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弟弟向哥哥借車很平常,但他是特地借車來找她,讓辛苦的特助下班後還要辛苦地回家,這個事實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路口就好。」她忙指揮︰「這邊停,啊啊,別轉進去啦。」
「這巷子可以開進來。」
「好吧。」眼看他都轉彎了,她叮囑道︰「這條是單行道,你待會見不能回轉出去,就直直往前開,看到小七後右轉,然後回到——」
「小姐,你知道男人開車時,很怕旁邊有女人在指揮交通嗎?」
「你路又不熟,我就指揮一次嘛,下次就——」
還有下次讓他送回來的機會嗎?傅佩珊不再說下去,忙又指了前頭。
「這邊、這邊,前面那個巷口就行,開不進去了。」
他這次乖乖听話,停在小巷口,她道別下車,卻見他也同時松開安全帶,打開車門,站在車邊看她。
「就在那邊第二棟三樓,不用送了。」她指了住處給他看,免得他要發揮騎士精神護送到家。
王明攏抬頭看去,在路燈照射下,一間問舊式公寓花樣百出,有的裝鐵窗,有的陽台外推布置成漂亮的窗台,有的種了伸出老遠的植物,有的還掛著沒有收進去的晾曬被子,還有一戶人家窗戶里有個人影正在拉上窗簾。
房子再舊,仍是遮風蔽雨的所在,都是夜歸人想回去的溫暖的家。
「Homesweethome」他有感而發。
暗佩珊听了,也抬頭看去。十一點了,很晚了,自己的住屋黑漆漆的,不可能有人開燈在等她,她早就習慣了,也從來不覺得有什麼。
可是今夜,或許是王明瀧的一句話,也或許是累積了安慰慧如的大量情緒,她心中感觸良多;又想到這幾年來,她一個人在台北孤軍奮斗,工作和感情有所得、有所失,說她不低潮、不灰心是騙人的;但她總是堅強地熬過去,隔天又是嘻嘻哈哈地繼續過日子。
幾戶鄰居依然亮著燈光,管他是在看電視或打電動,那交互照映的光影為黑夜的小巷增添亮度,仿佛為她指引一條回家的路。
她說不上是感動還是感傷,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出來。
「擺擺啦。」她轉過臉,不願讓他看見,加快腳步走進巷子。
「傅佩珊!你怎麼了?」他跑上前,驚問。
「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在掉眼淚?」他站定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曖喲!」她用力抹掉眼角濕潤,笑說︰「我淚腺發達嘛,打個哈欠,眼淚鼻涕就統統流出來了。」
「是嗎?」他俯下臉想看個仔細。「你再打個哈欠給我看看。」
「神經病。」
「我好像說了什麼,你就哭了?」他不死心,追根究抵問她,也問自己︰「我剛才講了什麼……是Homesweethome」
不說還好,一說她心頭又揪揪的,眼楮又濕了。
他這回看到了,親眼目睹她紅紅的眼眶緩緩地蓄滿了淚水。
「你一個人住?想家了?」他著急地問。
「我三天兩頭就跟我爸媽打電話、skype,沒那麼想的,只是……」
「只是什麼?」
「你不要管啦,擺擺……」她掉下眼淚,轉身就走。
他不讓她走,而是托起她的下巴,以更好的角度審視他的傅副科長。他還是想探索她。這個女人既外放又體貼,既三八又敏感,有話要說卻又欲蓋彌彰;她並不神秘,但他還想知道得更多。
每天八、九個鐘頭的辦公室時間仍然不夠他去解析她,更何況他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臉涼涼的,很柔細,很光滑,迎著那水水的憂郁目光,他下意識地伸指去抹她臉上的淚痕,即使他不明白為何會這麼做。
下一瞬間,他的手被她撥掉了。
「好癢。」她刻意抓了抓下巴,吼道︰「動手動腳的做什麼!」
「我只有動手,可沒有動腳。」他攤開兩手。
「回家去!」她揮手趕他。「好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也趕快回家了,明天見。」
她說完拔腿就跑;明知道他沒有追上來,還是像逃難似地狂奔,再以最快的速度開門、進門。
「傅副課長!晚安!」他高聲的喊著。
「噓!」她轉身,拿食指比在唇邊,凶惡地大聲噓他。
噓完後,她不敢看他,隨即關門,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再模模臉,不知是臉皮在跳,還是手上脈搏在跳,總覺得半邊左頰震動的很厲害。
小王子無心之舉,她不必想太多。哼,說不定他很擅長模女生呢。
可為何,他看她的神情顯得慌張、不知所措,指頭就只是死板地貼在她臉上,不懂得在她「脆弱」的時候,趁機多模她、偷親她、吃她豆腐呢?
想到哪里去了!她敲敲腦袋,敲走超邪惡的念頭,再打個大哈欠。今天她累了,只管去睡吧,今夜一定有個好眠。
***
王業大樓里,流言耳語都在說︰王子派行動了。
董事會改選在即。听說,在開最後一次現任董事會時,大王子董事王明瀚質問總經理,兩年前以總經理權限委托某海外證券公司做大型投資,導致業外損失卻仍不設停損,以致吃掉正常的營業利潤,希望李總能為此事負責。
這等于是為李總的卸任埋下伏筆,王子派目前為止佔上風。
暗佩珊只是擔心她會被調離財務處,但並沒有任何人照會她將調往何處,或許……公司改組在即,暫時擱下人事案了?
她不去想這事,而是想到眼前的小王子,他的試用期即將結束。
少了一個人,資金科又要忙了,唉,好像有點不舍耶。她抓抓臉,往右邊看去。
此時是午休時間,辦公室照例關大燈;他從來不午睡,就點了小台燈,坐在桌前看書。她曾經拿來翻閱,看了只能膛目結舌,全都是哲學的有字天書。她中文的都看不懂了,遑論是英文或德文。
看來他仍無法忘情哲學。書里有劃線,有注記,他也會在自己帶來的筆電里做筆記。看他讀著自己喜愛的哲學,她竟也感到心滿意足,就像看他吃東西,有一種為他歡喜的幸福感。
她忽然有些嘴饒,想喝熱熱甜甜的女乃茶,于是拿了錢包,站起身。
「我要熱巧克力女乃茶,不加糖,謝謝。」右邊的小王子說話了。
她一笑,就知道他會用眼角余光瞄她,洞悉她的行動,還能精準預知她即將做什麼。她擺擺手,示意她知道了。
來到一樓,正好看到洪邦信和李俊彥從外面走進來。
「副理,李經理。」她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是你們財務處的傅佩珊?」李俊彥先看了洪邦信一眼,不輕易放過她。「听說你最近跟我的小三舅舅走得很近?」
他的小三舅舅就是王明瀧;本應該稱三舅,但因為三舅小他三歲,他便冠了一個「小」字,明顯的鄙視意味。
「我們同一個部門,所有同事每天在一起工作,我不知道李經理走得很近是什麼意思。」傅佩珊平靜地回答。
「他的工作日志幾乎都在寫你。」洪邦信笑容猙獰。「簡直是當你的隨行記者了,只差沒寫你什麼時候去上廁所。」
她休假那天,媛媛開了她的抽屜,將所有的工作日志抱給洪邦信看,卻不料其中夾帶著王明瀧那本,讓他給看去了。
「他寫什麼我不太清楚。」她不想擴大這個話題。
「不清楚?他每天早上給你一包沖泡飲料,對你可真好啊。」
「他每個人都給一包。而且,不是每天,是只有一天。」
她卻想到,他常常會倒一半的咖啡給她,她拒絕不掉,就喝了泡著拿鐵、卡布奇諾、美式各種口味咖啡的麥片,倒別有一番風味。
她只當作是同事分享美食,就如同她不時會請同事吃餅干零食。
「王明瀧一天到晚討好佩珊。」洪邦信指著她,向李俊彥說︰「我每天看他們兩個有說有笑,實在很替佩珊擔心,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是會被騙。」
「女生通常看到男生有錢,就自己貼上去,就算被騙也甘願,好歹先撈個名牌包,這就值得了。」
她不想再听他們放屁,往前走去。「對不起,我有事要出去。」
「傅小姐!」李俊彥叫住她,繼續放屁。「不要說我沒好心告訴你,我這小三舅舅交過的女朋友是數不清了,見一個愛一個,吃頓飯、上完床就甩人,大概是吃夠正妹了,現在換個口味,改吃熟女——」
「李經理,請你講話尊重些。」
「你跟我嗆聲什麼!」李俊彥斜睨她。「我前幾年去財務處實習,只不過沒找你吃飯,你就給我擺臉色看,現在脾氣還是一樣大嘛。」
「你講話最好要有事實根據。」事實上是姓李的假實習之名亂把妹。「你以前追不到我,如今年紀一大把了,又來打我小三舅舅的主意。哼,憑你的身家背景長相,也妄想嫁進我們王業集團?」
暗佩珊火冒三丈;當他放屁,他還越放越臭,但她氣歸氣,卻不想做無意義的回嘴,握緊拳頭就要走人。
「那要怎樣的女生才能嫁進王業集團?俊彥外甥啊?」
王明瀧懶洋洋的聲音從樓梯間通道那邊傳過來,人也像鬼魅似地飄來。
他直接走到傅佩珊身邊,右手一撥,示意她退後些。
李俊彥看到他,又听到一聲「俊彥外甥」,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難道你的對象是在夜店認識的小明星和玩咖?」王明瀧搖搖頭。
「哎,別說我當舅舅的不允許,我看大姊和大姊夫也不允許吧。」
「你少跟我賣弄長輩的身分!」李俊彥怒聲說。
「就算不是長輩,也是可以重新選任總經理的董事會成員吧。」
「不要以為你們三兄弟的股權最多,就能為所欲為。我爸媽和二姨、二姨丈還有外面募集到的全部加起來,保證多過你們,你們等著瞧好了!」
「這樣?」王明瀧只是微笑。「好吧,假設給你們佔多數股份,那麼,是大姊夫呢,還是二姊夫來當董事長?」
李俊彥一愣。本來就分為大姊夫派和二姊夫派,兩個女婿都想搶到王業集團的最高職位,也就是王業電子的董事長寶座;只是二姊夫派勢力較弱,讓大姊夫派壓了過去;然而為了對抗王子派,近來不得不聯合二姊夫派的人馬,好斗的二姨講話又開始大聲,談起利益分配來了。
王明瀧見他不說話,便冷冷地說︰「你們自己先喬好了,再來跟我大哥爭吧。」
李俊彥不甘示弱,馬上說︰「你真的支持你大哥嗎?該不會又在背後扯他的後腿吧?我可沒忘記,你本來還支持我二姨、二姨丈,揭發你大哥的身世。怎麼了?見到你大哥得勢了,就得了軟骨癥,歪到他那邊了?」
「我大哥就是我大哥,你還在炒八卦周刊的冷飯,無聊。」
「大舅敢的話,大家一起去驗DNA,看誰才是王業集團的子孫!」
「奇怪了,你又不姓王,這麼關心我家事業的繼承權?」
「王業集團都讓血統不純正的人搶走了!」李俊彥神色忿惠。「阿公三個兒子,不是外面偷生的,就是小三生的……」
「李俊彥,你再說一次看看!」王明瀧臉色驟變。
「喲,大家都知道的事,不用我說了吧。要不是你媽當小三,破壞我阿公和阿嬤她的感情,我阿嬤怎會年紀輕輕就撞車自殺——」
「听你媽在亂說!請她尊重她往生的母親,也請你尊重你阿嬤,不要拿一場意外當話題。」
「你都還只是在游泳的精蟲,是哪只眼楮看到是意外了?」
「我再跟你說清楚。我大哥早就說過了,沒有一個母親會撇下準備幫他做蛋糕慶生的十歲兒子,她是被迫撞出了車禍,警方都有記錄。」
「不管啦,反正我小二舅舅出生時,阿嬤她還在,你媽本來就是第三者。」
「你敢讓我爸听到這些話,我跟你沒完沒了。」王明瀧臉色鐵青,走上前一步。
「你再一神氣啊,明明家里就是你最會頂撞阿公、最會讓他生氣!」
「我們上去。」洪邦信見往來同事刻意放慢腳步偷听,又見王明瀧好像要來拉領帶打人,便推了李俊彥離開。
「喂!」傅佩珊也怕王明瀧一拳就要打出去,忙扯住他的西裝袖子,感覺得到他正氣得發抖。
李俊彥等電梯時,仍不罷休,回頭說︰「傅小姐啊,你跟這種人在一起,先別說年齡相差大,他那個陰陽怪氣、變來變去的暴躁性子,你的下場會很慘啊。」
暗佩珊仍當他放屁兼挫賽,瞪著放屁二人組走進電梯。
「可惡!」王明瀧氣憤地看著電梯門。
「好了,別理他了。」她再扯扯他的袖子。
「他們就愛拿以前的事做文章,我媽——」他收了口,握緊拳頭,胸部一起一伏的,看得出仍在氣頭上,口氣也很差︰「你不要听他的!」
「我不听他的,姓李的講話本來就沒有可信度。」
事實上,李俊彥說的沒錯,現任董事長夫人確實是在王董上一段婚姻仍存續時生下二王子;但傅佩珊不會也不願火上澆油,因為那不再是公司的八卦流言,而是會令王明瀧發怒的切身心結。
別人家上一代的感情是非道德輪不到她來審判。她只知道,她偏心了,她不要他忿恨惱怒,她說什麼都要支持她的小王子。
真不想看他生氣,仿佛陽光不見了,烏雲密布,她也跟著心情低落。
「不要生氣,不值得。」她再勸。
「他根本是欠揍!什麼樣的老木教出什麼樣的小孩!」
「要打小孩回家打,相信你們也不是第一次吵了,別跟小屁孩計較。」
王明瀧原本繃著俊臉,忽然一個深呼吸平息了下來,望向她問︰「你剛剛說他是什麼?」
「小屁孩啊。這麼大的人了,講話卻像小孩告狀,意氣用事。」
「你這句話最中听。」
見他神色轉為緩和,她也就放心了,更不想他一直記恨剛才的吵架。
「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他說你壞話,你就不生氣?」王明瀧問。
「我是很氣啊,但他在那邊挫了一堆賽,還當推糞蟲推得不亦樂乎,我掩著鼻子就走了,干嘛踩上去。」
「推糞蟲?」他笑了。「傅佩珊,你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的人生智慧。」
「是滴,年紀大還是多點生活歷練的,抵得過你看十本哲學書。」
「看來我跑下來還真的有收獲。」
「對了,你怎麼不看書,突然跑下來了?」
「我熊熊想到,我就要離開了,多幾分鐘跟你相處也好。」
「講什麼肉麻話!」她臉一熱,故意罵他一旬,再看了手表,候地停下腳步。「哎呀,午休快結束了……不管了,還是去買女乃茶混個幾分鐘吧,你先回去,我幫你買。」
「要混一起混。」
或許,兩人都是同樣的心理吧。傅佩珊並不是想打混,雖然嘴巴講得出不要計較的人生哲理,但心情畢竟被那兩只推糞蟲搞差了。她不是修養到家的聖人,不如就吹吹涼風消氣,更要喝個熱女乃茶補充能量。
十分鐘後,她和王明瀧于里拿著女乃茶,回到了六樓財務處,還沒走進大門,就有同事看到他們,跑出來示意他們先別進去。
「我不準你動我們佩珊!」原來里頭莊經理正在發脾氣,用力抖著一張紙。「沒有問過我的意見,總經理怎能發這個派令?」
「人事處發下派令,即刻生效,經理你再一爭也沒用。」洪邦信態度冷漠,嘴角浮著一抹冷笑。
「你的人馬都調來了,到底我是部門主管,還是你?!」
「莊經理,是你。」
「是我!那我怎會不知道我部門的人事異動?!」
「這是總經理的決定,經理不是一向全力配合嗎?」
「我不會配合你將佩珊調去當倉管!」莊經理真的動怒了。「走!我們去總經理那里!絕對不能動我家的佩珊!」
「好,你去爭。」洪邦信胸有成竹,跟在莊經理後面。
眼看他們走出來,傅佩珊忙拉了王明瓏閃到後面的茶水間,直到確定他們進入電梯後,這才回到辦公室。
她沒想到,人事處竟是直接下派令,而平時怕事的莊經理竟會跳出來維護她,害她感動了一下。接下來,她的命運將會是如何呢?
只見小王子不慌不忙拿出了手機,目光卻是直直地盯住她,看得她發了毛,覺得那只許久不見的大海怪好像又跑出來了。
「二哥嗎?有事拜托你,待會兒我們總經理室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