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楊柳拂過秦淮河岸,綠油油地像一張飄逸的簾子。
兩匹快馬急馳而過,卷動了簾子,搖蕩地好似狂風掃過。
「三兒哥,你晚點出城呀!」丁初一落後兩匹馬的距離,著急地往前頭大叫道︰「萬歲爺召你進殿商議北伐大計,不去不行啊!」
「不管這些了!」田三兒眉頭緊鎖,心急如焚,狂躁的聲音讓風給帶到後頭,「我已經向皇上告假,有徐大哥和常大哥他們就夠了。」
「別急啊!那也不一定是小芋姐姐,明天再去看……」
丁初一喊啞了嗓子,只好先吞了一口口水。
唉!急死人了,真不明白三兒哥到底在想什麼?小芋姐姐是很重要,可是皇帝的聖旨更重要,瞧剛才三兒哥把宣旨的太監給晾在一邊,丟下一句「跟皇上說我沒空」,教人家都傻眼了。
事情實在太湊巧了,城外義莊傳來消息,說有一具疑似小芋姐姐的女尸;而就在這時,宮中太監也來找人。
若換作是他,他要去見皇上?還是去找翠環呢?
田三兒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皇帝不缺他一個將士,可小芋少不了他,一想到她竟然孤伶伶地躺在義莊里,他就心痛如絞,幾乎也要跟著暈死過去。
不!他在心底狂吼,那一定不是小芋,他要親眼見到那不是小芋!
快馬加鞭,很快來到城外一間破敗的廟宇,這里就是善心人士拿來暫時安放無主孤魂的義莊。
這種陰森森的地方人跡罕至,只有一個老頭子坐在廟門前打盹。
「我是田三兒,听說……」他跳下馬,聲音梗住了。
「啊!你是田將軍?」老頭子猛一睜眼,慌地從椅子爬了起來,挖掉眼屎,眨巴眨巴地盯著田三兒,這才道︰「那天我進城,听說田將軍在找人,正好這兒有一具死了兩年的女尸,符合……」
「死了兩年?」田三兒如遭雷殛,整個人都呆了。
「唉,兩年前兵荒馬亂,天天都有逃難的人死去,這女人二十來歲,說是從北方的山里村來的,得了急病死了,她的相公暫將她放在義莊,說什麼過兩天就雇車送回家鄉,誰知等了兩年,一個鬼影也不見。」
丁初一這時才趕到,一听之下,也跟田三兒一樣震呆了。
「她的相公?」田三兒慢慢地握緊拳頭。
「三兒哥,逃難的人這麼多,也不見得是小芋姐姐。」
「是了!」田三兒如夢初醒,顫聲道︰「老伯,我要看她一眼。」
「看是可以看,可那樣子恐怕很難看,也怕辨認不出來……」
「你帶我進去就是了。」
穿過大門,原本微感懊熱的初夏忽然變涼了,冷風不斷地從廟宇正殿吹了出來,發出呼呼聲響,彷佛是來自陰間的悲鳴。
田三兒心髒一縮,他不怕鬼,卻極端害怕那真的是小芋!
進到屋內,只見一字排開十余具棺木,有的還是新寄放的,有的則是布滿灰塵蜘蛛網,也不知道在這里擺多久了。
老頭子走到最旁邊的一具棺木,推開棺蓋,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頓時讓丁初一起了雞皮疙瘩。
「姑娘,打擾妳了。」老頭子先向里頭問候一聲,再抬起頭道︰「田將軍,你可以看了。」
田三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沉住氣,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里看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尸身胸前一片閃亮的光芒卻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將軍,我幫你掌燈。」老頭子點了燭火過來。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閃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兒的魂魄瞬間被抽離,只留下一個空虛的軀殼。
好冷!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獄,不但將他的生命凍死,還讓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鮮血淋灕。
「三兒哥!」丁初一已經猜到了,忙扶住斑大的三兒哥,忍著眼淚道︰「你再看仔細啊,這尸體……她的臉都枯掉了,這不是……」
「是小芋……」田三兒淚水迸出,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男兒淚流個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條項鏈……是我親手做的……」
尸體胸前掛著一條紅棉線,系住一塊世間絕無僅有的田字鐵片,那是他送給小芋的定情禮物,也是屬于他們倆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會再有別人打得出這塊鐵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還是戴著我送她的項鏈……」田三兒泣不成聲,心里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語無法形容,只能不斷地拿拳頭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蒼天啊!為何要有戰亂?又為何忍心讓相愛的人分離?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卻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紅顏薄命,病死異鄉,久久無法落葉歸根……
天可憐見,孤單睡了兩年的小芋終于讓他找著了!
痴痴望向棺里,他的淚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緊擰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干尸一具,這里這麼冷,她睡在這兒,甚至沒蓋一條薄被,這教怕冷總愛躲到他懷里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來了,妳不冷了……」他難捺悲痛,一心只想讓小芋取暖,淚眼模糊里,伸長手就想抱起尸體。
「田將軍,等等啊!」老頭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來不及了,干枯朽爛的尸身不堪這一拉,頭骨連不住身體,立刻往後掉去,咚地好大一聲,撞到棺木底,而身體上面呈現黃土顏色的衣服一經踫觸,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揚起了淡淡煙塵。
「啊?!」
田三兒心頭大慟,只能呆呆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尸體。
他做了什麼傻事?小芋生前已經不得安寧,死了竟還讓她斷頭?!
「嗚哇!小芋啊!」他放聲大哭,涕淚縱橫地跪坐下來,一拳又一拳地捶著棺木,捶得一口薄弊出現了一個個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妳要怪就怪我好了……嗚嗚嗚……」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紅了眼。
老頭子嘆了一聲,安置好尸體,重新掩上棺木。
冷風依然在義莊四處奔竄,發出呼呼哈哈的詭異笑聲,嘲弄著這世上所有的痴情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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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飄飄,燭影幢幢,夜風慘慘。
將軍府的大廳改成了靈堂,香燭終夜燃燒,冒出一縷縷的輕煙。
田三兒一身白衣,形單影只,面容憔悴,就痴痴地坐在靈前,雙眼無神地望著小芋的畫像。
「三兒哥,吃燕窩粥。」壯壯的童稚嗓音在身邊響起。
「我吃不下。」
壯壯熟練地將托盤放到桌上,小臉蛋出現稚氣卻真實的憂心。
「可是娘說,三兒哥再不吃,會餓壞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目光稍微移動了一下。
「嗯。」
「壯壯,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壯壯只是瞧著他的臉,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兒哥,你為什麼不吃飯也不睡覺?胡子都長一圈了。」
「想她。」田三兒模模他的頭,淒涼一笑,目光又移回畫像。
「喔。」壯壯捧著臉,也盯著畫像看。
田三兒任他去看,三天三夜來,別人跟他說話,他全部置若罔聞,什麼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大丈夫何患無妻……全都是沒用的廢話!還不如深夜的一碗熱粥,這才能稍稍忘卻他心頭的一絲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傷痛,這輩子是不可能忘記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時,能多陪著她,就多陪一會兒吧。
壯壯瞧了畫像半晌,回頭看到三兒哥水水的黑眼楮,他也想哭了。
「三兒哥,你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壯壯很愛、很愛、很愛娘,離不開娘?」
「壯壯很聰明。」
「唔。」壯壯走過去模模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樣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這里,三兒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兒搖頭苦笑,眼楮酸澀極了。「人走了,還是得入土為安,我再怎麼想她,還是得讓她走……」
「什麼是入土為安?」
「唉!」望著那兩只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兒只能嘆一口氣。
壯壯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傷難過時,這女圭女圭就是會來吵他。
吵嗎?不,一點也不,壯壯不像大人會說一些無謂的話,就說他自個兒的童言童語,不是安慰他,卻總能將他從悲傷中拉回來。
小家伙應該還沒有善體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歲的小芋,稚氣未月兌,連話都還講不好,卻能在他被村中頑童嘲弄他們孤兒寡母時,默默地帶他到溪邊,拿小帕子沾水,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傷口。
猶記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飽含著擔憂的淚水,卻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給流下,教他瞧著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經綻開稚甜的笑靨,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讓他忘記剛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過往,心又緊緊絞痛,淚水也潸然落下。
「三兒哥,不要哭……」
一雙小手掌慌張地模上他的大臉,到處亂抹,搓著他的胡渣。
又來吵他了!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索性將踮著腳尖的小身子抱起來,放在膝頭,拿袖子幫小人兒抹抹豆大的淚珠。
「傻壯壯,你跟我哭什麼呀?」
「嗚嗚,三兒哥難過,壯壯也難過啊!」小臉仰頭看他,扁著小嘴,長長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將淚珠兒給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兒震楞住了,兩眼直直盯住壯壯。
小胖臉再縮小一些,扎成一束小尾巴的頭發改梳成兩條高高的小辮子,濃眉大眼換作小芋的清秀眉眼……這……這不就是六歲的小芋嗎?
他忽地全身發熱僵直,雖說小孩兒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樣圓滾滾的可愛,可壯壯根本就是男女圭女圭模樣的小芋啊!
或者,這只是他傷心過度的錯覺呢?
壯壯被三兒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兩只小眼盯住兩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對望。
「嘻!」累死他了,壯壯咧開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兒哥,你先眨眼了,你輸了。」
他心頭更驚,為什麼?為什麼壯壯也會玩他和小芋小時候常玩的游戲?這游戲並不特別,很多小孩會玩,但特別的是輸的要讓贏的……
「三兒哥,我給你捏鬼臉了。」壯壯說著便笑呵呵地舉起小手往他臉頰捏去,又搓又揉地擠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臉。
「壯壯,誰教你玩的?」顧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兒激動地搖著那個小身子,顫聲問道︰「快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玩的?」
當!他一直握緊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鐵片項鏈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磚相撞擊,發出清脆好听的聲音。
那聲音吸引了壯壯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兒哥的膝頭,大眼閃亮閃亮的,興奮地就要蹲下去撿,「哇!在這里,我……」
「壯壯!」一個粗嘎刺耳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
田三兒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獨一無二的破鑼嗓。
「壯壯,快出來!別亂拿東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門邊,頭臉又蒙了黑巾子,簡直就是一只大黑布袋。
「可是,娘……」壯壯瞧著地上的鐵片,又瞧著門外的娘。
「壯壯,別吵大爺,回去睡覺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著。
「娘,妳這個……」
「壯壯,別撿大爺的東西,快來呀!」
壯壯疑惑地歪著頭,這不是娘的東西嗎?怎麼變三兒哥的了?
「大爺,壯壯打擾你了,我這就帶他回去。」大黑布袋的聲音很急。
「婆婆。」田三兒站起身子往門外走去,可怎麼他走一步,婆婆就彈開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門外去了。
待他走到門邊時,婆婆已經退開七、八尺遠,且還在踉踉蹌蹌地後退。
「娘!」壯壯人小,腳步倒快,一溜煙鑽了出來,趕忙去扶娘親。
婆婆一手撐住牆壁,一手緊握壯壯的小手,低頭道︰「走了。」
田三兒心頭一熱,都這麼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時為他準備三餐和消夜,還撐著病弱的雙腳站在門外痴痴守候,就像個娘親看愛兒吃飯了沒。
「婆婆,多謝妳的關心。」他哀戚消沉的心頭涌過一股暖意,聲音不覺哽咽了。
「大爺吃點東西吧,這才有力氣守靈。」沙嘎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壯壯回頭道︰「三兒哥,你要吃飯喔,你不吃,娘會偷偷哭……」
話未說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壯壯跑了好幾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壯壯消失在暗夜的院子里,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烏雲飄過來擋住那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兒心情又變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淒涼的白布幔,還有長長的挽聯,在夜風中輕輕飄晃著。
挽聯寫什麼他不知道,也听不懂那拗口的詩句,但敬挽人寫的是杖期夫田三兒,師爺的意思是說,丈夫因為妻子死了,傷心痛哭到全身無力,必須拄著一根棒子才能站穩,為妻子守一年期的喪,這叫「杖期夫」。
而擺放在靈堂的牌位則是依他的要求寫下--愛妻小芋之靈位
愛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濕了。
他撿起地上的鐵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輕輕摩挲著。
瞧她將這鐵片墜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鐵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當年剛打磨出來時的模樣,只是紅棉細繩已褪盡了顏色。
凝視鐵片,他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濺濕了鐵片,在淚水的浸潤之下,那鐵片的光芒顯得蒙朧黯淡了。
當年,他只是個窮小子,只能拿打鐵店不要的劣鐵做成這塊墜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銹……他猛然心頭抽痛,忙將鐵片拿到袖子邊擦拭,務必要擦得干干淨淨,這才能放回棺木永遠陪伴小芋……
等等,生銹?
不要說普通鐵器,就算是好鐵打造的刀劍槍矛,都還得時時上油保養,這才能保持鋒利不至于銹蝕;而這塊鐵片放在棺木兩年,尸體都已經干枯見骨、面目難辨,衣裳也朽爛殆盡,棺木又擺放在陰冷潮濕的義莊一角,鐵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顯靈了嗎?讓這塊鐵片指引他找到她嗎?
他不由得淚如泉涌,將鐵片握緊,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還是不對,他又打開掌心,瞧著那條陳舊、洗得十分干淨、也沒有朽壞的紅棉細繩,再定楮一瞧,上頭還有幾處細細的縫線,扎起毛了邊的松月兌細線。
不對!衣裳都爛成灰塵了,這條棉繩卻只是變舊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畫像,再將目光轉向棺木,他收止了淚水,一雙眼眸變得幽深,心底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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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田將軍,你饒了我啊!」
「要本將軍饒你可以。」田三兒面帶怒容,眉頭緊皺,不客氣地抓住老頭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說實話!你給我看的尸體,是男人,是不是?」
「是……是……」
「我已經請來大夫看過,我再替你說了,那尸體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經四十幾歲,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頭子面對發怒的大將軍,嚇得全身發抖,若不是田三兒抓著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了。
「為什麼騙我?」
「嗚……我……」老頭子牙齒打顫,立時尿濕了褲子。
丁初一趕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過三兒哥生氣,卻從來沒見過氣到快殺人的模樣,他再不阻止的話,這義莊大概就要再多擺上一具棺木了。
「三兒哥,你先放了他,讓他好好說,你這樣逼他不成的。」
「他騙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點……」田三兒仍是激動莫名。
差點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慶幸,幸虧他了解三兒哥,加上婆婆也擔心,所以他拼著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兒哥。
原來,今天趙大哥神神秘秘地進來又離開,就是查驗尸體呀!隨後三兒哥便發狂地跳上馬匹,一路沖出了城門,嚇得他也緊跟在後,就怕三兒哥想不開,跑去投河、撞牆,或是找棵大樹掛了上去。
還好,三兒哥不是自殺,而是跑來殺人。
「三兒哥,田將軍找未婚妻的事情,應天府老少皆知,要說有人想騙你,那可是從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問一兩句話就會露出馬腳,接著就會被我趕跑。問題是……」丁初一指向驚慌坐倒在地面的老頭子,「他怎麼會有那塊你親手做的、沒人知道的鐵片呢?」
「為什麼?」田三兒轉而厲聲質問老頭子。
「我……我……嗚,有人給我的……」
「誰?誰給你的?」
「不……不能說……」
「是一個年輕姑娘嗎?」丁初一插嘴問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誰啊?」田三兒按捺不住,又去扯老頭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說啊!她要我發誓不能說的,不然我會被雷打死,嗚!」
「這樣可以說了吧?」丁初一攤開手掌,上面是一錠亮澄澄的元寶。
「呵?」老頭子掛著涕淚,眼楮卻放亮了。
「她給你多少錢?」丁初一笑問道。
「五兩……嗚,我的命就只值五兩啊……」老頭子嗚咽不已,雖然他可能會因為不守承諾而被雷打死,但那錠元寶至少有二十兩吧;再說被雷打死之前,他可能早被田將軍扯散一把老骨頭,五馬分尸而死了。
田三兒冷著臉問道︰「她給你錢,又給你這塊鐵片項鏈,教你編一套話來誑我嗎?」
「是……」嗚,錢真難賺啊!
「她是怎樣的人?長什麼模樣?」丁初一問道。
「她?我不知道她是誰,我看不到她的臉。」
「咦?」丁初一和田三兒不禁對望一眼,這人好熟悉啊。
丁初一放膽問道︰「她是不是遮頭遮臉,穿了一身寬大的黑衣裳,活像一只大烏鴉,走起路來跛著腳,講話聲音很粗,像這樣?」他說著便踩著靴子猛刮地面,發出沙石摩擦的聲音。
「是是是。」老頭子點頭如搗蒜。
婆婆?!田三兒心頭大震,他不明白,婆婆為何要騙他?若一切都是她設的局,以她關心、照顧他的程度,難道她就忍心看他傷心欲絕,茶不思、飯不想地一輩子思念小芋下去嗎?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解、他難明,但即使他心頭有千千萬萬個為什麼,也在瞬間化作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婆婆會有小芋的項鏈?
「田三兒,太好了!」朱瑤仙竟從門外跳了進來,驚喜地笑道︰「你的小芋還沒死,你可以去找她了。」
「妳怎麼來了?」田三兒直視著她。
「咦?我為什麼不能來?」朱瑤仙望著四處殘破的義莊,看到千瘡百孔的破棺木,搖頭道︰「這年頭的善心人士愈來愈少了,好吧,我就樂捐一些銀子吧。喂,老頭子,這里是你負責的嗎?」
「是……」
「喏,拿去。」朱瑤仙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碎銀,連同丁初一手上的元寶,一並遞給老頭子。「把該埋的埋了,不要再隨便找具尸體騙人了。」
「嗚嗚,我看守義莊二十年,老實又本分,半夜鬼敲門也不怕,可是那個老婆婆一直求我,嗚,我只好……」
「好啦,別嚕嗦了,可別拿錢去買酒,我會派人過來看你有沒有偷懶。」朱瑤仙交待完畢,轉頭問道︰「田三兒,到底婆婆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田三兒心煩,大步走出義莊。
破敗的義莊外,田野綠意盎然,天上藍天白雲,門里門外,兩個世界,亦是兩樣心情。
南風帶來燻暖的花香,清淡的、柔和的,瞬間喚起山里村小溪畔的回憶,那里有清清流水、亭亭荷花,還有人比花嬌的小芋。
被欺騙的憤怒頓時消失,他閉上眼,讓混亂的思緒平靜下來。
後面跟出來的丁初一和朱瑤仙見他出神發呆,只好聊了起來。
「唉,田三兒真是好看!」朱瑤仙怔忡地瞧著心上人的側面,「丁初一你說,咱們大軍里怎麼就是沒像他這樣痴情的人物啊?」
「唔?」人家他對翠環也很痴情耶。
「那幾天瞧著他傷心的模樣,我都跟著心碎了;現在知道他的小芋沒死,我真替他高興……奇怪,我怎麼不難過自己嫁不了他了?」
「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咦,郡主,妳怎麼找到這里來了?」
「田三兒連續五天沒上早朝,唉,我知道他很傷心,可還是得振作起來才行,听說叔叔今天派了個差事給他,我趕在宣旨太監前面過來,想叫他準備一下,誰知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你們火燒似的出門了。」
「又有聖旨來了?三兒哥,我們要趕快回去呀!」
「婆婆知道小芋的下落。」田三兒只是仰看藍天。
「是啊,為什麼她會有那條項鏈?」朱瑤仙知道田三兒總是將那條項鏈握在手里,伸長脖子想看卻看不到。
「我這就去問她!」田三兒濃眉緊鎖,大步跨出,聲音听不出是生氣還是焦急,卻是格外低沉而壓抑。
「等一下!」朱瑤仙喚住他,緊張地道︰「你不會又吼婆婆吧?」
「不會。」田三兒冷眸一凝,這輩子一向沖動的他,從來沒像此刻如此地深思熟慮。「我會好好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小芋過不了苦日子跑出去嫁人,甚至生病死掉了,全都是她空口說出來的!」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還是變得高昂而激動。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小芋教她這樣說的?」
「是啊。」丁初一幫腔道︰「或許因為小芋姐姐嫁人了,她不願意見你,又想叫你死心,這才請婆婆編了這套謊。」
朱瑤仙的眼楮亮了起來,「啊!我明白了,田三兒,你的小芋一定是知道你一直在找他,這才拿出項鏈,想出這個讓你徹底死心的辦法……所以,你的小芋可能也在應天府!」
「對了!」丁初一恍然大悟,大叫一聲,「這一、兩個月來,婆婆開始出門買菜,說是要上市集還是到鄉下幫三兒哥找更好的食材,我叫小兵駕馬車陪她,有時翠環也跟去,這麼說來,她就是去見小芋姐姐,然後又去義莊安排這個看起來不是很高明的局嘍?」
田三兒心情激蕩,他們說的,他都想到了,但是再猜下去也猜不出來,只能當面問個清楚。
「可萬一婆婆不說呢?」朱瑤仙倒想到了一個問題。
丁初一也輕嘆道︰「三兒哥,婆婆平時這麼疼你,都寧可讓你傷心得不成人樣,又怎會你嚇她兩句,她就說出小芋姐姐的下落?」
「沒錯,婆婆都瞞這麼久了,驚動她的話,說不定還會嚇跑你的小芋。」朱瑤仙靈活的眼珠子一轉,開始策畫她的作戰方式,「不如先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守株待兔,等婆婆有所動作,咱們就慢慢收網,最後就可以收到你的小芋了。田三兒,這個方法不錯吧?」
田三兒握緊拳頭,望向遙遠的天邊,那兒清朗得像是山里村的天空,風中有荷香飄來,還有小芋身上的淡淡清香……
他將目光收回,小芋不在天邊,她就在他住的應天府。
「天啊!」他仰天長嘯,熱淚滾滾而下。
既是有情,何苦欺瞞?又何忍老死再不相見?
白雲悠悠,即便他是多麼希望立刻找到日夜思念的小芋,他還是得硬生生抑下澎湃熱血,用力抹去男兒淚。
「回去後,誰也不準提這件事,初一你也不能跟翠環提,喪禮照常舉行,我會親自注意婆婆的行動。」
「田三兒,恐怕沒辦法喔。」朱瑤仙舉起一根指頭,無奈地搖了搖。「我叔叔皇恩浩蕩,他怕你悲傷過度,忘記效力朝廷,所以打從明天起,要你進宮教皇子們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