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員工陸續離開後,公司只剩下巫瑪亞還沒走。她裝忙,直到所有人都走光,只剩龐震宇。她留下,為了問他一個問題。
「為什麼?」
在龐震宇辦公用的桃木書桌上,橫躺著一只雕著花紋的焚香盒。
龐震宇從印著藍天跟雪山的紙盒,抽出一支香點燃。掀開焚香盒,橫插妥當,細煙裊裊,從香盒的花紋縫隙,竄出飄升。
聞到香的氣息,巫瑪亞頓時明白,為何每次接近龐震宇,就會聞到一種奇特的,古老的氣味,像來自悠遠的高山,聯想到白雪靄靄。堅毅,獨特,寧靜——是這種香,給人的感覺,帶有鎮定人心的氣息。
敝不得每回巫瑪亞只要早晨踏入公司,這兒就會彌漫著古老的異香。
燒燃這款名叫「喜馬拉雅」的雪山香,是龐震宇獨處時的習慣。
當員工都回家去,鬧嚷一整日的空間,藉著燃燒雪山香的方式,教這地方回歸寧靜,也提醒自己,不管身處多麼紛擾的商場,都要記住自己,終歸是要面對自己的真面目,拋卻虛華的表相,跟自己獨處。
因為他天生孤獨,以前是命運造成的孤獨,如今是他自個兒情願的享受孤獨。以前兒時他被拋棄,痛恨孤獨︰如今他功成名就,發現被簇擁,也未必開心,看見那麼多阿諛的、虛偽的商場面孔,教他明了孤獨有一種寧靜的美麗。
他從不在員工面前燃香,因為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儀式。
巫瑪亞不知道,他對她是特別的。
在一室淡香中,他回答巫瑪亞的疑問。
「你想知道為什麼升你當制片?」
「對啊,我才來三個多月,連制片要做什麼都還模不清楚,比我資深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堅持升我,還為了我,得罪奕賢姊?」
煙氣飄散,龐先生面容沉靜,明明只有二十七歲,那雙深邃的黑眼楮,卻好像已活過好幾世。是什麼,讓那雙眼楮,提早滄桑?
那樣宛如洞悉世事的眼楮看著她,說︰「那是因為,我看得起你。」
這句話,雷霆般震動巫瑪亞的心房,令她訝然無語,只是傻傻地望著這男人。煙霧裊繞在他們周圍,帶著山林氣味的香啊,彌漫一室,柔密地覆蓋住整個空間,浸潤了他們的發膚,也朦朧了他的面容。
巫瑪亞有一剎錯覺,望著他深沉的黑眼楮,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還是自己,被這男人的目光窩藏了?她心悸得很厲害,有股想要撲上去緊緊擁抱他,然後號啕大哭的沖動。
因為,我看得起你。
簡單一句,融化了愛故作堅強的少女巫瑪亞。
被生母遺棄,苦于生父的歇斯底里,巫瑪亞從不知自己來這世界有何意義,又有什麼重要的。
才十八歲,她就覺得人生很累,要擔心經濟狀況,要照顧任性的老爸,要抵御父親歇斯底里的病態情緒。但她沒空自憐,忙著應付現實世界,提早世故,學會麻木。其實內心是空洞不安的,其實暗地里面對外人是很自卑的,其實最想要的是可以躲起來不見人,逃避殘酷現實,逃避與人接觸,因為不相信任何人會愛她珍惜她,因為受夠了那種以為被愛著,隨即又被傷害了,是那種患得患失,教人瀕臨崩潰的無常,讓她再也不相信情感。
巫瑪亞知道她是渺小的,她是微不足道的,她是不會被愛的,她是這樣以為著的。所以讓自己嚴密得像石牆,對別人冷漠,當別人對她釋出善意,她的反應是很木然。隱藏情緒起伏,是不準自己被影響,這是她的生存之道。不隨便被感動,不容易被打動,就不會像傻瓜,常常受傷心痛。于是她習慣性抿緊嘴唇,表演堅毅;于是她下意識板起面孔,寧願變得很討人厭。
但是今晚啊,龐先生讓她頭一次發覺到,自己存在的真諦。
原來在他眼中,她巫瑪亞是號人物呢!
被崇拜著的龐先生看得起,這是多大光榮?
巫瑪亞除了感動,還升起依戀的情懷,好像孤單單旅行很久,忽然遇著似乎懂得她的人。
當龐震宇說︰「因為,我看得起你。」
為了這第一個肯承認她存在的價值,看得起她的男人。
她熱血沸騰,斗志高昂,人生有了努力的目標。
她的眼楮在發光,他的一句話,讓這苦命的女生,像被充電,能量滿溢,像子彈,準備要發射,準備為了他的信任來燃燒自己。是那決絕的信任,令封閉的巫瑪亞,全然地為他敞開了自己。
她發誓要卯足勁,讓他,以她為榮。
同時那顆矜持的少女心,在這剎,已完全地,臣服于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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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以後我是誰你知道嗎?」
「誰?」
「大制片。」
「噢。」
「你听過光暉制作公司嗎?」
「沒听過。」
「听過龐震宇嗎?」
「不認識。」
「他是我老板,很厲害,才二十七歲就當老板了。他今天升我當制片,你知道為什麼嗎?」
「欸……」
「他說他看得起我,你知道嗎,為了要升我當制片,他甚至得罪一個資深制片,那個人氣得離職了,大家對他很不爽,可是他堅持要升我,他說他看得起我,他知道我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對我的能力有信心,啊——」好痛!一個抱枕,K中巫瑪亞額頭。
「媽的你講完沒?!」巫爸火大地吼。他事業低潮,有志難伸,已經夠窩囊了,才十八歲的女兒卻在跟他炫耀她多了不起,升職了,老板多看得起她,將來她會怎樣怎樣厲害的。X!筆意給他難看就對了。
「爸,抱枕雖然很軟,K起來也是會痛的,脾氣能不能控制一下啊,哪有當爸爸的這麼幼稚。」巫瑪亞將摔落在地的抱枕拾起來,拍掉灰塵。
「你才給我控制一下,你沒看見我在干麼嗎?我在構思我的稿子,你少嗦嗦的,打斷我的靈感……」
巫爸穿著N天沒洗的睡袍,泛黃的手指夾著香煙,一室臭煙味。頭發油膩,胡子沒刮,一臉頹廢,歪在沙發,拿著筆記本,表演沉思。
巫瑪亞看著老爸那邁遢的模樣,還有每次收拾完畢,又讓老爸搞亂弄髒的居家環境。
客廳,地上丟了老爸寫稿用的雜志書報,茶幾堆著老爸構思稿子喝的杯子,喝光了也不洗,一個杯子換過一個杯子,一堆杯子髒兮兮地站著。還有泡面的空碗,用過的衛生筷。
巫瑪亞心想——
等我成了大制片家,我要換大屋子,我要自己住,我要睡在干淨的地方,聞著清新的空氣,我要逃離老爸逃離這個臭地方!
巫瑪亞回房睡覺,躺在地上,睡在用棉被鋪著當床的冷地板。
木頭隔的小房間,只比廁所大一點點。沒有窗,看不見月亮和星光,只看見俗氣的木頭三夾板。
巫瑪亞蓋好被子,盯著單調的三夾板壁面。
今晚,她感覺像是看見星光跟月亮了,看見希望,看見龐震宇那雙夜般溫柔的眼眸。
喔,他真是大好人。
巫瑪亞閉上眼,微笑了,睡得好甜。
餅去那些坎坷,仿彿都煙消雲散。
她想——
終于輪到我好運了吧,畢竟我也衰了那麼久啊。
她夢到自己跟一群兒時玩伴,拍手哼唱那首童謠。
他們用手搭成拱橋,讓巫瑪亞從他們臂下穿過去,繞了一圈又一圈。大家笑不停,大聲唱——
城門城門雞蛋糕
三十六把刀
騎白馬
帶把刀
走進城門……
走進城門……
走進城門……
夢里,大家重復著「走進城門」這一句。下一句呢?嘿,下一句不見了。
巫瑪亞笑嘻嘻,不斷穿過手臂搭的拱橋,轉了一圈又一圈,玩得好盡興,夢里聞到桂花香,夢里春風在吹著呢,腳下的泥土很芬芳,赤著的腳底,浸潤在濕泥里,跑跳得又穩又實。
再沒有滑一跤了。
炳哈哈!小巫瑪亞在夢里得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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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賢恨恨地離開光暉制作公司,臨別,送給公司超大分手禮,就是客戶資料不全,各組人馬拍攝進度混亂,客戶聯系不周,以上描述可簡稱為三個字——「爛攤子」。
因為深愛龐震宇,一旦反目,恨也深深。
蕭奕賢身體力行的是——愛不到你,祝你痛苦。
她存心讓光暉名譽受損,教龐震宇難過,令菜鳥巫瑪亞難看,搞砸制作流程,等著看新任制片出丑,被客戶修理。
張導的廣告片八號開拍,都七號了,才發現攝影棚竟然沒訂,當然是蕭奕賢搞的鬼。
「巫制片你是不是智障?是,你一定是。明天要拍,現在跟我說沒借到棚?你干脆去死一死好了,你不去死,我也很想死,不如我們倆一起去死好不好?」
「不太好,我們一起死,人家會以為我們在殉情。」巫瑪亞說。
張導愣住,這個菜鳥制片,還真給他回答?
他深吸口氣,吼︰「你去死~~」
原來張導的嗜好,就是叫人去死。
巫瑪亞才不要去死,她還要出人頭地給龐先生看呢!
沒攝影棚?怎麼辦?問遍公司的人,大家對她笑,講話超酸——
「你是制片,你都不知道了,我們這些小助理哪會知道?」
「你是制片,這點小事,一定可以解決的啦!」
「你是老板器重的制片,能力很強,沒問題啦,加油~~」
全說風涼話i,只有黃明達最善良,建議可以跟別的公司制片商量Share攝影棚,反正張導的景不大。
十八歲的巫瑪亞,約了一群制片吃晚餐,陪這些三十幾歲的制片們喇咧,整晚,哀求半天,看盡臉色,五四三亂聊到最後,這些老狐狸的回應是——
「飯很好吃喔。」
「酒很不賴。」
「巫制片長得真可愛。」
「有緣做朋友要常出來聊嘛,同業要常互動啊。」
棚呢?有沒有人願意跟她Share攝影棚的?
傍我棚給我棚給我棚!巫瑪亞心急如焚,不讓他們亂岔題了,直接破題︰「那麼關于我剛剛說的棚的事……」
眾制片家似有默契——
「我是很想幫你,但是……」
「我也很想幫你,可是……」
「我可以,只不過……我也是身不由己……」
這群制片,赴約前就接到老友蕭奕賢的電話,通通不要幫巫瑪亞,所以……
可憐的巫瑪亞,喇咧整晚,花掉半個月薪水,原來是在喇心酸的。
就這樣。
第二天,多爽快,直接開天窗。這是光暉成立以來頭一遭。萬事俱備,人員到齊,但沒有攝影棚可以拍片,損失慘重。
巫瑪亞很慌,想躲起來哭,但她必須善後,只好硬著頭皮,跟劇組道歉。
「所以我叫你去死啊!」張導將廣告腳本K到巫瑪亞頭上。「白痴,龐震宇升你這個智障,他瘋了嗎?叫奕賢來,我不想跟你談。滾~~」
真是,還好從小就常听見「滾」這個字,不然巫瑪亞真的會想自殺死掉算了,太丟臉了。
事後,開檢討會,巫瑪亞向龐震宇報告整件事過程。
「下次要更注意,事先的確認工作要確實。」龐震宇沒有苛責,只淡淡說道。
大家超意外的,龐先生對巫瑪亞太好了吧?要是以前,出這種紕漏,早就被龐先生革職了,結果他只是要她更注意一點?!
大家對巫瑪亞更不爽了。
開會結束,巫瑪亞溜進廁所,痛哭流涕。
龐先生沒罵她,她反而哭到爆。
靶動啊……她要更努力才行!要讓他以她為榮!
然而,出包的,不只這樁。
安升啤酒公司投資的愛情電影「迷人的安蓮娜」,廠商之前跟蕭奕賢交代,第八場男女主角談情說愛一起泡澡時,要拿著安升的啤酒互相喂飲,置入性行銷一下。但蕭奕賢離職前,故意不提,巫瑪亞也不知道,都拍完了,贊助廠商看片後,發現沒有這段安排,氣得要求重拍。
如果重新搭景發通告拍攝,估計至少損失八十萬。
事態嚴重,龐震宇親自出馬擺平。听說他找了道上兄弟,約安升小老板一起吃飯,不知聊什麼,最後皆大歡喜,加拍一場桌上擺著安升啤酒的畫面做補償。諸如此類,種種出包狀況,不斷發生,讓巫瑪亞疲于奔命。
長期跟蕭奕賢合作,有拿回扣的燈光租借公司,故意「當」巫瑪亞,讓租借過程不順利,缺這缺那。也有蕭奕賢過去打點好的人脈,一看到巫瑪亞來談事,就極盡嘲諷之能事。
「呦,你幾歲啊,小妹妹?听說你這個制片是跟老板睡來的,哈哈哈。」
「長這麼標致,難怪嘍。」
「美女就是比較吃香嘛,又年輕,難怪嘍。」
巫瑪亞嚴重失眠,忙得焦頭爛額,天天都在跟導演廠商工作人員道歉,說對不起說到麻木,最後懷疑自己的工作就是不斷道歉。公司里也沒人願意幫她,還常在背後故意搞鬼,不然就是找機會弄她一下,或是酸她幾句。
沒有人看好她這個菜鳥制片,沒關系,巫瑪亞咬牙撐起自己的一片天,相信等她熟悉制片的工作內容,一定可以克服這些不順的。
她只要有龐先生的加持就行了。
只要他看得起她就夠了,她是這麼死忍過來,盡避大家都排擠她,沒人對這突然高升的制片服氣,她仍然咬牙苦撐,非要做出成績來,逼自己快進入狀況……就快了,漸漸模熟了,慢慢會上軌道的。
丙然,半個月後,該出包的全出包完畢,蕭奕賢埋下的炸彈也差不多都陸續引爆完畢。漸漸地風平浪靜,重回軌道,運作逐漸順暢起來。
同事們對巫瑪亞這個少女制片,心里是有點佩服的。她確實有點能耐,出包到爆,都還有臉挺過來,很帶種。換一般小女生,大概每天哭哭啼啼,神經兮兮了。
當大家終于漸漸認可巫瑪亞的新身分,對老板毫無邏輯可言的升遷制度,稍稍接受時,這天,龐震宇一早,召集大家開會。
待員工全就定位後,龐震宇一派閑適地靠著沙發,斜著身子,長腿交疊,一手搭在沙發背,漆黑眼眸,覷著大家。這是他的習慣,當他有重要的事要講時,他會先用眼神將大家掃視一遍,懾服眾人,待大家都靜下心來時,他才慢條斯理說話。
他將目光停在巫瑪亞面上,宣布道︰「從明天起,巫瑪亞降回制片助理,金友吉升為制片。好,大家可以各自去忙了。」
眾人嘩然,老板又一次驚駭大家了,升職降職全無邏輯,好個龐震宇,就算公司是他開的,他這個老板也當得太任性了吧?
巫瑪亞怔住,問龐震宇︰「為什麼?」
沒人敢吭聲,討厭巫瑪亞的,這下看見她刷白的臉色,竟有些些不忍。畢竟這陣子,這女生的沖勁,是有點感動到大家的,沒想到老板超狠,說降就降。
「你能力太差,還需要磨練。」龐震宇悠哉悠哉地取來茶杯,啜飲著,目光沉靜,迎視著她震怒的眼神。
「我才做半個多月,你又知道我能力不夠了?」
「為了顧全你的面子,我實在不希望在這麼多人面前討論你的能力問題。」
但是當這麼多人面前,毫無預警地將她降回原職,這就顧全她面子了?
巫瑪亞渾身都顫抖,眼紅透,淚閃爍,硬忍住快崩潰的沖動,忍著不要情緒失控,不讓人覺得她可悲。很久很久沒這麼激動憤怒,她都快忘記自己有這麼暴烈的情緒,她還以為艱苦的出身跟老爸的磨練,已讓她夠強壯到誰也沒辦法再傷害她了。
直到這個男人……徹底混亂她情緒!
半個多月前,他令她嘗到前所未有的甜蜜快樂,如今,卻讓她體會到絕望到底的憤怒。
同一個人,為什麼可以讓她同時身置天堂跟地獄?
巫瑪亞迎視他深不可見底的眼楮,在這時刻,一片寂靜,所有人似乎都被摒除在他們對峙的視線之外,所有人都怕事地選擇靜默,置身事外。然後,時間仿彿凝止,世界獨獨剩下他們倆。他難捉模的眼楮,直視她恨到殷紅的眼楮。他沉靜的眼楮,定定看住她。仿佛在對她透露除了降職以外的訊息,但她讓傷心擊潰,當她義無反顧,拚盡全力,要回報他的看得起,他竟然……
她是全然地付出自己的信任,信任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扯她後腿,看她笑話,至少還有他支持,默默地想像著他是她的支柱。
結果竟然……
她不會被現實的殘酷,同事的訕笑,或客戶業主大明星對她的不屑給擊潰,但卻被他輕易崩潰。
巫瑪亞不敢相信,瞪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身體每個骨節好像都在迸裂,牙齒咬得緊緊,久久說不出話。
于是,龐震宇主動結束會議。「沒事了,大家去忙吧,我回樓上,今天不進公司了。」
就這樣,巫瑪亞成為光暉制作公司成立以來的大笑話。
中乍,金友吉要會計訂披薩請大家吃。
金友吉高升了,這向來個性悶,表情悲苦,每天操煩老婆孩子事的老制片助理,這回揚眉吐氣,暈飄飄地啃著披薩,听著大家左一聲金制片,右一聲金制片地,好不快活啊!
「是運氣啦,我走運啦。」金友吉主動向小妹妹巫瑪亞示好。「喂,不要想太多喔,也不是你做得很差啦,只是還太女敕了,我從光暉成立到現在,都幾年了,你以後還有機會……」
巫瑪亞窩在矮凳,埋頭吃披薩,心情惡劣,不想回應。
「就是啊……」黃明達翻著編劇用的點子收集簿,記錄這高潮迭起的升降職經過,一邊安慰巫瑪亞︰「我跟你說,我們這個老板啊,他腦袋想什麼,沒人預測得到啦!謗據我過去個人記錄到的,關于他這個人好幾次的跳tone行為,他會這麼做,肯定有原因,只是……」黃明達仰頭,模著下巴,思索著。「這次搞成這樣,他背後目的是什麼呢?我還在想……」
「哈哈哈。」精于算計跟砍價的另一制片助理,吳泰亮大笑三聲。「聰明聰明,他真是太聰明了!」
听吳泰亮這一講,同事們全圍過來,覷著蹲在椅子上嗑披薩的吳泰亮,追問——
「誰聰明?」
「聰明什麼?」
「吳泰亮你知道什麼了?」
留小平頭的吳泰亮,模著頭說︰「老板聰明啊,怪不得他當老板,我們當伙計。怪不得他那麼年輕就可以開公司,我們只能領死薪水,原來如此,被我瞧出來了。」
巫瑪亞撇下正吃著的披薩,抬臉問︰「瞧出什麼?」
「唉呀,你們這幾個家伙太淺了,听我講,蕭制片之前坐大了,仗著自己夠資深,常壟斷客戶窗口,代老板下決定,還暗收回扣,可是因為她跟老板一起度過光暉的草創時期,老板要弄她走,也不好意思太明顯。而且弄得不好,反而讓她更想賴住不走,所以……」
「所以故意升巫瑪亞這只大菜鳥?!」金友吉嚷。
「我也了了!」黃明達跳起來。「老板知道奕賢姊最愛面子,要是升菜鳥上來,她一定會抓狂,老板也算準了,她以為她對老板來講很重要,所以會用離開光暉來要脅他改變決定。」
「可是這正好是他要的啊!」吳泰亮撫著下巴嘿嘿笑。「自己滾蛋,還不用付她資遣費,也不用找理由革職。」
「這個局,太……太奧妙了。」黃明達豁然開朗,趕緊拾筆,記錄此梗備用,待將來當編劇時好好發揮。「所以,巫瑪亞是他的棋子,用完了,就降回去當制片助理……呃……」驚覺真相太傷巫瑪亞了,黃明達頓住話語。
大伙互使眼色,偷瞄巫瑪亞。
巫瑪亞故作堅強,低著頭,把啃了一半的大披薩吃光光,假裝不受影響,心里卻痛得像被撕裂了。突然想到那次決定升她當制片前,龐震宇教她彈了一會兒古琴,還隨口問起一套蕭奕賢借來的清朝家具——
「那些古董,外表看起來很一般,其實每件都要好幾十萬,願意借給我們拍片,真的要很感謝他們……租金才算我們八萬,真夠意思。」
「八萬?不是三萬嗎?」
巫瑪亞猛然想起,她似乎回了這麼一句。所謂的回扣,指的就是這個錢吧?當時龐震宇若無其事,跟她閑聊,讓她踫琴,其實是在套她的話,確認蕭奕賢收回扣的事。
原來如此。她還暗暗得意他願意讓她踫琴,是因為對她特別……
「我要去尿尿!」巫瑪亞突然起身,撇下披薩,僵硬著身子,往廁所去。
「她是去哭吧?」吳泰亮眯眼道,大家直點頭。
巫瑪亞還以為將傷心隱藏得很好,但同事們全看得出來,這小女生,被重重的打擊到了。
巫瑪亞躲進廁所痛哭,一滴兩滴三四滴,這眼淚如珍珠灑落洗臉台,那是她幻滅的少女情懷,除了氣龐震宇,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這樣傻,為情傻到糟蹋了自己,回想這半個多月的努力,顯得多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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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瑪亞憋著滿腔怒火,等所有人下班走光光。她要去找龐先生問清楚,就算被利用,也不要龜縮著,吭都不吭一聲。
終于,凌晨兩點,大家都散了。
巫瑪亞到二樓找龐先生理論,不管他是她老板,不管他睡了沒,不管大半夜闖入男人家中,有多麼不適宜。
她憤怒得快爆炸了,不能再忍了。
等了一會兒,龐震宇來開門。
看見巫瑪亞,他微側身,懶倚著門扉問︰「有事?」
他穿著駝色高領毛衣,黑色休閑運動褲。黑夜里的龐先生,五官輪廓更俊朗,高姚瘦削,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沉香味,是他常點的印有藍天雪山的香。那雙靜逸的黑眸啊,俯視著她。她仰望著,忽覺得他好高好遙遠,那麼溫柔的眼神,怎麼會來自一個重傷她的男人呢?
她有些迷惘。
自己會不會是誤會他了?
多少次,是他暗黑沈斂的眼眸,令她感到寧靜而安心。偷偷地,將他當成精神上的寄托,疲累時的支柱。他呢?他真的像那些人說的,只當她是作戰用的棋子?
「龐先生,我想問你,那時你升我當制片,是為了氣走蕭奕賢嗎?」
她要答案,暗暗希望他否認,給別的解釋。什麼都好,就是別讓她對他失望。她曾對媽媽失望,對爸爸失望,對現實世界失望,唯一帶希望來的,只有他。如果連他都讓她失望,那以後,還能信任什麼?期待什麼?
龐震宇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進房,往客廳黑色皮沙發坐下了。
巫瑪亞跟進去。「你還沒回答我。」站在他面前,她一雙手握得死緊。
「我覺得,答案是什麼,並不重要。」
「對我很重要。」
「為什麼?」
「因為我想知道。」
「為什麼想知道?」他懶洋洋地問。
龐震宇斜身倚靠著沙發,右手擱沙發背,長腿閑適伸展,神色安逸,姿態隨興,像個君王。相較之下,巫瑪亞很弱,很不穩,她因生氣而顫抖,比被質問的人還慌亂。好比那急促的呼吸聲,就泄漏了她的生澀稚女敕。
她顫抖道︰「我要知道,我這段日子那麼努力到底值不值得。」
「噢?」他微笑。「難道你這麼努力,是為了取悅我?」
巫瑪亞震住,臉紅透,像一下子被人扒光衣服那麼赤果尷尬。這老狐狸啊,輕松的一句,就將她心思揭露。而他自己呢?隱匿得難以看透。
「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是。」
「是?」
「我利用你逼走蕭奕賢。」
「你利用我?因為蕭奕賢收回扣,所以假裝升我,把她氣走?」
「不然你的資歷跟能力,能當制片嗎?」他微笑,將她從頭打量到腳。「你有膽半夜跑來質問你的老板,卻表現得像犯錯的是你。僵硬的臉,急促的呼吸,還有握拳的雙手,顫抖的腳,這都在告訴對方一件事——你在恐懼,很沒自信,對要問的事非常害怕。這副德行,叫我怎麼敢把隨便就一、兩千萬的片子交給你執行?你還太女敕,要先當助理磨個幾年。這麼點小事,就慌亂成這樣,大半夜不回家休息,跑來神經兮兮地問已經發生的,沒建設性的事,真傻。」
他將她批得一文不值,挑剔她的行為,好像他一丁點錯都沒有。讓她傷心透了,他卻還表現得理直氣壯,巫瑪亞恨得想尖叫。
她咬牙道︰「你這個人真可怕……」
「是你搞不清楚狀況。」
「真是太過分了!」她的淚水潰堤了。「我那麼感謝你,那麼努力要讓你以我為榮。」
「要我以你為榮?」他低笑。「那麼就把制片助理做好,不要介意這種小事。」
她的心,碎得一場糊涂。她不想表演堅強,也沒有余力假裝了,她緊握拳頭,泣不成聲。完全不知道怎麼跟這男人打仗,她輸得一場糊涂。他的話全說中她要害,她是跑來質問跟罵他的,結果反被他批到這麼窩囊。
他講道理,她听了卻更心酸。
他竟然說︰「你本來就是制片助理,有機會當一陣子制片,威風幾天,不賴啊。現在有了當制片的經驗,雖然過程很慘,但起碼比別人提早經驗到制片的整個流程,接下來當制片助理會更進入狀況,這是好事,哭什麼呢?」他放柔口氣,對她微笑,慢條斯理道︰「不要只看一件事的表面,小家伙,做大事的人,要用全知的觀點做思考,事情來了,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看事情角度的問題,超越這個,才能學到東西。耽溺情緒之中,就只會誤事。懂嗎?」
「我要辭職,我沒辦法跟你這種人工作。」懶得懂這些,她不玩了。
他臉色一沉。「怎麼?這就傷到你幼小的自尊了?」
她恨他訕笑的話,她以肘子抹去淚,挺胸迎視他,和他對視。
她雖然哭得傷心,回話卻回得鏗鏘有力。
「這不是自尊的問題,我是用‘全知的觀點’來思考,現在我很討厭你這個人,所以就算我最後變得很厲害,在這里做到當上制片了,老板還是一樣啊,一樣還是我討厭的人。我干麼浪費生命跟一個討厭的家伙混那麼久?」
他目光一凜,眼色銳利,瞪著她。
巫瑪亞也盯著他看。
這剎那,兩人無言,以目光對峙。在他們對峙的目光中,天地仿彿消失,在她憤怒的眼神里,和他深沉的眸光中,似隱含著某種曖昧的、隱晦的情思,像暗流,正慢慢緩緩地暗暗傳遞著。
龐震宇在那雙澄淨的眼瞳里,看到強韌的生命力。
他的眼神很有力量,具有懾服人心的力量。當他這樣無言地盯住對方看時,那個人通常會不自主地膽怯閃避他的眼神。可是,這女生毫不閃避。
她睜著亮眸,坦露著,承接他所有銳利,充滿力量的眼神。她那挑戰的神情,像是已經遍體鱗傷的戰士,痛到最後,感覺麻木,反而變得很帶種,有股豁出去的氣魄。
他不讓人威脅的。「想辭就辭,我不會留你。外面多的是想進來工作的,你條件又沒別人好,論身家背景、經濟能力,或學歷,沒一樣出色。條件那麼差,還不好好珍惜你的工作,只想著受傷的自尊,愚蠢。」
巫瑪亞咆哮︰「我就是不干了!」
他還是一派悠哉。「隨便,你自己想清楚。很晚了,我睡了,把門帶上。」起身,走進臥室。
巫瑪亞轉身,走出房間,甩上門,狼狽地踱下樓梯。
房間里,龐震宇上床,躺入被里,要睡了。
他听見門被甩上,走下樓的腳步聲。他睜著眼,瞧著壁上搖蕩的樹影。十二月的午夜,寒風刺骨。窗外,路燈白光,閃耀在冰凍的窗玻璃面,襯得黑夜更冰冷孤寂。
樓下,引擎聲響,巫瑪亞發動機車駛離。
有一種孤寂,在她離開後,被留置在這黑暗空間,壓在龐震宇胸口上。她淚痕斑斑的模樣,氣恨他的表情,他不做辯解,全盤接收。
他知道巫瑪亞是一顆潛力無窮的種子,他正一點一點敲破她的硬殼,讓她靠自己抽芽茁壯,無畏風雨。破裂的過程,會讓她劇痛。他將她放在最危險的地方,是為了讓她經歷風雨,擁有比任何人更強大的本事。
他看得出這女生喜歡他,想依賴他。然而依賴,無法保證她以後的安全。訓練她擁有一身好本領,才是最實際的。更何況……
龐震宇疲憊地閉上眼,遁入黑暗深處。
包何況……
他是不可以依賴的。
她必須獨立,盡避過程痛,盡避看她痛,他也會難受。但真正的慈悲,有時必須伴隨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