。她驚恐地看曦西油門重重一踩,迷你YARIS像火箭飆出去。
「沖啊!」曦西吶喊。
「死了。」秀蘭哀鳴。
一路殺到中和華新街,天色昏暗,街道上彌漫著咖哩味。
「這里怪怪的啊……」秀蘭忐忑,店家招牌,文字很怪,迎面男女,講他國語言,這兒不像在台灣。
「你不要大驚小敝好嗎,中和有一條緬甸街,應該就是這里啦!」曦西拿著抄下來的地址,比對門牌。「快幫我找,砸完張摩爾就可以走了。」
老天,她還沒消氣啊?!「曦西,做人不能意氣用事知道嗎?沖動只會壞事……」秀蘭苦口婆心勸,就怕天這麼黑,風這麼大,曦西砸錢去,再也回不了家。「你忘了?將來你想當白御飛的老婆啊,所以——」
「到了。」曦西停在一棟三層樓高的灰色公寓外,灰牆斑剝,爬著老藤,外觀破爛。奇怪,黑道老大的兒子住破公寓?很難將張摩爾跟那個衣著華貴的女人想在一起。
曦西闖進陰暗的樓梯間,秀蘭巴在樓梯口。「你去就好了,我在這里等。」
「一起來!」曦西硬拖她上樓。「之前你怎麼笑我的?就是要修理張摩爾給你看啊!」
隨目標接近,曦西心跳激狂,血脈沸騰,有點喘。其實,很害怕,平日少對人發飆,這會賭上一口氣,曦西也實在是受夠自己的好小姐脾氣了,白御飛常怠慢她,殷秀蘭愛取笑她,連新人張摩爾都敢跟她亂嗆聲,今天連他老媽都來羞辱她,可惡!她看起來這麼好欺負?為什麼大家都不怕她?她的底線,在今日很光榮地讓殷秀蘭踩爆了,她要轟轟烈烈地反擊張摩爾,教殷秀蘭從此打心里尊敬起她這個老板。
「就這里!」來到23號門前,往門鈴就要按下去——
「等一下!」秀蘭及時抓住她的手,這是善良助理的最終警告。「想清楚,想清楚再按,對方是東海幫老大的兒子,黑社會有看噢,惹毛黑道的下場想過沒有?听我一句,退一步,海閣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曦西抽手,深呼吸,緩吐氣,漸漸冷靜。
「是,就是這樣,乖。」抹抹額上冷汗,秀蘭說︰「多深呼吸幾次,就不氣了,我們回去,我請你吃飯,把我之前對你不尊敬的話都忘記,就像你平時忘東忘西那麼容易。」像牽著小孩,肥壯的殷秀蘭牽著曦西下樓,感謝老天,曦西迷途知返。
「退一步海闊天空……」曦西邊下樓邊思索著這句千古名言。
「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海闊天空。」秀蘭邊下樓邊努力催眠她。
水泥牆散發潮濕氣味,一盞燈泡,吐著幽光。一個階,兩個階,三個階,不到第四階,曦西忽地停步。「但是……退一步,也可能摔進大海,慘遭滅頂。」
「啊?」失策!秀蘭一閃神,曦西甩開她手,奔上去。
我可不是什麼都沒關系的啊!曦西一鼓作氣往門鈴按下去——
「不要啊!」穿高跟鞋還跳那麼高要死啊——秀蘭沖去攔腰就抱,但來不及了,門鈴大叫。
喀!門打開,張摩爾現身,看見曦西,一時也怔住了。
「張摩爾……」曦西僵在原地,咚咚咚,好刺激,心髒劇烈跳。她即將要做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她盯著那張瘦削,輪廓深邃的臉。
張摩爾還沒搞清楚狀況,看曦西後退,看她扯開外套,手往里面伸,他揚起一眉,正感奇怪,忽地唰一聲,一大疊鈔票迎面砸來,啪!正中額頭。鈔票飄散一地,張摩爾被砸得莫名其妙。
卓曦西砸得非常痛快,秀蘭腿軟跪下,覺得完了,但還沒完,還有更腿軟的事。卓曦西顯然發飆發到開竅了,秀蘭听曦西不只是砸完鈔票了事,她還朝張摩爾大罵——
「下流!黑道了不起嗎?叫你媽把錢拿回去,讓你參展,只會髒了藝術這兩個宇!」回過身,對秀蘭挑挑眉,得意地笑。「怎樣?」但秀蘭不但不贊美她,還立刻躺下裝死。曦西喊︰「喂——」
絕不能起來,因為秀蘭看見個非常恐怖的景象。從張摩爾身後,有人走出來,那正是之前才見過面的夫人。
「怎麼回事?」陳麗麗听見吼叫,出來探望。「卓曦西?」
曦西回身,倒抽口氣,看見張摩爾的媽媽。真有緣,一天見兩次,呵,接著,從他媽媽身後出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位黑衣人……人生何處不相逢,原班人馬都在此。她難得展現氣魄,沒想到觀眾這麼多。
陳麗麗厲聲問︰「你對我兒子做什麼?!」
曦西呆住,氣魄飛灰煙滅,兄弟們將她跟秀蘭團團圍住。
「我只是……那個……」不妙,曦西語焉不詳,氣勢萎縮中。
「她用鈔票砸我。」張摩爾不疾不徐地重復曦西嗆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老媽听。「她罵我下流,黑道了不起嗎?叫你媽把錢拿回去,讓你參展,只會髒了藝術這兩個字。」
曦西流下兩行清淚,很好很好,他作品爛,記性倒是不賴,看陳麗麗听完臉上青筋浮現,鼻翼呼呼噴氣,曦西秀蘭屏住呼吸,兩人手牽著手準備一起下地獄。
陳麗麗指著曦西,對手下命令︰「給我宰了她們,扯光她們的頭發,拔掉她們的舌頭,戳瞎她們的眼楮,折斷她們的手骨,挑斷她們的腳筋!」
听起來那過程很需要一點時間,曦西能屈能伸,命在旦夕了,趕快說︰「對不起。」她甜甜一笑,笑得純真無邪又可愛,仿佛誰要傷這美麗女子,就不是人。「我不是故意的喔。」她蹲下來,乖乖撿鈔票,收攏好,遞給夫人。「我來還錢的,夜深了,晚安,改天請大家吃飯,掰~~」
美女的笑容真有效,加上甜軟的嗓音,兄弟們全忘了夫人的命令,呆呆欣賞曦西燦爛的笑容,目送曦西離開。
「還不動手!」陳麗麗吼。
兄弟們猛一回神,沖向曦西。
「逃啦——」秀蘭拽住曦西往樓梯跑,兄弟們堵住去路。往上一層樓跑,兄弟們攔下她們,只好往……
「窗戶!」秀蘭一馬當先,開窗爬出去就跳。「啊——」逃之夭夭。
曦西隨後,也爬上窗戶,但掛在窗沿,朝遠去的秀蘭喊︰「我有懼高癥啊,秀蘭~~」叫得真響,有人扣住她的腳踝。「不要挑我腳筋——」有雙手圈住她的腰。「救命啊!」有人將她硬是從窗沿拽下來,她撞上一堵硬邦邦的胸膛。「完了。」
曦西腿軟,那人扶住她,抬頭,看見是張摩爾,他俯望她,一臉莫測高深的表情。
「有懼高癥?」他問。
「呃……」
「搭飛機怎麼辦?」
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吧?既然逃不了,先嗆先贏,曦西開口警告︰「你們不要亂來喔,我叫警察抓你們。知道嗎?」她邊講邊抖,忽然愣住,看見他淡漠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咦?他沒有在生氣?
將曦西環在身旁,張摩爾瞪視母親,問︰「陳女士,這好玩嗎?」
陳女士?喊媽媽陳女士?曦西困惑看向陳女士。
陳女士怔怔地,驀地眼眶泛紅了。「我是你媽媽,你叫我陳女士?」陳麗麗哽咽地說;「你啊你就不怕媽媽傷心,你從來不把我當媽媽看。」
「呃,他應該沒什麼惡意,你不要難過啊……」曦西看了跟著難過,竟勸起陳麗麗了。
「三月二十九日——」張摩爾看著手表說︰「晚上七點五十分零八秒,好,從現在起,我要跟你斷絕母子關系。」
曦西驚訝得叫出來。
陳麗麗嚷嚷︰「又要斷?今年我們都斷過七次了,你生氣嗎?我這次沒做錯什麼啊?」
曦西仰望著張摩爾。「沒這麼嚴重吧?還不用斷絕母子關系吧?如果是因為我的關系……」造孽啊,為了她這一鬧,母子反目,怎麼得了?
張摩爾盯著母親,目光冷冰冰,訕訕地說︰「你不應該騷擾她。」
「我是去跟她培養感情,不是騷擾,說不定將來她是我媳婦……」
說什麼咧?曦西傻了。
張摩爾質問母親︰「我有沒有說過,不要干涉我的事?」
「我沒有啊,我怕你傷心,所以拜托卓小姐讓你參展,醫學報導傷心免疫力會降低,對身體不好,我擔心你啊,小幫一下,讓卓小姐了解我們熱心藝術……」
「你拿錢收買她。」
「錯錯錯,我是捐錢贊助她。」
听著听著,曦西恍惚起來,他們母子,對話好怪,兒子口氣不像兒子,媽媽反應不像媽媽,曦西開始懷疑這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很阿Q地想,或者等一不會從床上醒來,這些人全消失,發現一切是昨夜噩夢,這些對話全是夢里情景……
張摩爾說;「你是不是又拿爸的背景去恐嚇人?」
陳麗麗哀怨道︰「你這麼說我很傷心,傷心免疫力會降低,對身體不好。你忍心這樣對媽媽?」
「你還亂說了什麼?」
「沒有,你放心!」陳麗麗眨眼道︰「那個我可沒跟她說。」
哪個?他們似乎在講個秘密,秘密又似乎和我有關。曦西警覺起來,這個夢越來越詭異……
陳麗麗對兒子嘿嘿笑。「往好處想,如果不是我,你的手現在會在那里?」
陳麗麗往曦西的腰部看去,曦西往下望,這才發現張摩爾的手臂,一直環在她腰上,這不是夢,溫熱的觸感太真實。
曦西一把扯開他的手臂,叫起來︰「兩位啊,大家理性地坐下來開個會好嗎?我听得都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