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里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里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制,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里。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里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歷歷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里,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扎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只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僕。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面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只覺得一陣慌亂。
剎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轉過身去,整理紗布、收拾藥罐,延遲靠近榻邊的時間。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盡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里,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雙腳卻像黏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她不想過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必靖的左手,仍懸在半空等待,一會兒之後就開始顫抖。她沒有上前來,讓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許苦澀。
最後,他將手慢慢的收回身側,垂下了雙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跟著,他緩緩翻身,躺了下來。
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那抹泄漏他真正情緒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來不及深想,沉香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邁開雙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必靖徐緩的睜眼,黑眸里興起一絲波瀾。
她抬起了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額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輕柔的,以指月復在他額際、發中,畫著圓、梳著發,替他舒緩頭疼——真心的,替他舒緩著,因她而產生的頑劣劇痛……
但是,她還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臉。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
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怯怯抬頭,不得不看向他,果然看見他深深望著她,那神情、那模樣,教她心顫手抖。
瞬間,她本能的想收手,他的動作卻更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亂了一拍。
沒錯,她還是可以抽手的,但是這麼一來,就會弄痛他的手。
看著這個男人,她的喉頭莫名緊縮。她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為什麼要在意他會痛,但是,她就是無法抽回手。
而關靖,將她的手,拉到唇邊,溫柔的印下一吻。然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他閉上眼了,可是她無法動彈,深深被他撼動。
即使傷得那麼嚴重,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引起劇痛,他仍舊用著手,在她手背上來回摩挲輕撫著,像是不舍、像是眷戀。而他臉上的表情,更像是心安。
「陪我躺一下。」他說。
無法拒絕,也難以拒絕,所以她只能躺下,在他身畔躺著,讓他握著她的手,撫著他規律跳動的心。
「謝謝。」他說。
那句誠懇的道謝,如似穿心。
這世上,有多少人,曾听過他說出這兩個字?
輕顫的白女敕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她是要來報仇雪恨的!
她是要來折磨他至死的!
明明,她親眼見過,他殺害她的親人;明明,她恨他入骨,恨了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事到如今,她卻會為他感到心疼?
輕顫的白女敕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所有事情都亂了譜,跟她盤算的不同。她從來沒有想到,會被他迷惑;沒有想別,這亂世之魔,會有溫柔的一面;沒有想到,他也有血有肉。
她錯了嗎?
她無法分辨,關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她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行為舉止是好是壞。
殺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為什麼?
她與他枕在同一個枕上,看著他俊美的臉龐,心中掙扎著、猶疑著、動搖著,萬分迷惑。
為什麼?
她想問,很想問,卻無法開口。
他,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必靖已經睡著了,她的所有感官,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體溫,都是那麼清楚而鮮明。
當他熟睡時,她悄悄收回手,起身來到香匣旁。
爐里的香,已經焚盡。
她該放更多的香料進去。可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所作所為,全部涌上心頭。
來到關靖身邊之前,她一心一意認為,他是萬惡不赦的殺人魔頭。這是舉世皆知的,任何人都以為,他是殘酷冷血的惡魔,連她也是。
如今,她卻再也不敢確定了。
她有沒有可能錯了?
是的,他殺了她的家人,但是同樣的,過去數個月來,他也救了無數的人。
雖說,現在的善行,不能彌補往昔的罪大惡極,但是她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對的嗎?她是不是應該再觀察一陣子?
看著匣里的香料,她緊咬著唇瓣,遲疑著、躊躇著,困惑且不安。
餅了半晌之後,她伸出手來,取了別種香料,擱進燻爐里頭,然後關上了香匣,再輕輕蓋上爐蓋。
煙霧透出燻爐,無聲飄散。
今夜的香料,依舊能為他止痛,卻不會讓他的病癥更重。
回到床榻上,她來到他身邊,俏無聲息的躺下,小心的沒有擾醒他,嬌小的身軀靜靜在暗夜之中,陪伴著他,依偎著他。
風雪仍在帳外呼嘯,像是北地的幽魂,在眾聲吟唱著。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她沒有,真的沒有。
香氣還沒能發揮效果,當關靖因為頭痛,再次申吟時,她伸出了雙手,再一次輕輕的,揉撫著他的頭,提供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只是需要他,再繼續救人。
在心中,她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當夜更深時,沉香任由關靖抱著,靜靜看著他,在睡夢之中,無意識的側過身來,將她擁抱得更緊,像是抱著最心愛的珍寶。
是的。
她需要再觀察一下,需要再確定。
無數次的,她這麼告訴自己。
是的,只是這樣。
她閉上雙眼,不讓眼中的水霧持續蔓延。
是的,真的是這樣。
如此而已。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