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明日輕輕捻著手指,一下、兩下、三下……他一點都不著急,反而一派悠閑。
「也罷,我畢竟不是官府中人,對于審訊並不在行,但沒關系,柳城里有一個真正厲害的人物。二師弟、阿嬌,一人帶一個,將他三人帶到城主府,交給巡按大人。」
「不要!」李壽的心防終于碎了。「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我願意給你顧家賠命!」
「你既然相信女巡按會救你,現在又為什麼不肯去見她?」顧明日問。
李壽顫抖著唇,卻怎麼都不說理由。
「二師弟、阿嬌,動手。」他自己則伸手拎起了李壽。
「不要、不要!求求你殺了我吧……」李壽不停地喊。
彼明日不再理他,隨手把人扛在背上就往外走。
「我不要去、我不去啊——」一出大門,頂上明亮的日光一照,李壽的心防好像初春的薄雪般化了。他崩潰大哭。「我不去!我不能連累無艷,我不能害自己的女兒啊……」
彼明日手一顫,差點把李壽摔下。「不可能!無艷怎麼會是你女兒?」
但他的心底涼了。水無艷一直強調李壽對她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而他了解的李壽分明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怎麼可能盡心提拔一名下屬?除非水無艷的地位不同常人……
李壽揭開的秘密讓所有人,包含在門口偷听的吉丁都呆掉了。
彼明日繃著一張臉,將李壽丟回床上。「你把話說清楚。」
「我不去見無艷,你可以殺了我,但我絕對不去見無艷。」
「如果你的理由夠充分,我興許會答應你的要求。」
李壽沉吟著,良久,終于哆嗦著開口。「無艷是我年輕時偶然風流生的,當時我並不知情,後來她考中科考、過府拜師,身上帶著我送她娘的玉佩。我去問了她娘才曉得,原來她是我女兒。可笑我有姬妾無數,從無所出,居然……我本要認她,又擔心她怪我棄她們母女不顧,所以我一直照顧她,幫她在官場站穩腳步。我希望經過這般時日,讓她親近我,我想等我們親如父女時,我再認她,她就不會惱我了。」
「但你沒有認她。」
「我不敢。我每天看著她,她一心做個好官,解民倒懸,伸張正義,我越跟她相處,就越怕看到她澄澈如青天的眼。後來她的官越做越大,官聲如日中天,我更怕了。我怎麼能認她?萬一哪天,我年輕時的胡涂事被翻出來,豈不是連累她?我……我年過半百才發現有這麼一個女兒,不能害她,于是我提前告老,寧可躲得遠遠地想念她,也不要有一天讓她恨我。我在南疆住了幾年,因為想她,我還收養了一個孤女……」他側頭看了一眼韓鈺。「鈺兒是個好孩子,但她也令我更加想念無艷,終于,我沒忍住,又回來了。可我還是不敢去見她,就在柳城住下了,平時就探听她的消息,每天听人夸獎她公正無私,我已經滿足了……沒想到今天這一出,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
這算什麼?報應嗎?顧明日閉上眼,听著李壽的懊悔,他也愁、也怒、也悲哀。李壽殺了他全家,毀去他的前半生,水無艷卻拯救了他,這筆胡涂帳怎麼算得清?
「你既然不想連累無艷,為何又欺騙韓鈺,說她可以救你,讓韓鈺綁架她?」
「鈺兒說她不能沒有我,她一直哭,我心軟了,加上處斬在即,無艷畢竟是我唯一的女兒,至少讓我在死前見她一面,所以……我想賭賭看,讓鈺兒綁來無艷,若能替我翻案便好,否則也成全了我遺願。」
「果真為了死前遺願,你就該跟韓鈺說清楚無艷的形容樣貌,結果她什麼也不知道。」甚至鬧出「綁錯」的烏龍事。
「我怎麼說?我都下不定決心是見完無艷再自殺,還是干脆忍住別見她?我她想她,可是我更怕連累她……」
彼明日有些懂了。「因為你還沒有決斷,所以你把找無艷的工作交給韓鈺,鏟除我的事則由黑子負責,他們彼此並不清楚對方的任務。」李壽卻不知,他的猶豫讓韓鈺和黑子做起事來綁手綁腳,又互相沖突,才給了他很多可乘之機,導致今天的結局。
「對,我知道你一直在搜集我的罪證,我試過阻止,卻始終找不到鬼谷的正確位置,只好叫黑子跟在鈺兒身邊,並叮囑他,在找無艷的過程中,若發現你,一定要想辦法除掉你,倘使失手,則拖延你到柳城的時間,並將消息傳報予我,讓我做最後的收尾。」
「你的收尾就是自殺,並且陷害我?」
「只要能保全無艷,我願意死,但你一定會揭穿我,就算沒人知道我是無艷的親生父親,我依然是她恩師。我受吳城主連累,明志自盡,別人會同情她,但我通敵叛國被斬,無艷情何以堪?我沒別的選擇,只能把你變成罪犯,這樣你說的話就不會有人信了。」
彼明日冷笑。「你真想保護她,就該向她自首,讓她明正典刑判你的罪,這才是對她最好的方法。」
「要無艷親自判我斬刑,她會難過的,我不想看她傷心。」
但這真是為人父該有的作為嗎?顧明日的心好亂。他比任何人都在乎水無艷,那是他的另一半,他怎麼能傷害她?但李壽……就這樣放過他是護住了水無艷,但如何對得起他爹娘在天之靈?
他像只誤入獵人陷阱的困獸,在小小的房里來回踱著方步,沉默的表象下是緊緊揪著、已被傷害到千瘡百孔的心。
「我給你兩個選擇。」良久,他沉重的聲音像錐刺著自己。「第一,我放你走,就當你早死在大牢中,無艷不必面臨審訊難關,也不會太悲傷。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跟無艷的關系,但我要拋出你的罪證,讓無艷定你的罪,還我顧家七十八口一個清白,同時,這也能護住無艷的官聲。你必須離開尚善國,永遠不許回來。第二,我不揭穿你,我現在就殺了你為我爹娘報仇。你可以保住聲名,但要失去性命。你選擇吧!」
李壽還沒回答,韓鈺突然掙月兌曹天嬌的掌握,跪倒在地。「義父,不要死!求求你……鈺兒從小就沒有爹娘,鈺兒只有你一個親人,鈺兒不能沒有你啊!義父……」
「鈺兒……」李壽原本堅定赴死的心有了一絲動搖。韓鈺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但幾年相處下來,他還是很疼愛這個義女的。
「義父!」韓鈺跪地磕頭。她本是個十七、八歲的小泵娘,額頭白皙細膩,哪里禁得起這樣的撞擊,沒幾下就磕得血流滿面。「鈺兒知道自己比不上無艷姊姊,但鈺兒會加倍孝順你,救你不要留下鈺兒一個人……鈺兒不想再沒有家,義父……」
「主人!」黑子也跪下了。
「鈺兒、無艷……」李壽閉上眼,身體不停地顫抖。「你答應不會牽連到無艷?」
「我保證,用我的性命發誓,無艷的身世絕不會曝光,更不會被這樁案子壞了聲名。」顧明日說。
「我……鈺兒……」李壽淚流滿面。「我離開尚善國,永遠不回來。」這一刻,他好像老了十歲,兩個女兒,他根本選不了,擇誰、舍誰?都是痛。
「義父……」韓鈺哭著撲進李壽懷里。
「如你所願。」顧明日轉身走了出去。他放了仇人,為了保護水無艷,也許爹娘在天之靈會埋怨他,但他無法傷害她。
他說過,為了她,他什麼都願意做。
「無艷……」
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擁著她,想得心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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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水無艷徹底康復後,辦的第一件案子正是李壽的貪瀆案。不得不說,這是件極之諷刺的事。
面對如山的證據,不敢相信忠義正直的恩師曾經是那麼卑鄙無恥的小人,她沉默了一天一夜。
劉得松說,願意替她處理這樁案子,可她拒絕了。恩師罪無可恕,她無法替他翻案,但身為學生,她至少可以給恩師最公正的審判。
她沒有對李壽多加抹黑,以彰顯自己,也不曾礙于私情,而隱匿罪證,完全按照國法,她追回了韓廷對李壽的諸多賞賜。
當然,她也恢復了顧明日爹娘的名譽。
「想不到你爹就是赫赫有名的帝國長城顧天豪。」二十多年前,顧天豪可是尚善國第一名將,只要有他鎮守,番邦異族誰也不也輕踏邊境,後來他陰謀造反,全家處斬。
現在才知,那封通敵書信是李壽捏造,而李壽之所以陷害顧天豪,正因為顧天豪捉到他私通外敵、走私軍械的罪證。
或許,李壽被牽扯進前柳城吳城主盜賣軍械一案,也可以看成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時作惡,也許僥幸逃過了,但終有一日,還是有報應。
不過李壽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不需要再去追討他的罪責了。
彼明日倒了杯茶給她。「有名又如何?任爹爹天大功勞,依舊不敵一封虛假的證據。」他恨李壽,但對于韓廷的無情,他仍是心涼。
「皇上已經下令,追封你爹為魏國公,九泉之下,他會安息的。」水無艷安慰他。
真的嗎?爹爹不會怪他放了仇人?他的心底一直很不安。
她站起來,拉住彼明日的手。「明日,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爹娘寧可看你幸福,也不想你為舊仇一生憂慮的。」
「你又不是我爹娘,怎麼知道他們想什麼?」他也每日告訴自己,要忘掉過去,但有些事,真的太難。
「我不是你爹娘,但有一天,我會成為別人的爹娘,我當然知道為人爹娘心里想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希望孩子健康快樂。」她倚進他懷里,小手揪著他衣襟。「明日,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別人的爹娘,你也會明白為人爹娘的想法。」
「有一天?」他抱著她,親吻她的額,好愛好愛她,可愛得越深,他的心也就越糾結。「也許吧,雖然我不知道那要等多久……」
「八個月。」她說。
「你什麼時候學了卜卦,這種事都算得出來?」
「不是我算的,是卓先生算的。」
「二師弟根本不懂算卦——啊?!」他驚訝得連呼吸都忘了。「你你你——」
「我有了。卓先生說已經兩個月,你要做爹媽了,明日。」
「爹……我……」
他也將為人爹娘,他想要孩子怎麼樣?
突然,他想起了李壽的哭求,寧可死也不要牽連水無艷。做爹娘的其實只希望一件事——孩子過得好。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他顫著手模向她的肚子,在那片平坦下,孕育著生命,那是他的孩子。「都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只要孩子健康快樂,就足夠了。是啊!就像她說的,只要孩子好,做爹娘的還有什麼要求?
「無艷。」他更用力摟緊她,感覺心上的陰霾正一點一滴消散,明亮的光照耀著心房。「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祭拜我爹娘吧!我要告訴他們,我有了一個最棒的娘子,而她將為我誕下最可愛的孩子。」
「好啊!等我這次出巡結束,回京交了旨,我們就去。」
「可以。但剩下的行程,我依然要跟著你。」
「當然,你是我相公嘛!不只這次要你陪,以後每一次代天巡狩,都要你跟著。」
他愣了一下。「你——你不辭官?」
「我為什麼要辭官?」
「你要生孩子了!」
「到時候向朝廷告假兩個月就好了。之後,我依然可以繼續做女巡按。我以前發過誓,要掃除天下不平事的,我不會半途而廢。」
「你——」
忠義正直的女巡按,要不要這麼拚命?偏偏,他就是為了這樣子的她萬分心折。
「算了,你愛當官就當吧!」顧明日笑了。
就當為這世間留一片青天,反正這青天最終的棲息是他的胸懷,只要能繼續擁著她,他便心滿意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