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爺,一路好走。」
阮棄悠真是了得!就連一個多月前,為了一匹布上門找碴的唐爺都教他給收得服服帖帖,甚至再三上門找他閑聊,而他非但不拒絕,甚至還同他熱絡攀談,當然,這其中不乏令人作嘔的恭維,真是好生佩服!
「白公子!好一段時日沒見著你了,今兒個上門肯定是為了市舶使府上的詠詩宴,特地要找塊漂亮的布匹,是不?」
「哎呀,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的眼,你怎會知道我是為了上詠詩宴,才特地來買布匹的?」
「我有心眼啊。」
她懷疑他根本有鬼眼,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要不然他為何老是猜得到這些事?
坐在櫃台旁的傅搖扁,一雙漂亮的美眸直瞪著阮棄悠來來去去,看著他熱絡的張羅、與人攀談,看著他滿溢笑意的俊顏,看著他一會兒踏進後院,一會兒又走到誧子前頭與人閑聊。
他忙得像是勤勞的伙計,而她則是壓榨伙計的壞心老板,只會端坐在一旁,等著他掙進大把大把的銀兩。
他確實令她大開眼界,教她不由自主地盯著他。
為何盯著他?
自然是因為他太過詭異了,教她不自覺地盯著他瞧。
盡避他以往在杭州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大抵也在這兒交了不少友人,但不見得每個上門的客人,他都識得吧?既然不識得,他又怎麼喊得出名字,又猜得出對方的來意?
他有神通嗎?真是太神奇了!至今還未見他猜錯呢,可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他到底是從哪兒打探來的?
澳日有空,非要問問他不可。
不過……
暗搖扁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再將眸光定在他身上。
已經晌午了,她都已經用過午膳,他還沒呢,難道他壓根兒不餓?
不過是個尋常客人罷了,交給伙計應付不就得了?何苦讓自個兒忙得連午膳都沒用。
一張臉從早笑到晚,他的臉都不會僵嗎?
一天到晚說著諂媚逢迎的話,難道他一點都不想吐嗎?
她真是服了他,她是怎麼也無法學到這一點的,再說他也不肯教她。
哼!不過她也不希罕這種法子。
做生意嘛,只要傅記布坊開門,客人便會自動上門,哪里需要他這般招呼?他把自個兒弄得這般忙,豈不是顯得她很閑?
啐!他八成是想凸顯她只是個會吃白食的掌櫃。
打從上回游湖至今,他見著她幾乎無話可說,當然,她不是希冀他能對自個兒說什麼好听的恭維話,或是再展毒舌挖苦她什麼,只是覺得不愛這種生疏的感覺。
雖然他們之間原本就不親近,但也不需要搞得這般生疏吧?倘若她哪兒做得不好,他直說不就得了?何必老是端著一張冷到快要結凍的臭臉對著她,她還比較習慣他大聲咆哮的模樣呢。
現下的他仿若在隱忍著什麼,而不對她動怒。
究竟有什麼事可以教他忍住,不對她發動毒舌攻勢呢?
是爹同他說了什麼,還是他心里在胡想些什麼?
他這回在杭州待了這麼久,難道爹真要留他在這兒嗎?他若接管這兒,那她要上哪兒去?
說不準真是如此,往後都由他接手,所以他壓根兒不需要再罵她什麼,也不需要她管事了……然而,爹真會這麼做嗎?爹會信任他勝過她嗎?到底誰才是爹的骨肉啊?
他該不會真如外頭謠傳,真是爹在外的私生子呢?
「我出去一會兒。」
她兀自發楞,一听見他的聲音,驀地抬眼。
「你要上哪兒?你不是還沒用午膳嗎?」她絕對不是擔心他,只是很怕他到外頭說傅府虧待他。
「與人有約。」
「誰?」
听她這麼一問,他不禁挑眉看著她。
「你說!是不是要去與人談生意?」肯定是,要不然他為何不說?「我也要去!」
不過是談筆生意罷了,她也行啊,只要給她機會,好歹她也是個掌櫃,總不能把所有的事都推給他吧?
這麼一來,她豈不是成了傀儡掌櫃?
「那種地方,你不方便。」他冷聲說道。
「怎麼會不方便?」她不禁發噱。
真是笑話!不過是談生意罷了,哪有什麼方便不方便?
「盡避近來風氣開放不少,但也鮮少听聞姑娘家出門與人談生意。」阮棄悠瞥了她一眼,隨即又別開眼,好似多瞧一眼,都覺得生厭。
「既是鮮少,仍表示有。」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我那兩個姐姐還不是成天在外頭拋頭露面,怎麼就不見你說說她們?」
自從幾年前爹把織造廠和繡坊交給姐姐們後,什麼樣的大小生意還不是由她們自個兒與人接洽、談妥的?
他還說什麼鮮少,她家里就有兩個!
姐姐們也是他一手調數出來的弟子,他居然放任她們在外頭與人接洽生意,卻不準她涉入,會不會太大小眼了?難道,她真是這般教他厭惡?
「那是因為你和她們不同。」他不著痕跡地輕嘆一口氣。
大小姐和二小姐談起生意都有幾分強勢;以大小姐來說,她的性子外放果斷、威態萬千,敢在她面前這次的人不多;以二小姐而言,她的性子剛毅不阿、是非分明,談起生意威凜不可欺……上述幾點,她身上沒有半點。
不是他看扁她,而是她刁蠻任性、恣意妄為,腦袋里頭沒有任何算計,壓根兒不適合同人談生意。
再者,兩位千金大抵都是請對方到府談生意,不似他這般邀對方上妓館。上那等煙花之地,怎能帶她一道去?況且方爺性好漁色,若是見著她……倘若可以,他不想節外生枝。
「哪里不同?」她逼問他。
混蛋!真是把她瞧得太扁了,為何姐姐們能,她就不能?
她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姐姐們?好歹也讓她到外頭試試,倘若真是不行,再瞧瞧該怎麼辦才好,哪能這樣就隨便地判了她死刑?
這未免對她太過不公,倘若不讓她試試,她當然永遠都不會。
「你……」睇著她絕不妥協的神情,他不禁在心里又暗嘆了幾聲。
看來,若不帶她出門一趟,她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說不準還會跟在他身後不放,與其被她跟出問題,倒不如……
「如何?」他要是說不,她就要他好看。她是主子耶,她都開口要求了,他豈能說不?
阮棄悠無奈地挑起濃眉,對一旁的伙計招了招手,湊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隨即便打發他走。
暗搖扁不禁微蹙起眉。
「你同他說了什麼?」他好大的膽子,居然當著她的面咬起耳朵,壓根兒沒將她這個主子看在眼里。
「沒說什麼,只是要他去同方爺說一聲,說你要去拜訪他,順便換個地方。」他邊說邊往外走,壓根兒不管她有沒有跟上。
「方爺?誰是方爺?為何我拜訪他,還得換個地方?再者,我又不是要拜訪他,我不過是要同他談生意罷了,你怎麼說是我要拜訪他?他到底是什麼來頭,你好歹也先同我說一聲啊。」她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地問個沒完。
阮棄悠置若罔聞,黑眸直視著外頭,仿若當她不存在。
她居然連方爺是誰都不知道?那她憑什麼說要同他談生意?連對方的底細都不清楚,生意還要不要談?
他怎會教出這般不成材的弟子?真是丟盡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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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三伏時節,入夏的天候帶了點濕粘暑氣,迎面而來的風是微溫的,吹拂在臉上非但不覺涼意,更容易催汗。
畫舫的艙房里擠滿了一干庸脂俗粉,空氣中飄著廉價的脂粉氣味,更教她難受得想要作嘔。
這就叫作談生意?這算是哪門子的生意?
邀方老爺子上傅家的畫舫,他竟帶著一干看起來不太正經的女人當陪客,一干人就窩在這小小的艙房里,里頭熱得仿若悶籠一般,還沒開口便淌了一身汗,生意怎麼談得下去?
阮棄悠沒事換什麼地方作啥,這豈不是糟蹋了畫舫?待會兒那干鶯鶯燕燕要是流了一地的水粉,她豈不是還要命船夫徹底從頭打掃一遍?這不是在糟蹋畫舫、糟蹋人嗎?
她冷眼瞅著一干女子巴住老態龍鐘的方老爺子,直覺得一股酸意逼到喉頭,教她想吐,但礙于情勢,她不得不強忍著。
然而,最教她佩服的依舊是他。
只見阮棄悠壓根兒不受影響,笑意不減地同方爺攀談,還逗得身旁的花娘笑得花枝亂顫,更是教方爺倍感親切。
他真是了得!當個雙面人可以當到這種地步,堪稱一絕。
「三小姐,你還好吧?」阮棄悠瞥了她一眼。
「很好。」她冷笑道。
唷!他正忙著,居然還看得出她不舒服……哼,問她好不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她怎能不好?只是有些想吐罷了,倘若這筆生意再不趕緊談妥,她真的要吐了。
「方爺,要不咱們到甲板上吧。」阮棄悠輕瞥她一眼,隨即又轉眼詢問著快要醉死在溫柔鄉里的方爺。
「有何不可?」他倒也是爽快。
聞言,一干人隨即踏到甲板上頭,阮棄悠命船夫搬了張矮幾擱在甲板上,眾人圍坐在矮幾旁,再拉起篷子,遮去艷陽。
這下子確實是好多了,只是……
暗搖扁蹙眉瞪著幾名花娘正準備樂器,還褪去外裳,幾乎袒胸露乳地在艷陽底下跳起西域舞步,教她不禁傻眼。
「好!」
听見身旁兩名男子的叫好聲,她不禁疑惑地回眸,瞪著兩人。好?這有什麼好的?
「阮老弟,你瞧瞧!那位只著湖水綠肚兜的娘兒們,是不是漂亮極了?」
「可不是嗎?仿若是天仙下凡一般,瞧那舞步輕揚,好似要登天去了。」坐在她身側的阮棄悠毫不諱言地夸道。
他是眼楮瞎了不成?這是哪門子的天仙?他說這句話會不會太污蔑天仙了?
「你身旁的屏兒倒也不差。」方爺笑得婬穢。
「這倒也是。」阮棄悠干笑幾聲。
暗搖扁微眯起水眸,瞪著他調戲他身旁的花娘,不禁快要吐血。
這筆生意到底有什麼好談的?
難道他口口聲聲說的生意都是這樣談的?
這哪里是在談生意?說難听點,他根本就是在狎妓嘛!
難怪他不帶她來,難怪他要換個地方,可換了地方又怎麼著?不過是從妓館換到畫舫罷了,花娘還不是隨侍在側?
混蛋!他居然敢當著她的面同花娘打情罵俏……她這主子他有放在眼里嗎?好歹也尊重她一點!
她惱火地瞪著他握上花娘的手,心頭猛地一顫,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只覺得胸口悶透了,悶得發疼了……
她不由得弓起身子,縴手撫上胸口,暗惱他連她身子不適都沒發覺,竟然還兀自與人談笑不止。
暗搖扁正欲開口斥他,競感覺左側好似有人有意無意地踫觸她,她不由得以眼角余光探去。
不會吧?好個色膽包天的登徒子,居然模上她的腿……
「其實,三小姐的姿色壓根兒不比這干花娘遜色呢。」方老爺子意有所指地道︰「難怪她會是杭州第一美人。」
她隱隱約約听見他倒吸口水的聲響,令她更欲作嘔。
這個不要臉的老色鬼,居然拿花娘同她相比,還將主意打到她身上!
暗搖扁惱怒地瞪著身側的阮棄悠,見他正睇著方老爺子,嘴角竟然還帶著笑意。
「可不是嗎?听說她長得像我家老爺最為疼愛的妾,我家老爺可是將她給疼入心坎里,對她是寵溺得教人難以置信。」
「既是他最為疼愛的千金,怎麼不待在府上,而同人拋頭露面,還沾上一身銅臭?」方老爺子說著說著,婬手大刺刺地爬上她隱沒在矮幾底下的腿,甚至逐漸往上爬。
阮棄悠睇著她古怪的神情,斂眼瞅著方老爺子的手竟隱沒在矮兒底下,倒也不動聲色地同他閑聊,對她的求救置若罔聞。
「就因為老爺寵她,一切都由著她。」她現下被人給欺侮,也是她自找的,怪不了人!老早便同她說了不方便,她硬是要來,如今教人給欺負了,就看她怎麼抽身。
如此天之驕女,一生順遂得數人眼紅,她從未吃過任何排頭,更別說被人欺凌,如今遇到這種情況,她要怎麼逃?他倒想要見識一下。
「原來如此。」方老爺輕點著頭,魔掌幾乎快要攀到她的縴腰了。
暗搖扁瞪大眼,不敢相信阮棄悠居然見死不救。她肯定他已經發覺她不對勁了,然而他卻壓根兒不制止,還放任這老色鬼對她上下其手,天底下怎會有這種混蛋?
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竟教他這般厭惡她?
小時候,他總是對姐姐們好些,總是對她視若無睹,可是他們好歹也是一起長大的,就算再怎麼不對眼,好歹也有些情分在,他怎能眼睜睜地瞧她被欺負而不作聲?
難不成是怕這筆生意給飛了?混蛋!難道她會比不上一筆生意?況且,飛了一筆生意又如何?誰要同這種混蛋合作?同這種人合作,只會降低傅府的格調,她寧可不要!
她這輩子還不曾受過這般屈辱,倘若要她依這種法子同人談生意,她寧可去死!
而最可惡的是他,他竟敢見死不救!她這一回絕對不只要爹遣他到蘇州,她要他永遠離開傅府、離開她的視線,別再讓她瞧見他,因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阮棄悠驀地瞧見她微顫身子,訝異于她眸底的淚光,心頭狠狠地抽痛了下。
他連忙出言制止︰「方爺,花娘擊樂起舞,身旁又有佳人作陪,咱們是不是該先談談這筆生意?」混蛋!這老色鬼該不會食髓知味,玩得太放肆了,他會不知道她是誰嗎?膽敢對她這般放肆,他簡直不要命了!
原以為他該會有些分寸,頂多是嚇嚇她罷了,誰知道他居然玩上癮了,甚至逼得向來趾高氣揚的她快要掉淚……該死!他的確想要懲治她,可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待會兒吧。」方老爺子壓根兒不睬他,大掌一路模索到傅搖扁的縴腰上,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來回流連。
暗搖扁瞪大眼,眼見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她快要忍無可忍了,突地感到一陣強風自身旁刷過;她抬眼一探,見著阮棄悠竟橫過矮幾,一把揪上方老爺子的衣襟,兩人隨即在甲板上打成一團,驚叫聲四起,數她不由得有些發楞。
他居然幫她了,而且還同他打了起來?他不是最唯利是圖的嗎?面對上門的客人,他只會笑臉迎人,對于一起談生意的大戶,他的笑容更是沒缺席過,如今他竟為了她對大戶動粗,簡直是教她……受寵若驚。
可是現下不是驚愕的時候,她得要先制止他才成,要是不小心弄出人命,她可就罪過了。
「阮棄悠、阮……」傅搖扁起身欲制止,誰知打滾的兩人一掃身過來,竟撞著她的腿,她一時踉蹌沒站穩身子,整個人往後一倒,倒進沁涼的湖水里。
突地听見落水聲,阮棄悠心頭狂顫,抬眼沒見著她的人,便一腳踹開糾纏不清的方老爺子,隨即走到船身睇著湖面,不由分說地直接跳進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