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蘇州城門外兩旁皆是一般尋常人家不會踏進的大街,原因不為其它,只因此地龍蛇雜處,就連官爺們也不愛上這兒湊熱鬧,可卻有些人是天天聚集這兒。
為啥?
不就是為了玩上兩把,瞧瞧能不能好運氣地在一夜之間翻本成為老爺子。
可怪的是,這地方只听過有商場老爺子一夜淪落為乞丐,卻甚少听見有人可以就此致富;倘若真是好運氣地連贏數把,只怕隔天一上門立即又打回原形。
唯一未曾輸過的大概只有開設賭坊的大爺。
然而,明知如此,天天流連在賭坊的人卻未曾減少過,只見賭坊外頭的亭子里依舊不時出現洶涌的人潮。
「最近真是倒霉透了,逢賭必輸。」亭子里的人飲著粗茶閑聊起近況。
「這怪誰呢?就怪城東龍涎酒樓的千金!」另一個人听見也跟著忿忿不平地抱怨︰「這丫頭明明就能干得很,自個兒經營了家酒仙樓還自闢酒場,又有男人難比的海量,更蟬聯了三屆酒仙大賽冠軍,這一回,大伙兒可都是相當看好她蟬聯第四次,誰知道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使得她不得不出閣;這下子,我真要輸得血本無歸。」
那一日,水府千金在醉仙樓和段公子可是擊掌起誓的,這件事大伙兒都知道,如今她輸了比賽,她能不出閣嗎?
大伙兒都看準她一定會贏得酒仙大賽,再將段公子趕回杭州,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偏偏這麼巧;八成真是天賜良緣,想閃都閃不掉。
「可不是?依我看啊,根本就是有內幕。」
「我也是這麼想。」又有一個人湊過來,「先前那位段公子尚未到蘇州時,她明明在初伏節輕易贏了一回,怎可能才過十來天立即風雲變色。」
「那個八婆該不會自個兒在外圍賭自個兒輸吧?」
「說不準喔,賠率可是一賠十五倍耶!」
「這麼說來,真像一回事。」
「不是像一回事,而是根本就是;真是的,她自個兒家里頭雖稱不上是首富,但好歹她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千金大小姐,何苦同咱們這些窮人作對呢!」
「根本就是幫著莊家在欺負咱們。」
「可不是?明明就是穩賺不賠的一樁賭注,誰知道偏會輸得這般淒慘;倘若不是莊家連同水府千金狼狽為奸的話,還會是什麼?」
「對了,這一回沒幾個莊家願意放注,就只有城東一個大莊,還有咱們城西的贏千金,依我看哪,這兩個大莊根本就月兌不了關系。」
「是嗎?」一道身影突地閃進,手里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搖著紙扇。
「倘若不是又是如何?」說話的人嗓門更大了,壓根兒沒發覺一開始圍在他身旁的人早就退到亭子外去。「每個莊家都知曉這是穩賠的生意,根本就不肯放注,就唯有城東大莊和咱們城西悅來賭坊的贏姑娘願意放注,這豈不是有鬼?你們說,是不是?」
他見所有的人不知在何時已退到亭外,不禁搔了搔頭,「怎麼著,難不成我說錯?沒的事呀,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是哪一只眼楮瞧見的?」一道輕柔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逸出話來。
「我……」男子狐疑地回過頭,乍見一位頭束方巾、身穿白袍,一副男裝扮相的女子時,不由得一愣,而後再緩緩地漾起抹笑,「贏大莊,就當我是隨口說說,甭生氣。」
贏瑩漾著笑,細長的桃花眼直睇著他,手里的扇子卻突地往他頭上敲下,「下回再胡亂造謠,你瞧我怎麼整你!」
「不敢、不敢。」男子嘿嘿笑著,「贏大莊,城東水千金的相公已找上門來,就不知道你的相公上門沒有?」
「關你啥事。」她緩緩坐下,桃花般的艷容不須胭脂水粉點綴便教人忘神。
「是不關我的事,但咱們可都想要翻本。」
「翻本?」她微蹙起眉,見一干人又全跑進來。
「就以你為莊,咱們下注;咱們來賭你那指月復為婚的相公會不會來?賭你會不會跟他走?」
他們在城東水府千金那里賠的只好往城西贏姑娘這里討回了。
「好主意!」
「贏大莊,你可別說你不作莊,其它堂口可都允了呢。」
贏瑩翻翻白眼,輕搖扇子吹著風,去除一身的暑氣。「由我作莊豈有理?這些事都是我自個兒能作主,我只要朝你們不押的注去做,我豈不是就通殺了?屆時你們又會不甘心。」
「甘心,願賭服輸嘛,這不是贏大莊的至理名言嗎?」
她冷睇著他們,不禁搖搖頭,什麼事都由他們說,屆時輸一債又要再哭天喊地咒她不得好死;真是服了他們。
賭嘛,不就為了怡情養性,何必為了賭而賣妻賣女,再把自個兒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唉──原本經營賭坊是家里頭的事業,又是她的興趣,遂她才會連開數座賭坊,甚至連斗雞圈子也搞一個、棋軒也弄一座、敘雅亭也造幾座,可一切卻不如她所想望的。
她本是希冀可以讓街坊鄰居在閑暇之余能夠放松身心,將這一切當作是調劑身心的休閑活動,可誰料得到居然會讓眾人沉迷其中。
唉,她這不是在造孽嗎?
「再說吧,若是有莊家願意收注,你們便下注吧!」她搖搖扇子,欲起身離開,突地听見後頭傳來挑釁意味濃厚的聲響。
「贏大莊是輸不起?」
「可不是?她明知道要是齊大官人上門提親,她定會拍拍坐上花轎,遂這事兒自然不能拿來賭注;畢竟她也作莊,買水府千金一定會出閣,表示一般姑娘家的心性都差不多,只要緣定之人上門提親,肯定會與之共結連理。接下來,就換她要出閣了。」
「是誰說那齊姓的上門提親我就定會跟他一道走?」她沒好氣地睞著那人,「天底下的男人就只剩下他嗎?難道我除了他之外嫁不得別人嗎?」
這是哪門子的說法?根本是存心惹惱她。
姓齊的是個官、是被封爵賜宅的大將軍又如何?要她跟他走,也得瞧瞧他有沒有本事。
「話是這麼說沒錯,然有時候很多事都說不準。」旁人開始在一旁攪和附和︰「雖說你贏府在蘇州一帶也算大戶,可人家是個官哪,能夠嫁進官門可比飛上枝頭當鳳凰,你別說你從沒想過。」
「想過又如何?」她倒也不諱言,「但與其給我榮華富貴,倒不如給我一座賭坊來得實在些。」
所以,他不提親她反倒樂得很。
有他當擋箭牌,她可以推掉不少煩人的婚事,所以換個方向想,她還挺感謝他的;倘若他一輩子都不來的話,她更樂得逍遙。
「這話不是這麼說的,你要知道……」
「小姐、小姐!」
一干人正試圖用激將法逼她就範,豈料她府上的丫頭一路跑進亭子里,教眾人不由得暗啐一聲。
「怎麼著?」她搖著扇子,一派瀟灑,「曲江,你活似見到鬼般。」
「小姐,齊爵爺上門了!」這比見鬼還嚇人哪。
聞言,眾人莫不嘩然。
贏瑩隨即收起扇子、斂起笑意,桃花般的細長水眸直睇著她,「曲江,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是怎麼著?
城東水府方有人上門提親,怎麼她也……啐,虧她還想著自個兒的逍遙日子可以持續很久哩。
「千真萬確,確實是齊爵爺。」曲江稍喘口氣,又繼續道︰「爵爺說,現下邊關戰事方歇,一回府知曉咱們府上送去的信後便趕過來,順道要過三伏節;小姐,夫人要你回去一趟。」
「好玩了、好玩了,這下子就算贏大莊不作莊,肯定也有其它莊家有興趣,咱們找他們說去。」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涼亭里的人便一哄而散。
贏瑩挑高柳眉回頭睇著空無一人的亭子,嘴角浮現苦笑,更不禁搖頭;她自以為自個兒的賭性已經夠堅強,想不到他們更甚于她,真是教她甘拜下風。
「小姐?」見她苦笑,曲江不由得偏著螓首問道。
斂去苦笑,她依舊輕搖著扇子,「走吧,讓我去會會邊關大將軍到底是何武姿,究竟是什麼德行。」
畢竟她听說他驍勇善戰、建功無數,又听說他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受盡寵愛和賞識,所以她想會一會他。
「想不到你長得一表人才,真是長大了。」贏老夫人雙眼瞪得發直,掛在嘴角的笑意濃得化不開,簡直是丈母娘瞧女婿,愈瞧愈有趣。
齊皇淵始終噙著笑,深不見底的黑眸則回睇著她。
「晚輩長年征戰在外,現下才過府,還得請贏伯母見諒。」他說得合宜而得體,態度恭敬且自然。
「不打緊、不打緊,倒是我,居然不曉得你爹娘都已經走了,還直托人送信到府上,真是對不住。」說到好友已故,贏老夫人立即泛紅眼眶,「不過,你也真是的,怎麼不托人說一聲?」
「總是令人神傷的事,怎好意思徒惹伯母傷悲。」他輕勾起笑。
倘若他說他根本就不識得她、根本就忘了他娘有她這麼個友人,她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
扁看容貌,他便猜得出她不是個性情溫婉之人,再說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將賭坊經營得如此有聲有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賭坊是龍蛇混雜之處,加上大明律令規定百姓不得聚賭,而她開得了賭坊,就表示她和蘇州縣令交情頗好才是。
照這麼看來,贏府千金大概也八九不離十,和她娘親定是一個樣。
這親事到底該不該提?
甭提好了,雖說尚未見著贏瑩,但還是先取消婚約要緊,要不等到見著她才反悔,說不準他已經被逼著簽下婚約書。
「唉,既是神傷的事咱們就不提,先提眼前的事吧!」把眼淚抹去,贏老夫人正眼看著他。
齊皇淵一派瀟灑地挑起眉,笑意不減道︰「對了,贏伯母,我方才來的路上在城門外見著不少賭坊,還有不少人聚賭;倘若我沒記錯,大明律令上頭記著除了元旦佳節外,百姓是不得聚賭的。」
知道她肯定會在這當頭趕鴨子上架,他若不先把她們的底細模清楚的話,她以為他有膽子上門自找死路嗎?
「是嗎?」贏老夫人陪著笑。
哎呀,她都忘了他是個官;雖長年征戰在外,但好歹他也是個官,還是爵爺哩,心里頭自然記著那些八股條文。
這下子該怎麼部署好留下這女婿呢?
誰要他悶聲不響地便上門來,害得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是她托人送信去的,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她一連催了三年,今年可真是教她千呼萬喚給催出來。
然,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她老爺子不在,待會兒曲江丫頭要是把瑩兒給喚回來,相信給瑩兒一記眼色,瑩兒該會知道她的用意才是。
贏老夫人微微寬心地揚笑以對,卻突地睇見大門閃進一道身影。
她還來不及阻止,便見來人大喊著︰「我的好女婿呀!」
齊皇淵一回頭,便見著貼身侍衛潮兮教一堵肉牆給包圍,而後還被狠狠地摟住;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呼一口氣,慶幸還好不是摟上他,要不天候燥熱得很,難保他不會受不住而動手。
他長年在邊關駐守,幾乎已習慣邊關的天候,如今來到蘇州,才知曉在三伏節時候前來真是愚蠢。
「你這個粗佬,還不趕緊放開他!」贏老夫人見狀連忙拉開夫婿。
「你這婆娘,我見著我的賢婿摟個兩下有什麼要緊。」贏老爺子略微不悅地瞅住她,再睇向潮兮,「瞧,是名將軍,身子骨就是不同,比尋常人壯實得多,無怪乎可以在戰場上屢建戰功。」
「不是……」潮兮有點不知所措。
「還什麼不是。」贏老爺子放開潮兮,開始攀起關系,「有我這女婿在,往後咱們就不必再拿大筆銀兩送進官府了;女婿,你說是不?」
「你給我住口!」贏老夫人急得直跳腳。
說他笨又說他眼拙,他偏是不相信,如今倒好,全都露餡了,女兒的幸福也敗送在他手中。
「你這婆娘今兒個到底是怎麼著?」
「我真是被你給氣死!」贏老夫人氣得直想要給夫婿一個耳刮子讓他清醒一點。
「氣……」亭老爺子至今仍覺得莫名其妙。
「今兒個又怎麼了?不是說家里有貴客來,怎麼又在吵嘴?」贏瑩搖著扇子一踏進大廳便听見雙親的叫罵聲,不禁輕笑出聲。
不過這倒好,倘若可把齊皇淵給嚇走也是好事一樁,省得她再費心思。
贏老夫人抬眼見贏瑩一身男裝扮相,當場氣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爺女倆想氣死她,她索性就不管了。
「不是我要找她吵嘴,是她不知道怎麼著,自個兒找我吵嘴的。」贏老爺子重嘆一聲,「我同女婿摟兩下,攀點交情也錯了?」
「女婿?」
贏瑩順著她爹的目光望去,見到虎背熊腰的潮兮後輕點著頭,不怎麼覺得意外。
他和她猜想的模樣相差不遠,長相是挺粗獷,身形也是上上之選,身為一名將軍,他的身子結實得讓她可以想象他如何在沙場上建功。
至少,她並不厭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