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紛紛道別出門,她走出衣帽間,看見大哥站在落地窗前,眺望高樓外的景致,像古代君王俯瞰領土,精瘦的背影散發壓迫感。
「喝茶。」他仍舊看著窗外。
「好。」
桌上三度燒的茶碗里,盛著褐中帶金的茶湯,碗上有淡淡的煙。她捧起茶碗,湊到唇邊啜飲,是剛泡好的滇紅金芽。
喝了兩口,看見碗底釉色,察覺就是先前那個,被大哥端走飲盡冷泡茶的茶碗,不由得看著寬厚的邊緣,有些怔了征,女敕唇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喝。
「你下午要出門嗎?」醇厚的嗓音靠近,不知何時,大哥已經離開窗邊走來,倚靠餐桌垂眸凝望。
她匆匆把熱茶喝下,喉間跟臉上都發燙。
「嗯,舅舅要我回祖宅,看看翻修的情況。」擱下茶碗,連手心都覺得熱熱的。
「我開車載你。」
「大哥不去公司嗎?」祖宅在楊梅,公司在台北,一北一南兩個方向。
「沒關系。」他說得簡單,走到客廳桌邊,打開隱密的抽屜,拿出一對藍寶石袖扣。「來幫我扣上。」
書慶慢慢走過去,接過低調優雅的袖扣。以往,她很習慣幫大哥做這類事情,他怎麼說她就照做,但是這半年來,次數少很多,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在大哥身邊,就覺得有些緊張。
淡淡的古龍水,聞起來很舒服,她一邊扣著袖扣,感覺大哥低頭時,呼吸陣陣吹拂她無袖棉杉露出的肩頭。
「書慶。」
她抬起頭來,純然無辜。
「嗯?」
黑眸略閃,幾秒後又恢復平常。
「去拿帽子戴上,才不會曬傷。」他提醒。
她乖巧的點頭,進衣帽間里,挑了頂寬檐的藺草帽,搭配藺草編織的提袋。
「手機呢?」他問,不厭其煩的提醒。
她羞赧一笑,去書房拿手機,才又回到大廳。
「把手機打開,我才能隨時找得到你。」
「好。」她時常轉成飛航狀態,就忘記該要恢復正常通訊,幾次都讓家人找不到,興師動眾的透過各種方式尋找。
一切確認妥當,黑眸掃過嬌小身軀,沒有遺漏分毫,這才點了個頭。
「出發。」
她點點頭,跟在高大精瘦的身影後,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大廳。
黃家祖宅位于楊梅,已經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
這兩年縣政府將市地重劃,計劃要拆除部分祖宅,舅舅當然不肯,老人家親自出面周旋,畢竟姜是老的辣,政商關系牢靠得很,紛爭很快平息,老宅得以留存。
舅舅趁這個機會,找了一班老師傅,按照古法將祖宅重新翻修,沒讓外行人胡亂整治,一班老人家們從去年冬天忙到現在,入夏後工程總算結束得差不多了。
楊梅艷陽高照,老宅翻修的部分,被陽光照耀得很清晰,處處都顯得細膩不缺講究。宅前門庭寬闊,宅後山巒疊翠,是上佳的風水寶地。
老宅的石匾沒換,正廳外牆上有「江夏堂」的堂號。
走進屋里,雖然沒有現代的空調系統,但是古法建築自有奇妙之處,總是冬暖夏涼、通風良好。
正廳地上鋪著平整石板,面容清臞的老人,穿著簡單透氣的白棉衫,坐在厚重老官椅上喝茶,抬頭看見書慶走進來,臉上就滿是笑容。
「舅舅午安。」她拿下藺草帽,微笑著乖巧問安。
「過來坐。」老人和藹招呼。「外面熱得很,沒曬著吧?」
「沒有。」
「怎麼過來的?」
「大哥開車送我。」
老人笑容未改,眸光稍濃。
送了人來,卻沒有進主廳,跟父親打聲招呼?是不是心虛,想要隱藏意圖,不想見了面被點破?
對于長子,他一直很放心,事業與家族都管理得很好,眼光尤其出色,性格堅毅執著。只是,執著用在對的地方,是如虎添翼,放在錯的地方,就要徒增事端。
看著身旁不解世事的外甥女,老人不動聲色,依舊嘴角噙笑,伸手端起茶海,在她面前倒了一杯茶湯。
「你喝喝看。」
她點頭,恭敬捧杯,輕啜了一口,細細品味。
「怎麼樣?」
「茶湯質厚甘甜,有冰糖香,過喉有絲絲涼韻。」靈動大眼輕眨,瞳光乍亮。「是冰島古茶樹。」
老人贊許的點頭。
「幾個孩子里,就是你懂得茶。」
「是舅舅偏心,每次有好茶,總是先讓我喝。」她俏皮一笑,女敕舌半吐。
「給他們喝好茶是浪費,除了老大之外,其他的熬夜又喝那些洋酒,舌頭怎麼會靈?」老人搖了搖頭,話鋒一轉。「話說,你也熬夜。」女敕白的肌膚上,藏不住任何秘密。
她垂下頭來,乖乖認錯。
「我下次不敢了。」
「記得,健康第一。」
「是,注意健康,才能像舅舅耳聰目明、心思透亮。」
「嘴倒是甜,哪里學的?」
「舅舅教的啊!」她笑得恬然。
老人家呵呵笑著,沒有掩藏開心。「對了,下個月是你生日,想要怎麼過?」
「都好,舅舅想怎麼安排?」她對熱鬧聚會沒有興趣,但又不忍拂逆老人家心意,任何安排都乖乖從命。
「二十歲生日可不能隨便的過,嘉如二十歲生日那天,辦了一場成人禮,包下整間飯店替她慶生。」老人看了看那張血色慢慢褪去的小臉,勾唇笑著。「放心,你的生日就是家宴,自家人過就好。」
「謝謝舅舅。」
「謝謝我高抬貴手,讓你逃過一劫嗎?」呵呵,瞧她緊張的。
她釋懷一笑,捧杯又喝了一口香氣馥郁的茶湯,感受喉間那種古茶特有的甜滑感,只覺得兩頰生津。
「喝得還喜歡嗎?」老人問。
「喜歡。」
「那就帶幾塊茶餅回去,我一個人也喝不完。」老人搖了搖頭,有些感嘆。「這批茶我十幾年前買的時候也不貴,最近卻被炒作得高了,不但貴,更糟糕的是假貨太多。你多喝些對的茶,舌頭才靈,分得出真假。」
「上次您給的滇紅金芽還沒喝完。」她弱弱的說。
「喝得太慢了,滇紅金芽先別喝,改喝冰島。」老人伸出手來,微微一招。「壽全。」
角落走出一個中年人,視線低垂,態度必恭必敬。
「在。」
「拿三塊冰島的茶餅來。」老人吩咐。
「是。」中年人走進西廂房,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手中捧著三塊用白中透黃的白紙包裹,大小約如十歲孩兒臉的圓形茶餅,微微彎腰遞到兩人面前來。
「老爺請過目。」
白發紅顏一起看著眼前的茶餅。
「你回去仔細瞧,這紙也有講究,是分辨真假的竅門。」
「好。」
看過第一塊茶餅,老人點頭示意,于是中年人將第一塊茶餅擱在桌上,展示第二塊,直到老人再點頭,才展示第三塊,老人又點頭,收回視線望向一旁。
「記得,先喝這批,下回要考你……」
驀地,老人語音乍停,眼光不動,身體無聲軟倒,從椅子溜到地上,被中年人接個正著。
「舅舅!」她驚得跳下椅子。
「慶小姐你快來看看老爺的狀況,持續叫喚老爺,不要停。」中年人焦急嚷著。「我立刻叫救護車!」
「舅舅,」她驚慌失措,跪在地上叫喚。「舅舅,我是書慶,你醒醒,舅舅,壽全叔叔現在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們……」
啪!
玻璃碎響聲在身旁響起,液體濺上她的果臂,她本能轉過頭,愕然看見一支破碎的針筒跟中空細針掉落在地,一旁還有些許不明液體。
而壽全叔叔,不知何時被一名穿著黑色背心的男人箝住,男人皮膚黝黑,結實而悍勇,高大卻又悄無聲息,他一手箝住中年人行凶未成的右手,強制高舉著,對著她凜聲喝令。
「你還愣在這里做什麼?我傳了那麼多次訊息,你都沒看見?」
她一臉惶惑,因這突來的劇變不知所措。
壽全咬緊牙關,另一手探來,神情懇切。「慶小姐,我……」
陌生男人揮拳,黝黑手臂上肌肉賁起糾結,猛地把中年人揍倒,因為力道太重,挨拳後連帶彎跪著身體往後滑行半公尺左右,撞上後方神桌,震得花瓶翻倒,含苞荷花灑落。
中年人摀著月復部,跪在地上咳喘,背上被花瓶里流出的水淋得一片濕。
男人一把將她抓起,抵在紅磚牆上,烏黑雙眸直直看進她眼里,厲聲逼問︰
「我是誰?」
她茫然失措,顫抖不已。她怎麼會知道,突然現身的他是誰?
深刻的眉目肅冷,喝聲叫喚。
「想起你受的訓練!快!」
訓練?什麼訓練?!
她驚慌的瞪著眼前這張臉,心念電轉,震懾的認出他來,注視著那張近得不能再近的男性臉龐,張嘴喘了一口氣,語音破碎的說道︰
「你是黑。」
「對。」他點頭,神色沒有松懈。「你要做的是什麼?」
「信任你。」
「很好。」他從後腰抽出一個信封,塞到她手里。「這里是你的新護照,還有機票,里面有手機,車子就在外面沒有熄火,你立刻出發去機場。」
「可是……」
壽全又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來。
「慶小姐,你不能丟下老爺!」
靠到近處時,看似虛弱的身形疾探一爪,又要再來襲擊。
男人出手,精準有效的擒拿,瞥來的目光危險銳利,冷聲下令。
「快逃。」
有太多顧忌,讓她無法離開。
但是,對于這件事情她早就受過訓練。
別無選擇的,書慶頭也不回的跑出祖宅,沖到燦爛陽光下。
她開始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