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龍易飛一看到辛欣,兩顆眼楮就閃現「錢」字呢?
這話要從龍易飛十八歲,最意氣風發那年說起……
他剛注冊完,從哈佛大學校門口走出來,可以很清晰地察覺四周人群對他投注羨慕或嫉妒的眼神。畢竟這是一所世界知名的學校,能夠申請進入讀書,就是對一個人的極大肯定了。
龍易飛心頭頓生一種天地在握、誰與爭鋒的快感,立刻邀死黨丁絡,和一堆看得順眼的陌生人上PUB狂歡。
他決定請所有人喝酒,慶祝他開創人生新局,願就此鴻圖大展、順暢如意。
這一晚,大家都喝得很開心,連丁絡都喝到睡死在沙發上,人事不知。
直到東方天際初露金芒,PUB要打烊休息了,酒保前來請龍易飛結帳,客人若還想開心,明日請「晚」。
龍易飛在口袋里模了半天後,笑了一整夜的臉忽地僵住了。
他從小就有個毛病,大事精明、小事迷糊。上餐館吃飯忘了帶錢的事也不知發生過幾次,但那都是在台灣,只要一通電話,自有家人想辦法相救。
而今,他身處異國,唯一的熟人就是丁絡了,但他已經醉倒昏睡過去。
就連龍易飛自己都喝得頭暈眼花,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
「你等一下喔!」他身上沒錢,丁絡總有吧!
龍易飛搖晃著定到丁絡身邊,在他襯衫口袋掏模了片刻,臉色不只慘白,簡直是黑如墨汁。
這丁絡,估計是念著有人請客,居然也沒帶錢包。
龍易飛又哪里曉得,丁絡是從不帶錢包的,他的錢都是貼身收藏在褲子的暗袋里。
看龍易飛的神情,酒保馬上就猜到他沒錢付帳,想白吃白喝,原本和悅的神情也變得嚴肅。「先生,這酒錢和小菜、餐點加起來總共一千三百美金,請問你是刷卡還是付現?」
龍易飛現在是後悔到天邊去了,早知道就答應接收家里特地送來給他的貼身保鏢了。
可是他好面子,尤其在看到那掛著保鏢之名,實際上卻是個四十余歲的歐巴桑時,他只覺得家人根本不信賴他,他都十八歲了,還要雇個保母寸步不離照顧他。
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獨立自主的好青年,他毅然決然趕走了那位歐巴桑。
不過那位歐巴桑還算夠意思,離去之前還幫他收拾行李,將注冊要用的資料都包成一袋,留下字條,要他去學校注冊時別忘了攜帶。
至于一些個人隨身物品,比如錢包、鑰匙之類的,則是放在另一個袋子里了。
龍易飛清楚知道自己來美國是為了干什麼,所以注冊要用的那一袋東西他是記得帶了,可另一袋嘛……抱歉,出門前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發狂,邀十幾個人一起去喝酒狂歡,所以他身上沒有另外帶錢,更遑論信用卡了。
「我可以賒帳嗎?」龍易飛笑得比黃連還苦,也許他這輩子都需要一個隨身保母。「不然簽本票也行,我明天一定帶錢來還。」
「先生,本店恕不賒帳。」酒保拿起電話,決定讓警察來解決這件事。
「不要!」龍易飛才十八歲啊!未來還很美好,可下想為這區區一件小事留下污點。「我可以簽切結書,不管你想怎樣都行,就是別報警,明天我願意雙倍歸還今天的酒錢,OK?」
酒保不說話,冷冷的臉看起來很酷,若在平時,一定迷死一堆女孩子,但看在此刻龍易飛的眼中,那簡直比閻王、判官還要恐怖。
「Sam,給他一個機會吧!」一個低沉、帶著些微沙啞的女聲從廚房那邊傳過來。「你看他最多不過十八歲,要因為一千多塊美金就留下案底,豈不冤枉?」
龍易飛抬頭,看見一個頭發很長的女孩子,大概十幾二十歲吧!渾身的油膩,滿臉的灰塵,一看就知道是個廚房清潔工。
若在以前,他對這樣的小人物是不會費心思多看兩眼的,他們的世界一在天、一在地,壓根兒不會有交集,何必浪費精力去注意。
但跟前這個清潔工不一樣,因為她開口幫他說情。
女孩又瘦又小,看起來像是長期營養不良似的,但她的臉卻呈現一股病態的紅潤,顯然她正在發燒。
她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地攤一百塊三件的便宜貨,鞋子也是那種丑到斃的工作鞋,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寫著一個「窮」字。
而偏偏,這個女清潔工就是龍易飛唯一的希望。
酒保看見女孩,皺了一下眉頭。「小欣,妳打掃完不趕快回去休息,萬一感冒又加重怎麼辦?」
辛欣掩嘴輕咳了兩聲。「我本來要回去了,听到前頭的聲音,才過來看看。」
酒保更加不悅地瞪了龍易飛一眼。「小欣,妳相信這種小白臉的話?他帶了十幾個人進來狂喝海吃,又叫又鬧,像這種沒禮貌的客人,我早想將他們趕出去了。結果他又沒錢付帳,擺明了是來吃霸王餐的嘛!」
龍易飛英俊的臉霎時像煮熟的章魚一般紅,他們之前只是太開心了,真沒注意到自己的失禮,現在被人當面指責,半句也無法反駁。
「對不起,我為自己和朋友們的失態道歉,是我們不對,喝得太忘形了。但我真的沒有意思要賴帳,只是忘記帶錢包,明天我一定會補上的,我保證。」
「你沒錢,你這些朋友呢?」酒保指著地上、沙發上仍癱著的七、八個年輕人。
龍易飛雖然一時發瘋在校門口招了十幾、二十個同學上PUB狂歡,但大部分人都在吃飽喝足後就轉身閃人了。
現在還倒在店里的,除了丁絡是因為酒量不好,三、五杯下肚就睡死了,其余幾個則是看到有免費的酒,不喝個過癮對不起天地良心,就這麼喝呀喝的,直到喝醉倒地為止。
至于龍易飛本人為什麼沒有醉死呢?第一,他酒量很好。第二,他實在是興奮過了頭,一整晚就是大聲唱歌,瘋狂跳舞,真正坐下來喝酒的時間不多。以至于臨到關店時刻,他還保持了一定的清醒。
「這些人……」他肩一聳。「除了沙發上睡的那一個我認識外,其他人都是今天才見面的,彼此根本不熟,又哪里稱得上朋友?而且來的時候我就說過要請客,現在怎麼好意思叫他們掏錢付帳?」就算他叫他們付,他們也不會答應吧?一千多塊美金為數可不少。「而我那唯一的朋友身上也沒帶錢,所以……我真的很抱歉,我發誓我一定會還錢,要不,我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搭計程車不過半個多小時,我現在立刻回家拿錢,我朋友還睡在店里,我不會把他丟在這里,一定會回來的。」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現在放你走,萬一你轉身就不見了,我找誰要錢去?」不管龍易飛提出什麼樣的解決方案,酒保就是死不答應。
龍易飛長喟口氣,一千多塊美金不過三萬多台幣,過去他哪里會放在眼里?他吃一頓鮑魚宴都不只這個價。但現在……真是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
「那你跟我回家拿錢,這總行了吧?」
酒保翻個白眼,辛欣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一定才來美國沒多久喔,你哪里人?」
「台灣。我是前天到美國的。」龍易飛說。
辛欣指著酒保道︰「Sam五年前自上海來到美國,白天在哈佛攻讀碩士學位,晚上則在這里打工。至于我,老爸是福建人,老媽是台南人,他們到美國留學,因為生活寂寞,不知不覺就走在一起,生下了我,不過他們沒有結婚。在我七歲的時候,他們完成了學業,說是要回國處理私人問題,請求房東暫時照顧我,誰知他們一去不回。像我們這種在美國待久了的人,基本上都不會隨便相信陌生人的,尤其還隨便跟陌生人走,那更是危險。美國很自由、很開放,但相對的也很危險,槍械可以合法買賣,你在路上任意撞到一個人,哪怕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身上都可能帶著一把槍。我跟Sam的生存之道就是盡可能地小心、謹慎、戒備,免得哪天突然就把小命給搞丟了。這六字箴言我現在也送給你,希望對于你在這里的生活有幫助。」
龍易飛說不出話來,他一直自視甚高,沒想到今天會讓一個清潔工上了一堂課。
這些事不都是常識嗎?可笑他讀那麼多書,結果在實踐上他連清潔工也不如。
龍易飛垂著腦袋,暗恨自己的狂妄無知。
辛欣笑了笑,不再說什麼,轉向酒保說︰「Sam,看在同為華人的分上,就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回去拿錢來還吧!」
「萬一他跑了呢?帳目不對,老板會要我們賠的。」一千多塊美金可是酒保和辛欣兩人一個月的薪資了,他不想賭。
「那就簽我的帳嘍!了不起讓老板每月扣我三分之一的薪水嘛!」
「小欣,妳自己也沒什麼錢,還干這種傻事,如果這小子跑了,妳會很慘的。」酒保知道,辛欣被親生父母遺棄後,被房東收留,但那老太太對她並不好,覺得自己被那對留學生騙了,要不是可憐辛欣年紀小、無法自立,老太太早就趕人了。
可老太太也只供應她吃穿,至于其他奢侈品,比如上學之類的,老太太就全然不管了。
所以辛欣很小就出來打工,拚命工作來償還父母虧欠房東的費用。
而今,辛欣長大了,老太太更老了,還一身的病。雖然老太太名下有棟公寓出租,每月都有固定的租金收入,但那些錢還不夠老太太看醫生。
于是,辛欣就得更辛苦去賺錢來填這個大漏洞了。
她覺得自己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兩人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哪能沒有半點感情,說走就走?
她堅決要照顧老太太,直到老太太百年。也因此,她的生活變得更加困苦,像這次感冒,就連看醫生的錢也沒有,還是Sam到藥房買了一瓶阿司匹林給她,她吃了兩天,高燒是退了,但整個人還是病撅撅的,好像風一吹就倒。
「唉呀,別這樣不信任人嘛!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壞人,可好人也不少啊!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進大公司工作,難道還像現在一樣酷得像冰,半點人情不講?這樣會被同事排擠喔!」辛欣打趣他。
Sam不屑地望了龍易飛一眼。「裝闊、耍帥、自以為是,一看就知道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少爺,偏偏眼楮還長在頭頂上,看不起別人,結果……哼!」他轉身走了。
辛欣對著龍易飛輕輕一笑,眼波流轉間,艷艷光彩,直逼人而來。
「你可以走了,期待你晚上再度光臨啊!」她沒直言要他來還錢,語氣無比溫柔。
「我一定會還。」就沖著她這份信任與支持,他願百倍酬知己。「謝謝妳,小姐,我不太會說感激的話,但妳的恩情,今晚我一定還妳一百倍。」
旁邊傳來Sam的譏笑聲。
辛欣頑皮地眨眨眼。「好啊!那我就先謝謝你的大方嘍!」她對他擺擺手。
龍易飛深深一鞠躬,轉身走了出去。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話,畢竟,世上有幾個凱子會為了還這麼一個恩情付出十多萬美金。那是三百多萬台幣啊!
但龍易飛知道自己一定會辦到,他不是凱子,但為了這生平第一個紅顏知己,他傾盡家產都不足惜,更遑論區區十多萬美金。
龍易飛走到一半,驀然想起,他可以把那些不認識的同學扔在PUB自生自滅,但丁絡,他總要把他一起帶走吧!
龍易飛旋轉腳跟往回走,才到PUB門口,就听到一男一女的對話。
男聲是那酒保。「小欣,妳太天真,那小子一看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公子哥,妳今天幫他,等于是害了他。他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什麼是吃苦的滋味。」
「我知道你看不慣他的目中無人,想給他一點教訓,不過教訓一下就好,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誰還跟他見面啊?我看他也沒臉再到店里來了,這次回去,八成是請人將錢送來了結,妳以為他還會本人捧著大把鈔票登門向妳道謝啊?」
「媽的!」門外,龍易飛握緊了拳頭,他也是有自尊的,為了賭一口氣,他要立刻去領錢,而且還一定要親自送到辛欣手中。
至于Sam,他說他們不會再見是不?哼,可惜兩人都是哈佛的學生,校園再大,他只要肯下苦心,還怕堵不到人嗎?
大家走著瞧!
龍易飛到達美國第三天,認識了兩個人,一個是不罵不相識的半仇人!一個是這輩子最了解他,也是他最心愛的女人,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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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欣。」龍易飛對著站在病房門口,一臉歉然的辛欣招招手。「進來啊!站在那里做什麼?」
「嗯……」辛欣趕緊偷瞄一眼手心,想起來了,他叫龍易飛。「阿飛,對不起。」
到醫院這一路上,方秀媚差點沒把她罵死,說她幾乎害死龍易飛。
方秀媚說的話她九成以上都忘光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她喂他吃錯了藥。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又不是醫生,怎麼知道那種名字的藥是治什麼病的?
她只知龍易飛既然感冒,而房里又只擺了一瓶藥,那就是治感冒的嘛!誰知道那竟是安眠藥呢!
「也不關妳的事啦!是我自己懶,把藥一次全剝開,裝在維他命罐子里,妳看到藥罐,不清楚里頭裝了什麼,會弄錯也很正常嘛!」他真的不怪她,換成他自己,十之八九也會搞錯的。
「你真的不生氣?」她雙眼一亮,燦爛的笑容閃過唇角,帶著一身馨香撲到他床畔。「那你以後還會每天帶我出去玩嗎?」
「那是去運動,做復健,不是玩。」他糾正她。
「可是在醫院做復健很辛苦,跟你一起卻好快樂,一點都不辛苦啊!那不就是玩了?」她抓著他的手,看著手背上連接著點滴的針管,曾經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每天身上都要刺著這玩意兒,很不舒服。
她輕輕地在他打針的地方吹氣,溫柔地撫觸它,那神情甜得像會滴出蜜來。
丁絡看著眼前景況,心中忍不住有點嫉妒,他所愛的那個人根本不曉得他的存在,而龍易飛卻已經得到心中所愛。
唉,各人各有其人生,萬事強求不得。
「我不痛。」龍易飛用沒打針的那只手攬住她,往下一拉,照過去的習慣,讓兩人的鼻子互相磨蹭幾下。
辛欣起初有些發愣,但又覺得這是個新奇的游戲,格格輕笑出聲,更加大力道與他玩鬧起來。
「好了、好了。」他是喜歡與她親近,卻受不了她這樣的粗暴對待,他可是個病人呢!她把體內全部力量都往他鼻頭壓,還讓不讓他活啊?
「再玩一會兒嘛!」她覺得有趣呢!
「讓我休息一下再玩。」他說,同時指指丁絡,示意她有外人在,他倆太親密也不適宜。
這若是從前機敏慧黠的卒欣,根本不須他用手比,他一個眼神,她立刻會意。
但現在的辛欣……重傷過後,她的心性和智力都有些退化,要她馬上理解他的手勢,太困難了。
她天真地將視線轉向丁絡。「他怎麼了?也吃錯藥,要住院嗎?」
龍易飛哭笑不得。「我……算了,小欣,我問妳喔,我們剛相識的時候,我送了妳十多萬美金,妳還記得嗎?那些錢現在還在不在?」如果錢還在,就當是他向辛欣借的,暫時用來充當創業基金。假使錢都花光了,那就……再想辦法嘍!
「啊?」她瞠大了眼。「有錢嗎?我……我不記得了。」
「我知道妳把錢都存進銀行了,至于銀行存簿,六年前我找妳一起回台灣時,妳隨身攜帶著的,那些東西現在在哪里?」
她對他說的事情完全沒有印象,只知道……「從醫院回家的時候,方姊給我一個大袋子,說里頭都是我的東西,我打開看過,但不記得有沒有你說的銀行簿子,不然我們回家去看好不好?袋子我放在床底下。」
她叫方秀媚姊姊,而方秀媚叫他少爺。她和他又是夫妻……唉,真是一堆亂七八槽的關系。
「也好,反正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那就明天再回家看。」說著,龍易飛轉問丁絡。「不差一這一天吧?」
「沒差。」丁絡點頭的同時,細望一眼辛欣,初見時還沒什麼感覺,只有一點點嫉妒好朋友與妻子感情甚篤,但多听辛欣說兩句話,就發現這女孩怪怪的,好像……腦袋有什麼問題?
辛欣讀不懂丁絡眼底的懷疑,但龍易飛卻是個聰明人,豈會猜不出好友心底的疑惑。
他只是伸出手與辛欣的緊緊相握。「丁絡,重新跟你介紹一次,我的妻子,辛欣。她也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妻。」
看龍易飛義正辭嚴的模樣,大有誰敢反對他跟辛欣在一起,便遇神殺神、遇佛屠佛似的。丁絡既不八卦,也不白痴,爽快把手往前一遞。「妳好,嫂子,我是丁絡,阿飛的死黨兼好友。」
辛欣看著丁絡仲過來的手,卻不知如何反應。
龍易飛拍拍她。「丁絡要跟妳握手,妳喜歡就握,不喜歡就算。」
辛欣立刻搖頭,縴細的身子更往易飛床上縮進幾分,雖然從清醒到現在,她見到的男人也不少了,但真正能夠讓他敞開心懷接受的也就龍易飛一個,至于其他人……大家遠遠站著講話就可以了,肢體接觸就不必了。
丁絡只好模模鼻子,訕訕然收回手,對龍易飛道︰「既然決定開設網路公司,那我先回去申請帳號、設計網頁,你籌到錢之後自己來找我。」
「慢走,不送了。」龍易飛對他擺擺手。
丁絡走後,病房內又只剩龍易飛和辛欣兩人,四只眼楮彼此對視一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