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樹上的蟬,鳴聲唧唧,吵鬧不休。
沉香胸口上頭,被刺客的利劍,穿透的傷口已經痊愈。雖然,因為重傷,她偶爾還會咳嗽個不停,但是咳的次數,已經逐漸減少。
從外觀看來,刺客那一劍,只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女敕紅的疤痕。
那個疤痕很小,關靖還拿著,珍貴的上等傷藥,日日為她涂抹,讓傷痕也漸漸轉淡,不注意細看,是看不見的。
今天早晨的時候,天色還沒亮,他就進宮上朝了。
約莫十天之前,她的傷勢大致痊愈後,他就恢復原有的作息,唯一的不同,是他還是會回到這里,擁抱著她入睡。
這也讓她注意到,他積累太多的疲勞,以及不時還是會發作,陰魂不散似的頭痛。
雖然,她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再對他下毒,但是「婦人心」之毒,已經累積在他體內,沒有消除。
那,也是不能消除的。
這是她最當初,挑選「婦人心」的原因。但是,哪里料得到如今……如今……
沉香站起身來,看著銅鏡里映出的身影,用手輕撫著鏡中的臉。那個跟她模樣相似的女人,要是知道,她用這張容顏,對關靖所做的事,應該會恨她吧?!
可是,他卻不在乎。
他從來沒有,要求她替他解毒,倒是對她的傷,注意得很。他嘴上是不會提的,但是每天夜?,都不忘檢查一下。
我需要一個,敢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女人。
收回銅鏡上的小手,她輕輕的撫著,胸上那道疤,想著關靖,想著他說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點一滴的,用教人難以掙月兌的方式,將她拉到了身邊,一起站在他所站的位置,看見他所看見的景況。
相處愈久,她愈是了解他。
這些,也是他計算好的。
在北方的時候,關靖可以不帶她去景城,不讓她看見他的殘酷,不讓她看見他的無情。可是,他就是要她看著、就是要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容許她閃避。
他蠻橫霸道的,強拉著她,跟著一步步沈淪進,原本只屬于他一人的無間地獄,無論如何也要握著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沉香緩緩的,將單衣穿上,再套上外袍、系上了腰帶。
相較于站在他身旁,與他同在無間地獄里的痛苦,一死了之肯定就輕松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不放過她。
而她,如今,也走不了。
緩緩的,沉香束起發,用輕盈無聲的腳步,轉身走了出去。
***
百合綠豆湯。
必靖看著,她端了一碗涼湯過來,擱到他桌案上頭。
她擺放的時機,抓得剛好。
在他批完公文,才剛要換上絹書時,她端湯的小手,已經悄然而到,將涼湯放到桌上,而且動作沒有半點聲音。
必靖的手里,還握著毛筆,因為那碗涼湯,難得的微微一愣,看著她從一旁的盤架上,拿下擱放調羹的小碟,跟素白的調羹,一塊兒放在湯碗邊。
他抬起黑眸,凝望著她。
「怎麼,換了方式下毒嗎?」
譏誚的問題,刺耳得很,但是她從容的神情不變,繼續將餐盤上折好的擦手巾,放到桌案上,然後才伸手,烏黑的大眼瞧著他,挽袖向他討筆。
必靖挑眉,笑著又問︰「這碗涼湯,能讓我提早解月兌嗎?」
她直視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微張開始有些血色的唇,近乎挑釁的問道︰「你不是不怕嗎?」
「我是不怕。」他說著,笑意更深。「但是,絹書還沒寫完,我要是先死了,韓良可不會放過我。」
沉香盯著他看,縴縴素手還是伸著,甚至湊得更近,就是要討他手里的筆。
這個男人,怕是完全不知道餓的。她比他還清楚,他從清晨到現在,還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這陣子以來,他廢寢忘食的,寫得更勤了,整個人已經消瘦許多。
夏日時節,陽氣外發,他身體累積了劇毒,怕是暑氣早已上心頭,才會飲食難進、寢亦不安。
必靖的模樣,她都看在眼里,愈看愈是無法放著不管。
「你要是先餓死了,他也會氣死。」她氣惱的提醒,語氣接近斥責。
注視著她的那雙黑眸,浮現暖意,薄唇上揚的弧度,更彎了許多。
「說得有道理、有道理。」他欣然同意,遞出手里的筆,乖乖的交給她。
沉香握著筆,不敢再多看,那雙暖如春水的黑眼。她垂下眼睫,心兒揪疼,白女敕的小手,替他在老舊的筆洗花瓷中,慢慢洗筆。
黑墨,迅速染黑筆洗中清澈的水。
那烏黑的水,就像是關靖拖著她,步入的一灘渾水。
洗好毛筆之後,她拿著干淨的布,將毛筆輕輕壓干,擱回硯台上,卻始終敏感的感覺到,他如影隨形的目光。
情不自禁的,沉香抬起烏黑的眸子,望見關靖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望著她,桌上那碗湯,還是擱在原處,連調羹也沒被動過。
他的眼,好深好黑,漾著讓人心亂的柔情。
「你喂我,好不好?」
那聲音,好低好低,沙啞中透著渴望。
她屏住氣息,又因為他而心中一動。這,比仇恨,更深刻,更難忍。
「只要是你喂的,就算是毒,我也心甘情願吃下。」
這個男人,真的好可惡!
她很想要,再次轉開視線,但是卻始終做不到。他注視著她,就在那里等著,讓時間成為煎熬,兩人都難受。
餅了好一會兒,她終于認輸,才抬起手,端起湯碗,拿起了調羹,舀起一調羹的綠豆湯,送到他的嘴邊。
他笑意深深,乖順的吃了,一匙一匙的吃完整碗的百合綠豆湯。直到湯碗空了,他又提起毛筆,攤開了絹書,再次開始書寫。
身旁嬌小的女人,將餐具收拾妥當,就退下了。
必靖原本以為,她不會再來。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竟又回來了,還帶來香匣,開始挑選香料,碾制為細細粉末。
他忍不住,直直瞧著,她焚香時的姿態。
這是,他所允許自己,在繁忙的公務中,抽出了只有幾眨眼的時間,所享用的難得奢侈。
當年,他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早就已經決定,要舍棄所有的一切。誰知道,卻遇見了這個女人,他舍掉了很多很多,幾乎把什麼都舍了,卻就是舍不下她,任性的強要她陪著。
她蓋上燻爐了。
煙,裊裊飄散。
然後,她來到他身邊,輕輕坐下。
必靖有些詫異,看著她拾起墨條,開始磨墨。
為他磨墨。
剎那之間,他虎軀微震,握緊了手中的筆。
他無法動彈,她卻神色自若,小心的、緩緩的,在硯台上為他研磨出,深濃的黑墨。
必靖強壓著,心中的強烈震撼,雙眼竟然微微發酸。
最近,他的眼楮總覺得酸。但是,這時,跟先前每一次都不同,微燙的水氣,刺激著他的雙眼,陣陣上涌。
自從屠殺景城百姓後,她就再也不曾,為他磨過墨。他心里清楚,是因為她不能認同,他的所作所為,認為他太過殘酷狠絕。
連他自己也知道,那些行為,是鬼、是魔才做得出來的惡行。他如此罪大惡極,就算受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可是,看盡那些慘況後,她還是來了,繼續坐回他的身旁,靜靜為他焚香,替他磨墨。
他的喉頭微梗,感覺煙霧都化為實體,一端在她的指上,另一端就圈繞著他的心,一圈又一圈,雖然軟,卻無法松開。
但願,今生今世,都不要松開。
寧可,就這麼被她綁著、被她繞著。只求,她肯綁著、肯繞著。
凝望著身旁的小女人,關靖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就怕會嚇走她。他強行克制著,心中難以言喻的情感,佯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用毛筆輕輕蘸取,她所研磨出的墨,提筆再寫。
夏日炎炎,連風都是熱的。
但是,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
夜,無聲降臨。
直至夜半時分,關靖終于願意擱筆,跟她回到院落里,共同躺在睡榻上、軟褥里。
上榻之前,她特地在香里,添了一味香,讓他能早些入眠。當她回到床邊,用嬌小的身子,柔柔貼臥進,已經好熟悉好熟悉的寬闊的胸懷時,他才開口說道︰「這味道,不錯。」
必靖已經閉上雙眼,但是,他的手卻還揉著額角,他的頭,很痛。
柔軟的雙手伸來,輕撫著他的額頭,漸漸緩解疼痛。
「這是什麼香料?」他握住她的小手,問著。
他眼仍是閉著的。
她停頓了半晌,才出聲回答。
「沉香。」
必靖微怔,睜開雙眼,用黑幽幽的深邃眸子,凝望著她。
然後,他又笑了。
「我喜歡。」他說。
她輕輕一顫,看著、听著,他又說。
「很愛。」
心口,莫名一熱。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搗著那雙奪人心魄的黑眼,不敢再看,但要是不用手搗著,就會舍不得不看。
必靖閉上雙眼,唇邊仍舊帶著笑,長長的喟嘆一口氣,啞聲說著。
「很愛哪……」
話里的意思,是那麼明顯。
她啞口無言,慶幸是搗住了他的眼,才沒有讓他看見,她又紅了的眼眶。
夜,好深好深。
必靖沒有再睜開眼,只是輕握著她的手,要她撫著他的臉、順著他的長發。她無法自制,順從的照做了,給他所要的安慰。
在她的撫慰下,他因為太過倦累,沒一會兒就已經睡著了。
深夜里,她忍不住,輕輕撫著關靖的眉、他的眼。
他瘦了很多。
她注意到了,他俯案的姿勢,壓得更低了,就連在白晝的時候,也需要點燈,才能夠書寫。
「婦人心」傷了他,即使,她已經停了使用,那幾味會引發嚴重痛楚的香料,但是毒已經侵入他五髒六腑,要解是沒有那麼容易的。
解毒,遠比下毒更難。
很愛哪……
耳畔,還回蕩著他的低語。
當初選擇「婦人心」時,她只顧著注意,下毒後能引發的效果有多強,卻萬萬沒有想到,解毒那麼難。
很愛……很愛……
一滴淚,滾出眼角,沿著粉頰滑落。
這討厭的鬼、惱人的魔,她這一生一世,都擺月兌不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