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父的喪禮,君碠然雖來不及參加,但他主動幫忙了整理遺物的工作。
不過說實話,楊父留下來的東西實在不多。他沒買房、沒買車,甚至沒有銀行帳戶和信用卡。這對二十世紀的現代人而言,真有些詭異。
他留給楊芷馨只有一家小小的征信社,而這地點還是租的,看來他真正留下的大概只有這幾件辦公家具。
「你還要繼續承租這間公寓嗎?」他問楊芷馨。
她坐在昔日父親慣坐的辦公椅上,茫然的神情像失了心魂。
「芷馨?」他走到她身邊,大掌攬住她的肩。
她緩緩吐出幽魂也似的聲音。「以前,爸爸最喜歡坐在這里工作了。」
他環顧這小小的斗室,實在不是個多好的地方,但卻有股沉穩的氣息,讓進來的人莫名感到安心。
他想,這該是因為它的使用者正是個穩重可靠的人,因此經年累月下,它也被薰染出了這樣的特質。
「我以為偵探應該一整天都在外面跑,鮮少有坐辦公室的時間。」他決定跟她談談楊父。
「是啊,但爸爸說,光會使用蠻力並不算是個好偵探。一名成功的偵探更要懂得動腦筋分析資料、找出結果。」她眼中浮現懷念的神情,好像父親就在身邊,正對她嘮叨個下停。
「我記得,‘動眼、動腦,最後才動手’是師父的至理名言。」
「先用眼楮觀察,再動腦想一想,還不行的話,只好手底下見真章。」她父親是標準的和平主義者,盡避他功夫好得要命。
「師父這輩子大概很少與人動手吧?」
「才怪。」她皺皺鼻子。「爸爸雖不喜歡使用暴力,但可愛死了與人切磋武功,他沒有一天是不打架的。」
「在道場上動手不算打架。」他笑,想起楊父,眼眶忍不住也濕了。
「你們男人都嘛這樣說,可事實上還不是扭打得鼻青臉腫。」
「起碼打完後,我們都笑得很開心,而且絕不會記仇。」
「是啊!」她斜睨他一眼。「你跟爸爸都一樣愛強辯。」
「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
「還不如說是臭味相投。」她憔悴的臉龐因想起父親而發亮。「每回叫你們做些什麼事就溜得不見人影,可一說到打架,又一個個跑得比飛還快,真搞不懂,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有啥好玩的?」
「嗯哼,當年我們在道場上練習時,不知是誰死貼在牆邊,不管人家怎麼趕,就是不肯走。」他撇了撇嘴角。「而且我要聲明,你每次要人幫忙的,都是倒垃圾、買醬油之類的無聊事,誰要干啊?」
小時候她死黏在道場里不肯走,才不是因為對武學有興趣,她只是不想被撇下,不管是父親或者君碠然都一樣,她討厭被摒除在外。
不過現在想想,那種嫉妒真是幼稚,她不想說,只揚了揚眉。「買醬油才不是小事,難道你喜歡吃白開水鹵的肉?」
「那多惡心。」
「既然如此,就乖乖去買醬油吧。」
他嘴唇開開合合不知在嘟嚷些什麼。
「別抱怨了。」她手插腰。「你絕沒有第三種選擇;要嘛就別吃我煮的東西,要嘛就去買醬油。」
「難怪師父常說,他養的不是女兒,而是女祖宗。」
「得了,女祖宗才不會管他一天喝多少啤酒、抽多少菸,只有可憐的‘管家女兒’才干這種事。」
「你說漏了,你還管他要不要洗澡、有沒有每天換內褲、臭襪子是否丟進洗衣籃了……」他每說一樣就對她眨一次眼。
憶起過去與父親生活的每一件事,仿佛歷歷在目,她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天哪!」然後,淚水奪眶而出。「我居然在父喪期間大笑,天曉得我根本……」「放輕松點。」君碠然拍著她的肩安撫她。「笑又不是什麼大罪過,這只證明了一件事——師父是個討人喜歡的好人。」
她哽咽一聲,抽噎道︰「我好想爸爸。」
「那就盡量想。」他捏捏她的肩頸。「我會陪你一起想他。他是個這麼好的人,值得所有人來討論、懷念。」
「然後,遺忘嗎?」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會忘了父親,心頓時變得好痛。
「不是忘,只是將它沉澱到心靈最深處、刻進心底,最後我們會發現,時間沖淡了悲哀,只剩下美好的回憶。」
「美好回憶嗎?」她低頭慟哭。「嗚,爸爸……嗚,碠然……」她撲進他懷里,緊緊摟住他,喃喃訴說著滿月復心傷。
他听不懂她的嗚咽,但抱著她、听著她的哭聲,卻可以感受到她的心痛。
「我知道、我知道。」他回應著自己都不懂得的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經過,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下山了,他們依然緊緊相擁,那原本分離的靈魂不知被什麼東西給結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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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三天三夜的考慮,楊芷馨決定保留父親的征信社。
她約了君碠然和房東在征信社里見面,並續了一年的租約,由君碠然作保。
房東離去後,他告訴她。「我早知道你會想繼承征信社。」
「哦?」她揚眉。
他唇角勾起一抹斯文的笑。「當你通知我師父去世的消息時,你就說過了。」
看到他的笑容,她突然臉色一變,捧住心髒撇開頭。天哪!他們不是同年嗎?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如此成熟,且充滿迷人的男人味?
他剛剛那一笑險些將她的心髒給勾出胸膛了,受不了。
「你怎麼了?」他靠近她。
「沒有。」她急忙後退一大步。「我雖有意繼承征信社,但我根本不懂追蹤、搏斗等技能,有關這方面……」她求助的視線投向他。
「我不是答應過要教你了嗎?」他鎖起眉頭。「不過……你是不是在躲我?」他應該沒做什麼得罪她的事吧?搞不清楚她為何一直後退。
「我有嗎?」她又退了一步。
「那你現在在干什麼?」他雙手環胸,直視著她。
「呃……」說她在練習倒退走,他會不會相信?
他繼續看著她,專注的視線熾熱得足以燒熔鋼鐵。
他不會相信的。她認命地低下頭,扭捏著衣服下擺。「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她深吸口氣,祈求上帚賜予勇氣。「我忽然沒辦法面對你,你看起來太有魅力,一接近你,我就覺得心跳加快、無法呼吸。」一說完,她還沒臉紅,他一張臉已燙得可以直接拿來煎蛋。
他咚咚咚地連退了好幾步。
看到自己將他嚇得如此嚴重,她更尷尬得無地自容了。
室內一片靜謐,好像有人在空氣里澆上了熱女乃油般,讓氣氛變得又沈又重。
她想偷偷地望他一眼,卻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後,又慌得手足無措。
而君碠然根本被嚇飛了心神,剛剛……是不是他听錯了?他師父的女兒在對他表白?怎麼可能?她是……師父的女兒啊!
「鈴——」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好像晴天一記巨雷劈下,瞬間解除了滿室的沈窒。
楊芷馨搶先跳起來,沖過去接電話。「喂,楊氏征信社你好,請問有什麼可以讓我為你服務的嗎?」
話筒那頭一片靜默。
她等了一下,依然無人回應,只好再問。「喂,你好,請問有事嗎?」
奸半晌,話筒里才傳出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請問楊凱聲先生在嗎?」
楊凱聲?那不是她父親嗎?會是誰找父親?對方難道不知道她父親已去世快一個月了?
「他不在耶!他……」她還沒解釋完,對方已掛了電話。「搞什麼鬼?」她憤憤甩下話筒。
「誰啊?」君碠然好奇地走過來探問。
「找爸爸的,我才說了一句他不在,對方就掛電話了,也不曉得是誰。」
「師父死的時候,你沒發訃聞通知親朋好友嗎?」
「爸爸是孤兒,哪兒來的親戚?而且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們老是到處跑,沒個安定,更不易交朋友。辦喪事的時候,就只有幾個鄰居來幫忙,我不記得還有誰是需要通知的。」她最後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唯有你,爸爸臨終時千叮萬囑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也找到啦!」
他眉間打了個結。「那會是誰?師父的客戶嗎?」
「不可能。」她擺擺手。「我記得很清楚,爸爸去世前一個月,根本沒接半件工作,至于之前的,早完結了。除非是新客戶想找爸爸幫忙。」
「新客戶嗎?也是有理。」話雖如此,他心里就是覺得不對,單純想委托工作的話,有必要听到楊凱聲不在就立刻掛電話嗎?對方的反應太奇怪。
「別想太多。」她走到父親常坐的辦公桌後,拉開椅子,一坐下,恍惚間,奸像又回到了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最愛在這里接待客戶、分析資料、找出答案,還有,把她抱在懷里,撒賴著今晚要去喝一杯。爸爸是她這輩子唯一的親人,父兼母職地將她養大,她會永遠記得他。
他發現了她的悲愁,輕輕走到她身後,雙手在她的肩頸上徐緩揉捏。
「呼!」她舒適地吐了口大氣。「你怎麼這麼會按摩?」
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為了還債,他出賣色相,討好女人,當然得懂得如何服侍她們。
不過這件事他不會告訴她。「學就會了。」他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她隱約覺得不對,卻不想逼他,反正她終會查出來的。「你什麼時候可以教我功夫,還有那些偵探技能?」
「明天如何?」打鐵要趁熱。
「好。」深吸口氣,她知道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的日子了,她得努力面對新生活,好在她不是孤單一人,有他在身旁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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