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
「安倫姊!」尖叫聲從走廊上傳進辦公室,一個俏麗身影隨後便到,火車頭一樣沖進了辦公室。「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裴安倫從堆滿面前的公文里抬頭,笑意迅速染上了她的眉眼。有些蒼白的嬌顏,終于多了幾分血色。
頭發剪得短短,緊身上衣配上牛仔褲、球鞋,散發無敵青春氣息的裴若瑤,毫不客氣地奔到堂姊懷里,雙手緊緊抱住裴安倫,好像無尾熊一樣纏住她。
「噢!」剛站起來,就被撞得倒退一步,裴安倫皺眉笑著,任由堂妹在自己身上磨蹭。「什麼時候到的?我以為是今天早上。妳睡過覺了嗎?」
「是今天早上啊,凌晨到的,我回家洗個澡就跟我爸一起來公司了。」裴若瑤磨蹭了半天,終于滿意了,她抬起臉,甜甜地說︰「不能睡嘛,不然時差就調不回來了。」
「原來是為了時差,不是為了想早點看到我,才馬上來公司的?」裴安倫佯裝生氣,「真是令我失望,不給妳禮物了。」
「禮物?什麼禮物?」裴若瑤一雙烏溜溜的眼楮登時一亮,開始撒賴,「我要禮物,給我啦,給我禮物嘛!」
「好啦、好啦,妳別搖,我頭都暈了。」裴安倫推著堂妹的肩頭,示意她看桌上的一個盒子,「在那兒,妳自己去看。」
裴若瑤沒有馬上沖過去看禮物,她只是偏了偏頭,很有興趣似地打量著堂姊。
「怎麼了?去拆禮物呀。」
「安倫姊,妳是不是懷孕了?」裴若瑤大膽直說。
這話把裴安倫嚇得水眸大睜,好像听到什麼外星話一樣。「妳……妳不要胡說!哪有這種事!」
「可是妳臉色不好,看起來也瘦了,剛剛又說頭暈。」精靈古怪的裴若瑤永遠不按排理出牌,她一臉曖昧的看著堂姊,「以肇哥……很努力哦?」
「裴、若、瑤!」裴安倫板起一張俏臉。
裴若瑤吐吐舌頭,做個投降的樣子,「好,我不說了。我去拆禮物。」
裴安倫放她去,坐回辦公椅上,端起馬克杯,讓熱咖啡安撫一下剛剛被堂妹嚇得差點破膽的心神。
懷孕?當然沒有!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她的委靡只是因為生理期--就說沒有懷孕嘛--以及近來低落的心情……
「啊!i-Pod!好漂亮!」裴若瑤快手快腳地把包裝紙拆開,隨即尖叫一聲,「我很想要耶,謝謝!謝謝!」
望著堂妹開心的模樣,裴安倫也跟著揚起笑意。
「那我以後可以在妳辦公室播MP3了。」裴若瑤自顧自地決定,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小小的白色扁盒,「我要來放周杰倫全集!」
「又是這個周杰倫?」裴安倫謹慎地問。
「對啊,還是他,我最專情了。」裴若瑤笑咪咪的,「就像我現在要下去找凌彥東一樣,我可沒有變心喔。」
「不用下去,他等一下就會過來……」
這話沖口而出,兩人都有點嚇一跳。
裴安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說出來--她不是一直抗拒承認,凌彥東幾乎是每天這個時候,會上來她辦公室晃晃--而裴若瑤則是睜大眼楮,很驚訝。
「他常常來找妳嗎?」裴若瑤追問,年輕稚女敕的臉上笑意漸失。「以肇哥知不知道?他怎麼可能放任別的男人在妳身邊出現?」
裴安倫勉強地笑笑,掩飾心頭突如其來的疼痛。「哪有這種事。」
裴若瑤狐疑地打量著她,「怎麼沒有?不管,我去問以肇哥!」
「他不在……」
話還來不及說完,裴若瑤已經一陣風似的飆出去。
然後,沒幾秒的工夫,她皺著眉,滿臉不解地走回來。
「以肇哥呢?」她又回頭看看門口,「他辦公室沒人,連邱秘書都不見了,桌上也空空的,這是怎麼回事?」
裴安倫故作灑月兌的開口,「在馬來西亞,前兩天去的。」
「去出差?還是開會?什麼時候回來?」
「短期內不會回來,他過去主持那邊的案子。」一個充滿不同意的男聲在門口響起。
「嘿!凌彥東,好久不見,你還是一樣帥。」裴若瑤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小女孩一樣搖來搖去。「不過臉色有點臭。干嘛?你看到我不高興?」
「哪有?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凌彥東敷衍似的問著。他的眼光只在面前女孩臉上停留了幾秒,馬上又移向辦公桌後的人兒。
「有嘛,看起來很不爽。你在不爽什麼?」裴若瑤纏著他問︰「以肇哥不在,你應該輕松很多啊!他不是老是凶巴巴的,又挑剔你們的圖嗎?」
「他……」凌彥東一股怨氣平日無處可發,今天忍也忍不住了,「他在公事上也許很嚴格,大家都很尊敬他,可是這不表示他不是個爛人!」
「你說以肇哥是爛人?!」裴若瑤大叫起來,「你怎麼可以罵以肇哥!」
「為什麼不能罵?他根本……」
「夠了,你們兩個。」裴安倫的制止很溫柔,卻很堅持。她堅定地說︰「我要工作了,彥東,你手上的文件是要給我看的嗎?」
凌彥東悻悻然點頭,把卷宗交給她。
「你們很久沒見面了,去聊聊吧。」她婉轉地下了逐客令,「我等一下十一點還有一個會要開,得先準備準備。瑤瑤,中午我等妳吃飯?」
「我要跟這個臉很臭的人吃!」裴若瑤拍拍凌彥東的手臂,她表情非常認真,一點都沒有撒嬌開玩笑的意思。
「喂!我在上班,哪有時間跟妳吃飯。」凌彥東立刻拒絕。
「我不管!」
「兩位。」裴安倫再次出聲,帶著點不贊同。
「好嘛,好嘛,我們出去就是了。」裴若瑤拖著很不甘願的凌彥東往外走,「走啦,你沒看到安倫姊已經要生氣了?」
送走兩個不停斗著嘴的年輕人,裴安倫只覺累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短短一個禮拜,她已經老了好多好多歲。
季以肇去馬來西亞了。
人事調動令下來得很突兀,就像平空打了一聲響雷一樣,震得她連響應都不知道怎麼響應。
但季以肇卻是毫無驚異的表情,水波不興地接受了。
他開始忙著準備赴任,成天和高層開會,又要忙著把手邊工作整理好、交接給副手,同時還要準備去馬來西亞的事宜。他的秘書、助理都忙得面無人色,每天幾乎連吃飯都沒時間。
而裴安倫,自然沒有機會和他多說什麼。
就連晚上,她在他對門辦公室里加班,不管多晚,邱秘書和總監特助都還在,她根本找不到空檔過去,好好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激情火熱的夜晚又代表什麼,是不是像死刑犯的最後一餐,或是離別前最後的纏綿?
日子一天天流過,在季以肇要出發的前一天,她的叔叔,也就是公司的總經理,中午來到她的辦公室。
「妳知道季總監已經走了吧?」她叔叔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要告訴妳,他這一走,事情都落到其它三位副總監身上,妳可以的話,多幫幫他們幾個。」
「等一下,二叔,你說他已經走了?」
「嗯,早上十點的飛機。」
裴安倫站在辦公桌邊,覺得有一大桶冰水從頭淋下來,雙膝一軟,她用力握住桌子邊緣,免得自己摔倒。
「不是……明天嗎?」
「是今天。」裴總看著佷女那張震驚到褪成雪白的臉蛋,遲疑了一下,才心有不忍地說︰「安倫,他要升副總經理,這個經驗是非常寶貴、也非常有力的,他很清楚這一趟調職的必要性,我以為你們有共識。」
裴安倫淒婉地淺淺一笑,視線游移到落地窗外的藍天白雲。
已經……走了嗎?
「……倫倫,妳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怎麼在發呆?」
被面前的貴婦人抱怨,裴安倫這才收回神游中的思緒,討好似的笑笑,「有啊,媽,我有在听。」
「那我剛剛說了什麼?」裴母不滿地反問。
「妳剛剛說……叫我要常回家吃飯。」她隨便找個印象中出現過的話題敷衍一下。
「那是十分鐘以前說的。」裴母把骨瓷茶杯放下,優雅地瞪了女兒一眼。
裴安倫常常覺得,自己的母親真是完美到無懈可擊,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她保養得當又不過分,品味高雅卻不奢靡,言行舉止大方高貴,完全就是社會認定的「貴婦」最好典範。
身為她的獨生女,裴安倫能感受到的就不只是表面。
她的父親深沉寡言,母親優雅端莊,她從小卻覺得孤單。
有時她覺得他們一家人所維持的,是很文明卻很疏離的關系,她從來沒有體驗過被深深溺愛的親密互動。
所以她毫無條件地寵愛若瑤,遇見季以肇之後,更是把整個人、整顆心毫無猶豫地交了出去,因為她強烈地需要去愛人,也需要被愛。
「妳最近到底怎麼回事?老是在神游太虛。」看女兒又陷入恍惚狀態,裴母忍不住問︰「倫倫,妳不是身體不舒服吧?」
想到裴若瑤之前的質問,裴安倫耳根子辣辣的。「沒有啦。媽,妳今天怎麼想到找我喝茶?」
「媽媽找女兒喝茶,難道需要理由嗎?」裴母打量一下女兒,不太滿意地問︰「妳到底有沒有听我剛剛說的話?妳年紀也到了,該考慮對象的事了。」
裴安倫陪笑,不置可否。
「大家都說妳爸跟我不夠緊張,沒幫妳認真物色人選,我想想也是。」裴母把手放回膝上,脊背挺直,坐姿優雅。「不過人家隨便推過來的呢,我們也不見得看得上,不如問問妳,妳想要怎樣的對象?」
老實說,裴安倫寧願母親像其它人的媽媽,就直接逼她去相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非常客氣卻顯得疏離地詢問,好像在討論公事似的。
何況,她該怎麼回答呢?
她想要高大英俊到讓人不放心,充滿男人味,讓身邊女人都想依偎,脾氣不頂好、完全不會溝通、負心薄幸的男人。
這算什麼條件?她怎麼說得出口?
「之前听說妳跟季以肇走得很近。」裴母閑閑問起︰「現在他到馬來西亞去了,妳應該比較有空了吧?」
她的口氣那麼輕描淡寫,卻讓裴安倫全身不舒服。
她一點都不想討論季以肇,尤其不想跟長輩談。
至少,在她傷口痊愈以前。
正在敷衍、話不投機的時候,幸好,她的手機響了,她趕快接起來。
「瑤瑤?嗯,我還在西華……沒關系,我會等妳,妳直接過來吧。」
幣了電話,裴安倫很清楚地看見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是瑤瑤,我跟她約了晚上一起吃飯。」裴安倫雖然知道無望,但還是徒勞地努力了一下,「媽,妳沒事的話,要不要跟我們--」
「不用。」裴母簡單而斷然地拒絕,「妳真的有心跟我吃飯,就不要找別的閑雜人等,我不喜歡。」
裴安倫忍不住皺眉,從小,母親對瑤瑤一直有著莫名的厭惡,就連家族聚會的時候,一向注重形象的母親,也都沒有改變過態度。
她很困惑,為什麼會有人討厭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女孩?
「媽,瑤瑤怎麼算閑雜人等?」
裴母只是撇撇嘴,不肯多說,她高雅如雕像的臉上,露出這樣鄙夷的表情,實在很不搭軋。
「妳既然有約,那我就先走了。」她拿起昂貴的皮包,優雅地準備離去。「記得周末回來家里吃飯,嗯?」
待母親離去後,裴安倫松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像她這樣,跟自己的母親見面談話,比跟公司的秘書、職員們還要生疏。
「嘿,我來也!」年輕可愛的嗓音打斷她的沉思,裴若瑤出現了。她在冬天還穿著短袖毛衣加緊身牛仔褲,青春亮麗的外表,引起不少注目。
「妳穿這樣不冷啊?」裴安倫寵寵地捏了捏她圓潤的手臂。
「才不會呢。」裴若瑤看著服務生收拾桌上用過的餐具,「剛剛大伯母也在?她走了?」
「嗯,還有事的樣子。」裴安倫撒謊。
「才怪,姊,妳騙人的時候,耳朵會變紅喔。」裴若瑤笑嘻嘻地指著她,「我知道大伯母是不想看到我,妳不用幫她找理由啦。」
裴安倫嘆了一口氣,她怎麼說得過這個精靈伶俐的小堂妹。
「沒關系啊,反正我習慣了。」她故作不在乎地說著。
不過,那倔強的神色,眼中閃過的受傷光芒,都讓裴安倫清楚讀出,其實裴若瑤很在意,絕對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無所謂。
「瑤瑤--」
「哎呀,妳不要擔心我好不好?」裴若瑤打斷她即將開口的安慰,「妳看妳自己,才讓人擔心呢。以肇哥離開以後,妳就這個鬼樣,都多久了!」
「我沒有怎麼樣啊。」裴安倫強自振作,勉強地笑笑。
「沒有怎麼樣啊。」裴若瑤故意學著她的語氣,然後很不滿意地搖搖頭,「沒怎樣才怪。妳明明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對不對?凌彥東也說,妳在開會的時候,還會偶爾發呆。」
一種被窺探的不快感突然涌現,裴安倫皺起眉。
「而且妳很少笑了,眼楮也不會亮。以前只要以肇哥電話一來,或是他一出現,妳就會整個人開心起來的感覺,現在都沒有了。」
那是因為他不在了啊。
「妳想太多了,年紀還小,想象力豐富。」
「不不不。」裴若瑤搖著手指,「是觀察力豐富,這不是平空想象。何況,我也有問凌彥東,他的看法跟我差不多。」
她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不悅。「他為什麼要一直在背後跟妳討論我?」
裴若瑤大吃一驚,瞪大圓圓的眼楮,看了裴安倫好久。
「妳……妳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的?」半晌,她才困難地說︰「凌彥東暗戀妳啊,還暗戀滿久了,只要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好不好。」
裴安倫也大吃一驚。
她不知道哪樣比較震撼她,是從旁人口中證實自己隱約感受到的曖昧呢,還是……喜歡凌彥東的堂妹,大刺刺說出這件事的直率。
「我以為……妳跟他……我……」她不禁結巴,腦筋完全無法運作。
「怎麼了?」裴若瑤奇怪地反問,「妳干嘛這個表情?」
「妳不是喜歡他嗎?怎麼……」裴安倫努力整理思緒,試圖表達自己的震驚。「妳……妳不介意……妳覺得……」
「介意什麼?介意他暗戀妳?」裴若瑤瀟灑地聳聳肩,跟著翻開菜單瀏覽著,考慮要點什麼茶點,一面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喜歡他是我的事,他喜歡誰是他的事,只要他不阻止我喜歡他,我有什麼權利去阻止他?」
被繞口令一般的說辭搞得頭昏,裴安倫只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我早就知道了啊,從一開始認識他,他就開口閉口都是裴特助這樣那樣,裴特助今天又怎樣怎樣了。又不能拿把槍逼他,說『喂,不要喜歡我姊了,來喜歡我,不然一槍打死你。』」
裴安倫真正啞口無言。
「我也希望他喜歡我啊。不過,不是我希望的東西都能得到。」說著,裴若瑤的小臉黯淡了下來,小小聲地說︰「就像大伯母……」
「瑤瑤……」裴安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很想給她一個擁抱。
「不過,我其實不太擔心。」裴若瑤甩甩頭,隨即又活潑起來,「因為以肇哥管妳管得很緊,他只要用眼光一掃,旁人都紛紛走避!嘿嘿!何況妳被以肇哥迷得暈頭轉向,哪有可能看到別人?凌彥東注定要失戀,那我就可以安慰他,然後乘虛而入,電影不是都這樣演嗎?」
看她說得興高采烈,裴安倫就算再震驚,也忍不住露出苦笑。
她就是沒有像瑤瑤這樣的活力,積極、正面,勇往直前,好像世界上一點難題都沒有似的。
「妳這樣真好。」裴安倫由衷地說。「瑤瑤,妳一定會很幸福的。彥東只是年輕,他還不懂得珍惜妳,但是他總有一天會懂。」
「妳也是啊,姊。」裴若瑤伸手過來拿她盤子里的餅干,自顧自的吃了起來,理所當然地說︰「妳跟以肇哥一定會在一起的。拜托,你們愛死對方了好不好,沒在一起實在太沒天理了。」
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裴安倫悲哀地想著。
天理是什麼?痴情與付出,就一定會得到美好的報償和結局嗎?