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竟然給西丘搶去頭功!」寇仁歆懊惱地道。「我本打算你妹子探到山寨情勢後,再邀三縣共同會商剿賊一事,沒想到龐大人動作忒快。」
荊大鵬不語。兔耳山本來就不關南坪的事,幾個大人們去排功勞、爭獎賞,更不關他的事。
「我會再寫奏折上去,稟明是我們南坪派出的探子所建的功勞,想必這點龐大人也不敢否認。朝廷若有賞金下來,我定會獎你妹子五兩。」
炳,五兩!她辛苦到皮破肉綻卻只值五兩銀子。
「你妹子受傷了,我著芙蓉給她買些補身體的藥物,每天去看她,應該有好些了吧?」
「是好些了,多謝大人關照。」好吧,畢竟大人還是不錯的人。
「你出去後,順便吩咐他們別吵我,我要來專心擬奏折了。」
荊大鵬離開簽押房,滿腦子仍是擔心她的傷勢。
她不給他踫,是因為她的傷口在右後背靠身側之處,一個很尷尬的位置,無論趴著、坐著、躺著,衣服從前面掀、從後頭拉,皆很難擋住泵娘的胸前部位。
那夜趁她昏迷,他迅速剝了她的衣服,一見是很深的出血裂口,忙灑了傷藥,撕了布條捆緊傷口,也不去西丘衙門了,連夜快馬趕回南坪,喊醒諸葛棋為她療傷。
諸葛說,小田應是重重地摔下,這才讓地上的酒壇裂片給深深地劃出了這道好幾寸的傷口。
好痛!他光看傷口就覺得痛,那個可惡的藍大王是怎麼摔她的啊。
回到班房,又讓阿溜瞪了好幾眼,忽然看到一個年輕人坐在庭前階梯抖腿,一個中年人指著他罵;問了弟兄,方知那是一個順手牽羊的混混。
「抖什麼抖!嫌腳長嗎!」他走過去,開口就吼道︰「年紀輕輕不學好,比你窮的人都努力干活了,你好手好腳的卻只會干偷雞模狗的勾當,你還有沒有羞恥心啊?!你對得起辛辛苦苦養你二十幾年的爹娘嗎!你這廢物活在世上簡直是浪費糧草!不如自己挖個坑跌進去撞死算了!」
其他捕快瞠目結舌。頭兒是吃到嗆蟹或是被大人罵了?過去就算抓到最凶狠的強盜,他也只是擺出一張冷臉,頂多喝罵個兩聲叫他們不要亂動,哪來這麼多金玉良言。
衙門里頭除了寇大人,就只有閻勇知道荊家妹子去當探子受了重傷,自是理解頭兒心情惡劣,忙過來勸他。
「頭兒,正午了,去吃個飯,最近睡得少喔,休息一下,這家伙的爹馬上趕來,大概會跟店家談賠償,我來處理就好,也不勞大人出面。」
荊大鵬頭重腳輕。他火氣是大了,灌了幾杯冷茶後,走出衙門。
他沒去吃飯,而是趕到茶壺巷;一彎進巷口,便覺悶熱無風。茶壺巷之所以得名,就是形如茶壺,即使運河一天到晚吹著帶有水氣的清風,也吹不進巷子。
冬天尚能過活,夏季天熱,簡直是住在烘爐里。
縫合傷口後,她醒了過來,堅持回破廟養傷,他也只能帶她回來。
四姊弟妹沒有床鋪,向來在地面鋪席子睡覺;這回受傷了,阿溜找了一塊布拉起來當做是簾子,將靠里邊的牆壁隔成她的一個小房間。
才一進門,就見寇芙蓉掀開布簾,一臉汗珠,也不顧千金小姐的端莊形象,卷起袖子露出玉臂,見到他來,便道︰「荊大哥,你先別進來,小田很熱,我要幫她換衣裳。毛球,去找一件姊姊的衣服來。」
「在找了。」毛球打開一個包袱。「啊,不是這個。」她來不及扎起,又去打開另一個包袱,拖出一件衣服。「這件可以了。」
七郎因是男孩,也被趕出簾子外。他沒閑著,乖巧地捧了水去倒掉,再去打一盆清水。
荊大鵬不知自己能做什麼,瞧見散亂的包袱,便走過去幫忙扎起。
他們沒有箱籠,所有的物事皆打成包袱。這個包袱里並不是衣物,而是有木頭珠子做的項鏈、涂了各色漆的木簪、細繩串成的鐲子……有女孩兒的飾物,也有男孩的小馬小車,全是小孩玩家家酒的玩具。
他拿起一支金漆木簪,嘴角不覺勾起,想起那回在南神廟,她就是拿了這些玩意兒往頭上胡插一通,打扮成一個傖俗不堪的千金小姐。
「這是小田買給我的。」阿溜不知何時回來,坐到他身邊,從包袱模出一個彈弓,左手舉起弓,右手拉開彈線,比劃了下。
「她的包袱好像會變戲法,我從小總是看她從里頭拿出各樣好吃好玩的;即使我們很窮,她仍想著辦法逗我們開心。毛球最愛和她扮漂亮姑娘,這些項鏈什麼的,有的是撿來的,有的是自己做的。七郎還沒來之前,老要我當新郎,陪她們玩無聊的成親游戲,嗟。」
荊大鵬又是愧疚不已。她醉酒時,仍是拚命護住包袱,她護的不是里頭山賊給的珠寶,而是她以為將要帶回去給弟妹所期待的東西。
若他能多了解她一點點,也了解孩子們,從而正視他對她的感覺,那晚他就不會像一頭發瘋的野獸,自以為受傷,朝她亂吼亂咬,其實卻是深深地傷害了她。
七郎跑到他們身邊,疑惑地看他。「八哥哥,你怎地咬自己的嘴?」
荊大鵬發現自己正在咬牙切齒,忙擺回一張僵硬的冷臉。
布簾子里,荊小田听到他們的談話,卻沒听到荊大鵬有任何回應,已經很疲累的她無力地閉上了眼楮,懶得再去想什麼了。
而寇芙蓉則是忙壞了,根本沒留心外頭在說什麼;她和丫鬟雲兒吃力地扶起她,再加上毛球,三個大小泵娘一起幫她抹身換衣。
「芙蓉,真的過意不去,我自己來就行……」她虛弱地道。
「你體力差,還是我來。」寇芙蓉又勸道︰「小田,你就來我家,那邊有床,房間大,比這兒舒坦多了,也好養傷。」
「謝謝你的好意。」荊小田知所進退。「我是個外人,非親非故,進出衙門後宅不方便,不能給寇大人造成困擾。」
「怎會呢,毛球七郎現在都跟我住一起。」
「毛球和七郎是孩子,可以當做是去那邊玩。我是病人,得勞煩府上照顧,而且人家一問,知道是荊捕頭的妹子,總是說不過去。」
「可你在這里沒人照顧……」
「還有阿溜看著呢。」
棒了一道簾子,荊大鵬听得明確,忽地頓悟了。
荊小田是他的妹子,即便他再忙,可哥哥不照顧妹妹,這說不過去吧?
他本是心懷愧疚,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遂帶她回來這間熱死人的鬼屋,看來病人意識不清,他有時候也該貫徹男人正確且霸氣的意志才行。
「姊姊,我還要陪你。」毛球喊著。
「乖,跟著寇姐姐回去,寇姐姐都給你們安排好功課了,下午要畫畫,等姊姊好了,要看毛球繡花喔。」
「姊姊,我也想跟毛球一起繡花。」七郎鑽進簾子里。
「你們兩個總是粘在一塊兒,有伴真好。」寇芙蓉笑道︰「七郎,你一起學吧。誰說男孩不能學繡花,也是一項活兒本領啊。」
「芙蓉,謝謝你。」荊小田由衷地感謝道。「這些日子我身子不行,還是要麻煩你照顧他們。」
「沒關系的,你安心休養。我沒有弟弟妹妹,我很開心有毛球和七郎來陪我。他們乖巧可愛,我娘也很喜歡他們呢。」
荊小田偶爾會想,芙蓉是否因她是荊大鵬的「妹子」,所以對她特別好。
不,芙蓉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她涉世未深,待誰都親切和善,合該是個好心有好報的千金小姐,她要祝福她,將來嫁給她所喜歡的人,過上幸福的日子……
那人啊,就在簾子的那邊。她一思及此,心就好像被什麼刺著。
算了吧,不去想,也就沒有感覺了。
寇芙蓉照料好小田後,見她疲倦需要休息,便出了簾子。
「荊大哥,阿溜,我先帶毛球和七郎回去。小田已經吃過了,胃口不好,還剩一大碗粥,她想吃的話,得趕在半個時辰內吃掉,不然就餿了。」
「多謝小姐。」
送小姐一行人離去後,荊大鵬走回屋內,站在簾子前,直接宣布道︰「我要接小田到我屋子去。」
「沒必要。」阿溜一口否決。
「這個鬼地方,熱到連鬼都不想來,你晚上不會熱到醒嗎?你這冷底子的都睡不好了,小田她是病人還能養什麼病!」
「我們在這鬼地方住了也快一年,還不是住得好好的。」
「等進了最熱的七月,我包你一天流掉好幾斤的汗水。」
阿溜只是為反對而反對,他自然明白此處不利養傷,于是道︰「我也要去。」
「你當然要去。我也會接毛球和七郎回來,不能再打擾寇夫人和寇小姐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大家應該要住在一起。」
「誰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你家小田說,她是我三百年前同一家的妹子,而你們又是她的弟弟妹妹,那你們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是誰的弟弟妹妹!」
「毛球和七郎認你當八哥哥,我可不認。」
「好,那你不要來。」
「你!」阿溜氣極,什麼時候頭兒如此伶牙利嘴了。「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你又不是真的親哥哥,沒資格照顧小田。」
「怎沒資格?」荊大鵬指向簾子,冷冷地道︰「我抱過她,親過她,看過她的身子。她是我的了,我會對她負責。」
阿溜愈听愈驚,由驚轉怒,再由怒發狂,眼里頓時冒出火來,上前揪住荊大鵬的衣襟。
「你、你!你親過我家小田?!」
「是的。」
「小田也親過我,抱過我。」阿溜不甘示弱,朝他嚷道︰「每個冬天她都抱著我睡覺,小田才是我的!我長大了要娶小田!」
「你滾到一邊去。」荊大鵬推開比他矮一大截的阿溜。「你胡子長幾根了?胡子有我多嗎?身材有我高、力氣有我大嗎?你都還沒長成一個男子漢的體魄,想要娶親,再練個五、六年吧,別說大話耽誤小田的青春。」
「你這麼大個人,老是跟我小孩訐較!」阿溜氣道。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荊大鵬冷笑。「你要暗算我,拿金釵戳我,不讓我親近你家小田,我都不跟你計較,因為你本來就是無理取鬧不懂事的小孩,看來我這個哥哥得好好教導你了。」
頭兒今天變得好會講話,阿溜不得不認輸,但他還是要爭個道理。
「你不能因為害她受傷,就愧疚到想要以身相許什麼的。」
「是,我是愧疚。我一直沒有好好去了解小田,害得她這里受傷。」他模向心口,語氣變得低沉︰「所以我希望能親自照顧她。」
是傷到心了,阿溜也看得出來。小田自回來後,固然是傷痛難受,但言談之間,笑容變得落寞,神色也恍恍惚惚的,好似有人拿走她的魂兒了。
那人,就是眼前的頭兒?
這趟兔耳山之行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但那就是所謂「大人的事」吧。
雖是惱他親了小田,然解鈴仍需系鈴人,小田的心病還得頭兒醫。
「你能治好她這里的傷?」他也指了自己的心口,嚴肅地問道。
「願竭盡所能。」
「你能做到多少?這可不是早晚端盆水給她洗臉,幫她喂藥送飯這種簡單的事,你可知道小田為了照顧發寒的我,費了多少心力!」
「多謝提點。」荊大鵬板著臉孔,亦是嚴肅地道︰「她如何費心照顧你,我也會用同樣的心力照顧她;她如何疼愛你,我也一樣會這般疼愛她。」
「你能愛她一輩子,永永遠遠照顧她嗎?」阿溜激動地問道。
「我能!」荊大鵬豁然開朗,一直在尋求的答案自動躍出。
「荊大鵬,我要你發誓!」
「沒問題,我荊大鵬指天為誓——」
這兩個!他們是存心吵給她听的。簾子後的荊小田得用力抿住唇瓣,忍住笑意,不然就要哈哈大笑到讓傷口裂開了。
他們都當她聾了、昏了、死了呀,隔著簾子就要安排她的去處,還說著可笑的台詞,演上一出感天動地、賺人熱淚的淒美情感大戲;可最主要的正角兒不在場,這兩只也能演得如此轟轟烈烈?
「阿溜!阿溜!」她不想听那人發誓,立刻喊道。
「小田?」阿溜揭了簾子,帶起一股微風。
「別跟他說了,我哪里也不去。」
荊大鵬來了一段時間了,直到這時才見到她,只見她依然臉色蒼白,神情困倦,臉頰瘦了些,眼眶黑了些,一副慘兮兮的病容模樣。
他心頭一絞,欲說些話,才對上了彼此的目光,她就轉開視線。
「荊捕爺,請您回去,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她說完就側身左躺,面向牆壁。他清楚地看到,寇芙蓉才幫她換好衣服,一會兒背上又濕了一片。
他心疼不已。這麼熱的地方,傷口都被汗水浸壞了;可她還在氣他,見面就背對著他,任他再說什麼話都不會听了。
唉,自作孽,卻是讓她受苦,他該怎麼辦啊。
「你出去。」阿溜拿手指戳他的背。
「你出來。」他大手一伸,提了阿溜的領子,抓他走出廟門,明顯地不想讓里頭的人听到他們說話。
「做什麼啦,抓小雞喔。」阿溜撥開他的手。
「荊阿溜,我還是你的頭兒嗎?」
「我不姓荊。」
「姓不姓荊不是你能決定的,你家小田跟著我姓,你當弟弟的不跟姊姊姓,你就是不听姊姊的話。」
「講什麼奇怪的道理!」今天頭兒真的很古怪,話特別多。
「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是,你是頭兒,那是在衙門……」
「是就是了,哪有分衙門里外。頭兒的話要听吧?」
「要。」
「好,這才象話。」荊大鵬往他肩頭一拍,竟跟他勾肩搭臂起來。
「你、你……」阿溜受到驚嚇。
「我什麼?從現在起,咱兄弟倆要一起照顧我家小田了。」
悶熱的夏夜里,荊小田輾轉難眠。傷口在右後背,她通常往左邊側躺,可躺久了又堵得胃悶,筋骨也酸痛;躺平了又壓到傷口會痛,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卻又渾身冒汗被熱醒。
她伸了左手模了模,模不到枕邊的扇子;她右手雖然沒受傷,但稍一伸展就會牽痛傷口,她只好開口喚了在破廟里陪她的阿溜。
「阿溜?阿溜?」
沒有回應,應是睡熟了,正想吃力爬起身時,忽地整個身子往上騰空了起來,然後往左邊撞上那道猶有西曬余熱的牆壁。
「嗚,有鬼啊……」她驚叫道。
「別怕,是我。」荊大鵬的聲音傳來。
「別、別踫我……」
「小田,沒事的,我在你旁邊。」這下子換阿溜說話了。「我們送你去一個地方休養。」
「我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虛弱地反對。
靶覺到荊大鵬很小心地抱起了她,完全沒踫到她的傷口,可她都很熱了,還得貼住那道熱牆……不對,那不是牆壁,是他燙熱的胸膛。
她心跳陡地變快。猶記初見面的那天,她曾趴在他背上讓他背回荊家村,彼此也是身體相貼接觸,但並沒有這種奇異的感覺。
那時她存心鬧他,拿他當馬騎,心底卻是害怕的,怕他不由分說便要抓她入獄,怕她再也回不了破廟見阿溜他們。
曾幾何時,她竟能與他親密共吻,可他到底當她是……
他的腳步同時震動著她的心跳,她很熱,很暈,很想叫他停下來,她不想再跟他走下去了;可她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落到了一個平穩涼快的所在。
「不準你給她月兌衣服。」阿溜在講話。
「她在流汗,傷口一定得清理!」荊大鵬永遠這麼凶。
「要讓她醒來知道,她會賞你一個大巴掌。」
「她早就知道了。而且給我一巴掌能讓她開心,我求之不得。」
「好,你說過的,你要負責。」
「我有說我反悔不負責嗎?你如果可以馬上幫我準備紅燭喜幛,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跟你討論我能不能月兌她衣服這個蠢問題。」
「哼。」
「別嚕嗦,去端水,櫃子里的巾子多拿幾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